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虚诞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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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洞外传来楚燕的声音, 楚行云探出身, 见局中各家都下来了,宋家启东招呼了一声,楚行云便不再看墙上的壁画,径直出去与宋家汇合。

    牵魂丝断了, 他们俩的行动彻底分开, 谢流水的左手无名指还剩下半截丝线,不过正逐步消亡,银丝飘荡,像一点点消解的缘分。

    “下面就是秘境中心,各位都别磨蹭!”

    局中人轻功加绳索, 过了半晌, 终于到达底部,崖壁上头堆雪, 地表却还是湿热的, 海水蓝的发绿, 滩边泊着崭新的船只, 看起来就像在等他们来。

    谁在这放的船?

    面面相觑, 无人知晓。走到这步田地, 早已没了退路,无论如何都要坐船过去看看。

    秘境中心是一处岛中岛,四面环海, 在崖壁上看, 只有芝麻大一点, 但落到实处,也是一座不的岛屿。船只进发,划桨向前,在碧蓝的海面上勾出雪白的浪尖。

    楚行云心头一抖,脑海中浮现出人蛇壁画,他们就像那画中人,正划船进岛,迈入岛中山洞……

    约摸半个时辰,众人从岸边划到了岛边,孔雀蓝的海围绕了他们,仿佛一伸手就能鞠起一捧靛青汁。

    “喂!你们看那边——”

    不知谁家叫了一声,楚行云望见中心岛的岸滩,是一片黑色,带一点磷光,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是……黑沙?

    等他们再近了一些,突然,所有人的船都停了,楚行云紧紧抓着楚燕,手心冒汗,他看见那些黑沙,好像在蠕动……

    “后退!后退!那些是血虫!”

    数以亿计的血虫爬满了整个沙滩,安闲自得,无人扰,悠哉地晒太阳。突然,虫群像是感知到了秘境的不速之客,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窜开来,一时似投石入水,击起层层乌黑涟漪。不少血虫往岛上爬走,但还有更多的血虫直接就扑进海里,顺着潮水,奔涌而来,顿如秦王扫六合,大军压境。

    “顾家的,想想办法!”

    血虫向来是顾家所有,只见顾晏廷立在船头,从怀中掏出一串空的铜铃,扬鞭一抽,抽出自己的血来,血珠进铃里,肩头的百灵衔铃而飞,鸟嘴一松,把铃铛扔进血虫海潮里——

    霎时间,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不行,秘境里的血虫是祖虫,杀不掉。”

    顾家的船就在宋家边上,启东启震听到“祖虫”二字,脸色一变,立刻下令以最快的速度划船退后。

    “退什么后!”顾雪堂刀片一横,银叶飞舞,钉住宋家船尾,“退到哪都是一样!你们宋家不想往前走,把饕餮玉留下,自个儿滚!”

    “顾堂主这就强人所难了,祖虫在这,所有血虫蛊都不管用,我家的忠诚引,你家的阴骨散,全是它辈,哪里镇压的住?”

    顾晏廷忽然站起来,摸了摸肩上的百灵:“不过,躲得过。”

    凤头黑百灵转而衔起一只白骨召蛊铃,朝血虫群摇动,虫群似乎被其吸引,渐渐偏离了原本的方位,黑虫潮间破开了一线天蓝。

    海中的血虫像披着盔甲的将军,表面有一层闪亮的壳,节肢壳缝中生有黑色的绒毛,毛尖上沾染着五彩的磷粉,看起来剧毒无比。

    “这些血虫跟人头窟里不一样。”楚行云对谢流水道,“刚才他们这是祖虫,血虫的祖先?”

