第六十三回 虚诞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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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 赶紧走!”

    楚行云来不及多想, 就被谢流水拉出去,有人头窟的经历在前,他们很快逃脱,来到山洞背后。

    一条河流蜿蜒而伸, 几具尸体堆积在岸边, 略微黏稠的水波冲刷着,像在洗涮颜料未干的彩瓶,水一荡,就漾下一层颜彩。尸体的五官面容、衣着首饰,一切生前的特征都渐渐消失了, 仿佛洗磨成一盏白胚瓶, 肉乎乎、鲜嫩嫩的一团,连男女也辨不出, 宛如新生的胚胎, 它们从岸边滚落, 噗通落进水中, 由河水托着, 向中心处奔去, 越流淌,那肉团就越,最后渐渐化为了无, 彻底融成水。

    黄昏落, 夕阳在天边徒劳地挣扎, 水银般的河流闪烁着暖橙的光点,熠熠生辉,不知名的鸟儿在血虫林里无忧无虑地歌唱,发出风铃般的鸣叫。石缝里常常爬出绿斑点的荧光蛆虫,一蠕一蠕,在尸体边转。

    “假王宣史”和“展连”已经化为水流,汇入河,尸骨无存。楚行云看着岸边的尸地,尸体鸡皮鹤发,大多比较苍老,并非因缺失信任意外死亡,而是自然死亡,死后放进这个山洞,顺水推出,被荧蛆腐蚀,最后融于奇异的水中。而水又会诞生新的复刻品,回到最开始原主发生复刻的时候,以那时的年轻模样走出山洞,再次经历老病死亡,由此不断推演。

    有那么一瞬间,楚行云觉得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巉岩滩洞、海崖峭壁,秘境里各处都是鲜活的,一切生命与生境像被一张大网所联结,它们生生不息。而他、他们、从外面来的局中各家,被远远排斥在这张网之外,楚行云感到一种违和,像南人去北边过冬,不吃辣的住进了巴蜀,全身上下都不得劲。

    王宣史精神恍惚,他看着眼前腐化成水的尸体,一只手摸了摸身上穿的黑鳞甲,又摊开手掌,看着自己干净的手心,这双手,曾经握着那个火铳,将致命的白魄磷,对准一条人蛇,或者,对准一个人。

    “啊啊啊啊啊!”

    王宣史突然痛叫一声,倒在地上不停地干呕,眼泪流的太快,一下子呛着了,苦辣得他喘不上气,整个人摔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叫,粗粝的石头割破了他的手,他也毫无察觉。

    楚行云看得受不住,正要过去,却被谢流水拉住,他定定地看了一眼王宣史,不出是什么神情,最后只是摇头,道:

    “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吧。”

    楚行云怕王宣史寻短见,不敢离得太远,等王宣史安静了一些,他才敢走上前去,伸出手:

    “能站起来吗?”

    王宣史抬头,眼瞳涣散,像蛛网上被吸干的蝴蝶躯壳。

    “王宣史?”

    楚行云赶紧拉起他,王宣史像得了软骨病,站也站不稳,展连是假的、展连已死了、爹娘亲人都死了、王家灭门了……而他什么也不知道,身体里仿佛不是血肉,是一团团棉花,每一丝棉絮都用血写着,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展连会变成那种怪物?为什么会有这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家里人会来这里,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些事要找上他!

    王宣史从到大活的这十几年,像一个向上飘浮的泡泡,流转着灿烂的光彩,可是,一旦上升到某种高度、某一个节骨点,就会……

    “啪”,彻底粉碎。

    现在,时间到了,十八年时光,烟消云散,什么也不剩。

    乌金车行驶在昼夜的独木桥上,陡然一翻,太阳摔下来,掉进墨汁般的夜色里,沉没了。

    “王宣史!”楚行云急了,“你……你得出话吗?还……还认得我吗?”

    王宣史沉默不语,木木愣愣的,双唇紧闭,什么反应也没有。

    “没什么事。”

    谢流水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道:“遭受重大击,人脑……有点迟缓,意识知觉会自发封闭,没事,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就像河蚌一样,受惊了两壳一夹,过段时间就张开了。”

    “这能一样吗?”