    谢流水笑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血虫分成四等,祖虫、爷虫,母虫,子虫,简而言之,辈分大的虫能压制辈分的虫,越原始辈分越大,不过也越难炼出蛊。”

    祖虫乃血虫鼻祖,没有经过任何筛分,最为原始,筛分后的血虫辈分会变,但因经过细化,容易产生各种功效,顾家大多数蛊都是辈分最的子虫。

    “那,宋家的忠……”

    楚行云话至一半,忽然像鱼刺哽住喉咙,发不出声音,一时竟忘了自己要什么,僵在那儿。

    作为被忠诚引控制的人,他不可以问出口。

    谢流水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后背,帮云顺气,嘴上道:“宋家的忠诚引是用母虫做的,母虫比子虫大,所以当时控制了顾家很多人。顾家只好去找比母虫更大的爷虫来炼蛊,爷虫辈分太难炼,需要活人做皿,就是与人共生,顾家有一个祖传的禁术,阴骨散,所以顾三少就成了那个可怜人,炼成阴骨散,压制忠诚引,为家族排忧解难。”

    “那你呢?”楚行云问,“你是什么蛊,爷虫?你不也和……”

    和血虫共生了吗?

    谢流水伸出食指,碰住他的嘴唇笑道:“我嘛,我很弱的,炼蛊很复杂,不是每一种与人共生的蛊都是大辈分的虫,我身上的蛊就是子虫,只是功能比较强,但辈分还是很,就像一个青年才俊,虽有一身本事,但别人还是能倚老卖老来欺负我,好可怜的。”

    谢着,就滚进楚行云怀里。

    楚燕在一旁看着海面上铺天盖地的血虫,若有所思:“嫂子,子虫炼的蛊很常见,母虫有忠诚引,爷虫有阴骨散,那祖虫呢?有没有用祖虫炼的呀?”

    “嗯……”谢流水歪头望天,想了想,道,“好像没有吧,祖虫太原始,基本是不可能炼出来的,反正我没听过。”

    旁边有个宋家人却接道:“不,传言,有过一次吧……”

    正在这时,船下一颠簸,海面上的血虫彻底散开,让出了一条宽大的蓝水路,各家人生怕血虫群又合起来,争先恐后划桨冲过去,激起白沫三千。

    中心岛的山石像两扇开的大门,海水从中流过,中间没有陆地,他们一直乘船,驶进岛的中部,四处暗下来,有人开始点燃火把。

    如同所有人蛇壁画中画的一般,他们坐上了船,驶进了一处很大的洞穴。

    楚行云心中惴惴不安,画中的景象在应验着,洞窟太大了,像一座长而深邃的城池,他们这一叶扁舟像蚂蚁趴在山道上,水面还很宽阔,宽阔得像会从中游出什么来。

    他甩了甩头,把不好的念头抛去,可越是这样刻意忽视,心里越是膈应。掌中生目的人要来秘境,看起来像是会治好怪病,其实是把真人消减,复刻假人,表面上看,确实是治好了,生生死死,不息不灭。

    但当时在人头窟,楚行云的手碰到人蛇展连,也染上了掌中目,可那个掌中目靠顾家血虫治好了,楚燕却没治好。

    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治好而他治好了?难道是因为,那时他在心中所求只是希望出人头窟,所求不大,常理就可以实现,所以,他的掌中目也可以用常理治好。而楚燕,所求太大,借助了来自秘境的诡物……

    楚燕求了什么?难道……真正的楚燕已经死了!

    这个生有掌中目的楚燕,莫非早已是复刻品?她寿命将尽,所以回到秘境,回到秘境中心,复刻二代楚燕……

    楚行云心脏像被闷棍击中,他既想知道真相,又真的不想失去妹妹,楚燕一直都很乖,如果这样的妹妹是复刻品,那他……他会接受吗?

    心像一张新白的宣纸,被攥紧,揉皱,有了道道褶痕,楚行云五味陈杂,谢流水在一旁划桨,见了他的神情,笑道:“给你包票,姑子是真的。”

    楚行云疑惑地抬眼:“为何?”

    此时楚燕不在他们身侧,谢流水低声道:“你想想看,要来秘境,就必须要等特定的时机,要有绣锦山河画或者四凶玉做地图,这些都不容易得到。所以,从二十几年前那次秘境之行后,局中就再没有人进过秘境了。

    “而复刻死人,一定只能在秘境里,外头的人头窟是办不到的。”

    楚行云心下一动,这么想来,楚燕如果发生了复刻,那也是像展连和“展连”一样,原主在复刻时还活着。

    “这样想下去,楚燕有两种情况。”谢流水再道,“一,现在的她就是原主,二,现在的她是复刻品,而原主的她,要么死了,要么活着。”

    “这不是废话吗,你到底想什么?”

    “你别急嘛,我们无法确定真楚燕的死活,或许会像展连那样,复刻时还活着,而且活了两年,但现在死去了。这么纠结下去永远无解,那就换一种思路。”

    谢流水压低声音:“你仔细想想,展连为什么会死?”

    楚行云脑海中闪过一片火光,王宣史端起火铳……可不对,这只是表面的死因,再想深一点、再往前想一点,展连为什么会变成怪物?谁去复刻他的?或者,这样做,谁、获得了什么好处?

    “因为王家?通过人头窟复刻展连,彻底往王家里入一颗钉子,之后的真展连没有用了,就拿去做人蛇变,变成……”楚行云不下去,转而道,“可是,展连也过,那个复刻品并没有害王家,反而……”

    “害,不一定是有心才叫害。”谢流水,“只看结果就能发现,真展连做王家侍卫这么多年,王家都好好的,但近段时日,王家却被薛家拿捏住什么把柄,被薛家要挟,成了他们的羽翼。”

    楚行云转动他的脑瓜,谢流水却摆了摆手:“我这些,不是要你去追查什么,王家覆灭了,人死不可复生。我只是让你想一想,如果楚燕被复刻,真楚燕被杀死,那是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展连是王家的心腹、第一侍卫,楚燕是什么?”

    楚行云的心咯噔一跳,忽然明白了,楚燕只是薛家的一个杀手,被药物控制的棋子,她并不够重要,用之则弃,的再难听点,不值得别人老谋深算用复刻来替代她。

    “而且,谁知道楚燕和你的关系?那么就分别了,你长大又是个闷葫芦,半天也哔哔不出几句话,谁会去专门调查一个已经被药物控制的乖巧杀手?就算真的有人调查,那么楚燕的唯一用处就是拿来骗你,可是,这也有一个问题,骗你有什么好处?你楚侠客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骗的?”

    他,楚行云,一不是局中老人,二不是家族掌权人,充其量,就是个被宋家控制的棋子,今年刚混进局里,晕乎乎地找不准方向,费那么老大劲骗他干嘛?

    楚行云如此一想,心中通畅了不少。各家船顺水而行,洞窟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绿色的荧蛆布满洞壁,在水中、石上发着幽幽绿光,像萤火虫一般。

    水下还有不知名的蜉蝣生物,散发出比海更靛青的蓝色,像夜空中的星辰,骸骨尸堆上偶有磷火,橙红的一簇,幽魂般亮起,又骤灭,像林中的精怪,在跟踪他们这些外来人的船只。

    众人举起火把,山洞交错复杂,洞道宽敞地足够盖三幢楼,各家的船一字排开都没问题。四处很静,谁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绣锦山河画和四玉的地图只指引他们来到秘境中心,但这里到底有些什么,他们所求的东西到底在哪里,都要靠他们自己探索。

    顾家私藏了一本记录本,记载着各本秘籍里有关秘境中心的事,零碎却宝贵。按照他们整理出来的猜想地图,秘境中心是一处圆地,可以看成是大圆套圆,两个同心圆,其中圆心处的圆是一片未知地,是秘境的核心,没人从那里出来过。

    而外头的大圆,被分割成了三块,红蜥、血虫、人蛇,三者环绕着里头的圆。

    韩家韩清漪要去人蛇之地,复活她的亡夫,赵家要进红蜥,顾家要进血虫,齐家和薛家要监视他们,这几家心怀鬼胎,楚行云也懒得去分辨他们要干什么,尽快把谢治好,妹妹治好,他就带着他们远走高飞。

    谢流水深深凝望着他,楚行云自己意识不到,他此时此刻最该把他自己治好,解开那个忠诚引,他才能不受制于宋家,否则他这一生飘飘荡荡爱自由,却像一只被人握住线的风筝。

    船拐了个弯儿,眼前出现一片红色。

    红蜥!吃人的红蜥!