    听谢流水的这般轻描淡写,楚行云微微皱眉,他把王木头背起来:“楚燕,走吧。”

    这时,手边却一动,楚燕拽了拽他的袖口:“哥哥,那里……好像有光。”

    昏昏夜幕,黑影幢幢,河滩旁有一面石壁,上头绿蔓猖獗,毒藤掩映下,隐隐透露出一丝红光。

    楚行云挥剑,十阳真气一扫而过,荡平杂孽,露出一整面三人高的石墙,发出灼灼红光。

    谢楚两人当场怔住。

    不像人头窟那般装神弄鬼、拙劣粗糙,石壁上坦荡荡地画着一片人蛇壁画,线条流畅大气,尤其是中间那幅人蛇像,人首似神,蛇尾如龙,顶天立地,恢弘气魄,没有一丝妖冶邪气。凹槽间,都填满了荧光色料,不知是何种植物提取的,散发出玫瑰般的光彩,在夜色中绮丽夺目。

    壁画太大,楚行云只能退远了看,谢流水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没注意,不一会儿,听谢在前头喊道:

    “楚行云,看这个,掌中目的转移!”

    楚燕跑过去,楚行云紧跟其后,一路上的壁画跟以前看的都差不多,有人高举着左手倒在地上,然后乘船进入一处山洞,接着,出现了不同,这人不是将手放在人蛇身上,而是把手放在……一片白白的东西上。

    楚行云看不懂,谢流水站在壁画前,向他比划:“你退后点看,画都是要远看才有效果!”

    楚行云心想那你还站那么近,不过他还是听话后移,再退几步,果然看出了苗头,那是一帘瀑布。

    下一幅,画面一转,是一幅侧写,掌中生目的人站在瀑布外头,瀑布里头黑漆漆,没有人。

    楚行云心中疑惑,里面没人,那谈何转移?

    谢流水在心中道:“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画,一片虚无,也就是……”

    楚行云一抖,也就是那种诡异的复刻!

    “换句话,秘境虽然能复刻,但是它不能自发创造人,它需要以我们这些外人为模子?”

    “不错,外人可以通过人蛇、或者是掌中目,获得一些好处,比如致命伤口瞬间止血,不治之症得以痊愈,代价就是要来到秘境,把掌中目转移给秘境里的……虚无,这样,秘境就记录了你这个模子,以后可以产生你的复刻品,一代死去一代又重新复刻,源源不断地繁衍下去。不过,你只要出了秘境,井水不犯河水,也影响不了什么。”