    密密麻麻,数千万的食人蜥蜴爬满了洞窟,楚行云倒吸一口气,这些怪物的样子与人头窟里的不同,红宝石一般,眼睛似褐的玛瑙,身上的皮肤赤红光洁,没有丑陋的麻点和瘤子,一只只红蜥趴在石壁上,静静的,像一片红玉雕,浑然天成,触手生温。

    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动,等了好一会,才蹑手蹑脚划船前进,它们似乎睡着了,身上的玉辉与水中的荧蛆交相辉映,形成华美诡谲的光彩,在水中倒出一片光陆怪离的影。

    “好漂亮……”楚燕轻叹了一声。

    “别动……”赵家领队道,“这些都是红蜥王。”

    红蜥吃血虫,血虫吃人蛇,人蛇又吃红蜥,三生相克,循环不息。赵家人望向薛家的肖虹:“你们家前段日子抓了不少人面鱼吧?从它们身上弄下鱼脂灵没有?贡献点出来!”

    肖虹显得有点不高兴:“这是要呈给王爷的……”

    “性命攸关!还计较什么……”

    宋家的船离他们有点远,楚行云有些听不清他们在什么,他被眼前这一片红光吸引,他盯着这些玛瑙玉般的红蜥,心中有了些许疑惑,血虫再生、人蛇永生,他都见识过,可是红蜥到底是做什么的?掌控红蜥的赵家制毒制药,所以,红蜥只会吃人吗?

    就在这时,船又一次转弯,突地,颠簸了一下,在座的各位都弹起来,启东骂道:

    “喂,怎么回事!好好掌舵!”

    可船下的水流完全不听他们的,脱缰野马似的飞奔向前,楚行云和楚燕互相拉着,在船上颠倒踉跄,木浆脱手,根本控制不住……

    “砰!”

    船不知撞上了什么,整个儿翻了,楚行云和一船宋家人集体落水,身旁的谢拉住他,他拉住楚燕。

    水中混沌,不知底下有何物,可上了岸,又都是红蜥,会吃人肉,进退两难,无处落脚。

    楚行云泡在水中,一手抓住楚燕,背起精神失常的王宣史,谢流水站在他身后,十分警觉地观察四周:

    “我们往那边过去……”

    “嘘。”

    楚行云朝谢比了个手势,他听到一种声音,像是少女的叹息:

    “好漂亮啊……”

    他隐隐觉得这声音很耳熟,谢流水拉过他,躲到水边岩石后,探出脑袋,悄悄观察着外边。

    “别动……”

    一个声音道:“这些都是红蜥王。”

    “你们家前段日子抓了不少人面鱼吧?从它们身上弄下鱼脂灵没有?贡献点出来!”

    “这是要呈给王爷的……”

    “性命攸关!还计较什么……”

    一种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椎蹿上头皮,楚行云了个抖,紧接着,他看到拐角处驶来了一艘船。

    是宋家的船。

    船中有一个人,正微微偏头,看向石壁上的红蜥……

    楚行云脑中“嗡”地一声蒙了,那个人……那个人,正是他自己啊!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楚行云”、“楚燕”、“谢流水”都坐在那!就在这时,那条船忽一颠簸,所有人一惊,又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怎么回事!好好掌舵!”

    这些人继续行进,楚行云牙齿都颤了,那是他,是妹妹,是谢,全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他们好像完全看不到异样,紧接着一声“砰!”

    湍急的水流掀翻了那条宋家船,楚行云看见,现在,河面上有两条破船。

    那个自己摔进水中,但很快反应过来,一手抓住“楚燕”,接着背起精神失常的“王宣史”,“谢流水”站在他背后。

    但“他们”都看不见他们,然后,楚行云发现,这些人渐渐在朝他们游过来……

    心瞬间被摁死,时间似乎定格了,楚行云觉得周遭很冷,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楚行云”游到他身边,“谢流水”在他背后:

    “我们往那边过去……”

    “嘘。”

    楚行云死死盯着眼前的自己,他比了一个手势,接着定定地向远处望去,楚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又听到了熟悉的、楚燕的声音:

    “好漂亮……”

    又一条宋家船向他们驶来,楚行云感到由内而外的惊恐,时光不停地回放,一条又一条船翻了,堆积如山的宋家船填满了河道,一个又一个自己向他走来,整块岩石都要藏不下,他们溢出了岩石外。

    楚行云忽然觉得一阵惊悚,他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脸,谢流水呢?

    楚燕、王宣史,还有启东启震他们都去哪了?

    上下左右,连同水中的倒影,全是无数个自己,他们脸上都是惊恐的表情,船还在不停地驶来,这时候,石壁上的红蜥开始动了……

    它们转起了水晶般的眼,里头闪烁着光芒,上千万只发光的眼睛盯着这一堆楚行云看,紧接着,蜂拥冲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楚行云潜进水中,看到一个自己被数十只红蜥围攻,一口撕下他左臂上的肉,很快,整条左臂就开始肿胀,还有红蜥撕开他的肚子、冲进去……

    楚行云看着这样一个又一个自己被撕碎,血染红了河,河道太宽,绽放的血红花还开不满,红蜥与鲜血蔓延着,鼻子中传来浓重的血腥气,逼得他想吐。

    一种恐怖的思想在心头盘绕着,后来的“楚行云”看不到先前的楚行云,那……在他之前,还有别的自己吗?

    或者,他是真正的那个楚行云吗?

    他是真正的那个自己吗?

    楚行云开始陷入了一种精神混乱,不夜城的记忆又被翻搅上来,他好像成为活体试药的“鼠”,有个人在问他:

    你还记得你生活的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吗?

    你真的是楚行云吗?

    还是你曾在哪里听过谁的故事,把别人的人生拼接成自己的呢?

    楚行云用冰冷的手抹了把脸,他开始逃命,身边到处是自己的断指残臂,头颅和内脏,他强忍着呕吐,快速划水,可无论怎么样,他都会回到原地,看到一只又一只翻到的宋家船,在眼前叠加。

    “唔……”

    虎视眈眈的红蜥吃完了剩下的自己,现在河道里就剩下他了……

    可是,无意间,楚行云低头看了一眼水面……

    他发现他身后,水下的倒影,还有许许多多的自己!他们各个表情相同,无一例外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惊恐与悲悯……

    悲悯什么?

    楚行云一时混乱,他身后的自己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身后有“楚行云”可他却看不见呢?

    为什么?

    楚行云发出了一声悲鸣,在他之前,还有好多个楚行云陷入了这种轮回,他不是最初的那个,他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楚行云。

    “你觉得你长大了吗?”

    “你真的逃出去了?”

    脑海中浮出一张苍白的脸,是不夜城里那个疯叔叔!他举着斧头,狰狞地看向他。

    楚行云在那一瞬间,回到了童年的时候,他张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感到全身紧缚,一动也动不了,好像被绑在哪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蜥一步步逼近……

    红蜥爬到了他的身上,密密麻麻,一只叠一只,楚行云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它们的皮肤光滑但是很冰凉,有点像谢流水的皮肤……

    谢流水去哪了?

    楚行云心中在想,可他很快就想不了了,红蜥们爬上他的脉搏、胸腔、喉结……

    绝望掐死了楚行云,他感到窒息,双手冻僵,功力被吸干,丹田空空,喉结微痒,那只红蜥从脖颈出渐渐爬上来,爬到他的脸上……

    楚行云闭上眼睛,等死。

    可是死亡像一口迟迟不落的悬刀,忽然,唇上一凉,有东西跳上来了!

    这只红蜥在……吻他?

    楚行云一抖,不对,不对,这种有点冰凉但是有点温暖的感觉……

    有一种黏稠的水兜头浇下来,刹那间,楚行云整个人坐起来!

    “呜!”

    面前是一只谢,好像正在吻他,谁想他突然这么大动作,一下撞上谢流水的鼻梁骨。

    楚行云惊魂未定,缓了好一会,才看见谢捂着鼻子,有点愧疚地伸出手:

    “怎么了?撞疼了?”

    谢流水点头如捣蒜,楚行云擦了一把脸:“这些黏糊糊的是什么?”

    “人面鱼身上的鱼脂灵,可以克红蜥。”谢一边一边更用力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想要让楚行云注意到自己。

    楚行云自然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仔细把脸上黏黏腻腻的鱼脂灵擦掉,然后凑过去,亲了他鼻梁一下:“好了,不痛了吧?”