    楚行云想象了一下,一堆燕燕四世同堂,挤在一起嘻嘻哈哈,楚燕也想到了一块,朝哥哥努努嘴,不开心。

    楚行云微微一笑,这番解释颇有道理,如此想来,秘境也不是很坏,先给喂了一些甜头,然后撺使人来办事,很公平。可好像有哪里奇怪,楚行云不出来,只好先放着不管。

    他又往下看了看,果然,下一幅画里,有一个人在走,楚行云猜想这应该就是秘境产生的复刻品,他穿过瀑布,出来生活。

    妹妹的掌中目终于有了眉目,楚行云心中高兴,见天色不早,此处又都是尸体,背上的王宣史状况不明,楚行云决定还是早点回去。

    他牵起妹妹,转身向前,兄妹俩交谈着,谢流水落了一段,跟在他们后面。

    一步一步,谢流水重又经过那幅白瀑壁画前……

    时迟那时快,谢流水揭了石壁上一块黑布,扔掉。

    壁画露出了它原本的样子,一帘幽光白瀑,外头是生有掌中目的人,里头,也有一个人,与他两掌相接。

    世间万物,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或消失,要吸收旧的,才有力量降生新的。

    谢流水看着这一滩尸体,它们腐化成水,又从这奇怪的水中产生下一代复刻品,要吞噬一个活人模子,才能复刻下他的存在。

    掌中目是一种标记,标记外界的世人通过源自秘境的东西获得过好处,如果不转移,秘境就将杀死楚燕,像一场公平的献祭。

    下一幅壁画画的也不是这个人从瀑布里走出来,而是转头,向瀑布里走去,前方是黑漆漆的一片虚无,不知归于何方。

    谢用手戳了戳瀑布后的人儿,微笑了一下,转头追上楚行云,有有笑地回去了。

    狂风猎猎,白雪飘摇。

    接下来数天,局中各家跨过这个村子,不断向上爬,山势越来越高,天越来越冷,爬雪山一般,好在各家派来的都是武学高手,真气护体,只是顾雪堂惨了点,他内功不足,顾三少真气九阴,自己不怕寒,但万万不可给别人驱寒,于是顾堂主时不时悄么声息地走在宋家旁边,美名其曰监督监视,不让宋家搞动作,其实是想找楚行云这个十阳大火炉。

    还有一些武力不太够的手下人,也逐渐往楚行云身边聚,楚云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他怕谢流水冻着,经常把他的双手捂在怀里,搓搓搓,开启十阳给他取暖,每每惹来白眼一片。

    某一天,领路的肖虹突然伫立在前面,一动不动。

    “肖大人,怎么了?肖……”

    他手下走过去,突然也噤了声。

    楚行云赶来一看,眼前的景象震慑人心,他们站在山的最高点,往前一步,就是陡峭垂直的深渊,如此一处也就罢了,楚行云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同样高的雪峰,一半耸立,一半绝壁,像天公开斧,将附近的山体都劈开,拎走另一半山峰,形成一整圈断崖。

    湛蓝苍穹在上,白雪映天,散出冰蓝色。断崖初覆盖着冰白,再往下逐渐融化,裸露出漆石,最后黑色转淡,接近地表时成了土石般的黄,迷蒙白雾下,楚行云看见那里有一个岛中岛。

    秘境中心。

    断崖从山峰直贯到海面,从上往看去,岛中岛四面环海,椭圆状,像一粒碧蓝的天眼,遗落在人间。

    “肖大人,我们……我们这要怎么下去啊?”

    “嗯……”肖虹沉吟,看着手中的绣锦山河画,最后道:“跳下去,对,往下跳。”

    众人大惊失色,谢流水凑过来反复确认地图,另一边四玉队也发现了这一惊悚的标记,一时无措,如此高空,就这么往下跳,谁也吃不准,若论在场轻功最高……

    宋家的启东走到楚行云身边,道:“楚侠客,不如,你过去试试?”

    楚行云也有点害怕,而且,妹妹和王宣史还在上头,牵魂丝拉着谢,他要是一跳,会……

    但这一切,在听到启东开口后,全都抛之脑后,体内忠诚引发作,他脑海中什么也不剩,只有一个念头:往下跳。

    他机械地点了点,紧接着,就走到万丈深渊的边缘……

    “哎?哥哥!”楚燕伸手要拉他,转瞬间,楚行云脚步一迈——

    “楚行……等等!”

    楚行云低头,整个人往下栽去!谢流水根本来不及准备,牵魂丝在刹那间绷到最紧,一下就将他拽下去。两人在厉风中翻飞,牵魂丝扭转拽扯,楚行云跌下来后,脑中忽然清醒了些,转起踏雪无痕,他尽量调整身姿,不影响谢流水的发挥。

    就在这时,楚行云看见连接两人的银丝在空中翻转时,像风筝线般,刮到了某处突起石棱,紧接着、一拉……

    牵魂丝……断了?

    楚行云心中一愣,下一瞬,他立刻往下坠去!

    没了谢流水在上头牵制,坠落速度奇快无比,哪怕开了踏雪无痕也控制不住,楚行云抽出封喉剑插`进绝壁中,炸开十阳,青铜与漆石剧烈摩擦,火花迸溅,试了好几次,就在快成功时,忽然,他脑后微痛,不知撞到了什么,整个人陷入昏迷。

    谢流水跃到他身后,一手捏住楚行云的穴位,一手抓住他的手,用那柄封喉剑固定住他们两人。

    崖壁漆黑,在阳光下发出紫玉的光芒,谢流水仔细看了看,这是穷奇假玉的玉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