    谢流水笑着点头:“我给你泼了好几次鱼脂灵,你都醒不过来,结果亲你一下,你就醒来了。”

    楚行云也点点头:“确实,我好像在幻境中感觉到你了。”

    谢搓搓手:“感觉如何?”

    “呃……”楚行云回想着脑中景象,犹豫片刻,道,“当时我浑身上下都爬满了红蜥,它们光滑冰凉,嗯……有点像你,还有一只爬到我嘴唇上,哦,我没有你吻技差的意思,就是那个……幻觉有点恐怖。”

    谢脸一黑,忿忿地哼了一声,掏出几瓶鱼脂灵交给楚行云:“你老是中招,给你多备点,平常看你可厉害了,怎么净中幻觉?坦白交代,你是不是又盯着它们看了?”

    “我……我没盯着它们看,就是看到它们亮亮的,像红宝石一样”

    “财迷。”

    谢流水刮了刮云的鼻子,转身要去拿东西……

    楚行云却罕见地拉住他。

    “怎么了?”

    楚行云犹豫了一下,问:“我……我想知道,就是,我到底……是不是我?”

    谢流水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了?什么傻话呢?”

    “不……没事,算了,我们走吧!”

    楚行云自觉好笑,他清醒了许多。船翻了,但是人都还在,这些红蜥王像是在沉睡,也没有来攻击他们,楚燕在不远处,王宣史也并无大碍,至少身体上没受伤,一切都很平静。

    “我刚才胡话,你就当没听见,走吧……”

    楚行云话没完,突然被谢流水拉过去,藏进角落,拥了满怀。

    昏昏然双目难视,不知是谁先侧了头,翻云泼墨,白雨跳珠,唇间落吻如雪乱,拂去又还来。

    他们窝在洞窟的阴暗处,水中点点蓝光,像浮动的星辰,夏日的萤火,晃荡漂来,悠游而去。

    黑暗中拥抱,谁也没有话。

    楚行云紧紧抱着他,谢流水的怀抱一点也不温暖,但这么抱着却让他非常安心,而且过一会,谢流水全身上下都会沾染上他的温度,变成一只温暖的谢,楚行云每次都很享受把恋人捂暖的过程。

    “感觉好点了吗?”

    谢流水拍了拍楚云的后背:“你又看到不好的东西了?”

    “嗯。有好多……好多个楚行云,都……死了,而我……我不是真的那个。”

    “什么真的假的。”谢流水低低地笑起来:“你不就是真的吗?”

    “不……不是,怎么证明呢?为什么我就一定是,万一……”

    谢流水靠近他,抱紧他,蹭了一下他的唇瓣:

    “因为我在吻你。对我来,你就只有一个,是眼前这个,最特别的你,货真价实,特别宝贵。”

    楚云听了,没话,轻轻笑起来,剑眉上挑,唇角上翘,谢流水很认真地看着楚行云,像在用目光刻画他的模样,看一眼,少一眼了。

    “对了,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你等等……”

    谢流水转头要去拿,楚行云却忽然捏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面前,直视谢流水的眼睛,认认真真地:

    “你对我也是一样的,是特别的那一个。”

    所以,不要变成假的,不要成为幻觉。

    忽然的告白,让谢流水怔了一下,他立刻偏头,将目光错开,这一瞬间,他不敢同楚行云对视……

    怕暴露他心中的计划。

    这样对楚行云不公平,他的云云这么……这么地在意真假,哪怕很痛苦,也不愿意接受虚假的蒙骗。

    可是,行云呢?

    真的存在将永远离去,假的存在却可以陪伴一生。

    坦白还是沉默?最后的抉择。

    谢流水终究还是转身离开,过一会,楚行云看见他拿来一个杯子,里边盛满了血。

    “这是什么?”

    “嘘。”谢流水比了一个手势,他朝宋家看了一眼道:“这是顾晏廷的血,那子练阴骨散,能解开忠诚引,我趁那家伙受伤,顺便割来的。”

    楚行云往顾家那边看,顾晏廷手臂确实像受伤了,不过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到底哪只手受伤。楚行云有点惊诧,顾三少竟这么容易就放血救人……

    忽然,脑中蹿出一个念头,抓紧他,控制他,像缰绳勒紧野马:不许喝这杯血!

    忠诚引抗拒,身体剧烈排斥,楚行云猛地推开谢流水,杯子一倾,向地上倒去……

    谢流水早有防备,腾出左手,稳稳接住,捏开楚行云的下巴,就把那杯血给他灌下去。

    血入肚中,霎时如点燃了引线的烟花,在脑中炸开,楚行云捂着太阳穴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头痛欲裂,好像要从中活剥出什么来……

    谢流水一直抱着他,紧紧、紧紧,用力地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烟消云散,所以要用最大的力气把这朵云摁在怀里。

    ……

    楚行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祭坛边缘,地上画着一个很大的混沌凶兽。

    谢流水站在一旁,好像在抛……铜板?

    谢捏着这枚决定命运的铜板,在心中想,正面,他就向楚行云坦白,背面,他就按他原本的计划做事。

    连抛三次,全是背面朝上。

    “谢流水,你在……做什么?”

    “你醒了?”谢不动声色地收起铜板,藏到袖里。转头朝他笑起来,“他们都往那里去了,我们……”

    楚行云量着眼前的景况,有两条岔路,局中各家向左去了,而靠右的那条,能听到水声。

    要治好谢流水的再生血虫病,需要找一处河道上的棺材,治好楚燕的掌中目,也需要找一处瀑布,两者都是水,与局中各家的路不大相同。

    “你喝了顾晏廷的血,忠诚引已解,宋家控制不了你,其他家各有各的目的,不跟我们同路,也就不等我们了。”

    楚行云隐隐觉得这情况有点奇怪,谢流水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但他又不出哪里不对劲。

    “王宣史呢?”

    “在那。还是愣愣的,恐怕要出去才能好了。你既然醒了,我们走吧。”

    楚燕和楚行云拉起王宣史,谢流水在前面引路,四个人走进了右岔口,很快,楚行云就看到了一条河道。

    水银一般的河流,宽广奔腾,从秘境中心处流出来,川路不息,水质有些黏稠,跟他们在山洞后看到的一模一样。

    楚行云心头有一中不妙的预感。

    他们一直往里走,一路上很安静,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火把都不需要,这些水旁有一些蓝色的光点,不知是什么生物,一点一点,楚燕看得很喜欢,像水中的萤火虫。

    “听——”谢流水拉住楚行云,“仔细听听,前面……”

    “轰隆、轰隆——”

    瀑布飞腾的声音,楚行云心头为之一震,他们寻声而去,楚行云一直按着封喉剑,防止有什么怪物怪虫跑出来作怪,可是什么也没有。

    像生命走到了尽头,四方都是虚无,他们什么也没碰到。

    好顺利……

    简直有点太顺利了。

    就在这时,楚燕突然“啊——”地一声,倒在地上。

    掌中目又发作了!

    楚燕痛不欲生,在地上滚,楚行云赶紧抱着她往前跑……

    “快!快!马上就到瀑布了!”

    他们转过一个弯,楚行云看到气势恢宏的瀑布从上头直落而下,似银河九天从苍穹上扑来,水银般的泽光在空中碎成星尘散落。

    而在瀑布之前的河道上,楚行云看到了一副棺材。

    能治好谢血虫病的地方!

    真巧。

    一点疑惑从心尖闪过,可楚燕的哀叫声又把楚行云拉回来,等不及了!

    “我去这里,你赶紧带楚燕去瀑布前!”谢流水道。

    楚行云一点头,两人分开行动,这次发病非常严重,楚燕很快疼得都叫不出声,楚行云心急如焚,他快步奔到瀑布前,按照壁画上所的,将楚燕的手伸到瀑布水中……

    他太急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谢流水根本没有躺到河道中的棺材里。

    谢流水轻功一提,在黑暗的掩映下,从后绕了过去……

    他走进了瀑布里。

    外头,楚行云拿着楚燕的左手,伸进水中,焦急地等待着,里头,谢流水一点点走近、走近,走到那伸进来的左手面前,停驻。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里外两人,隔着这条银河般的瀑布,对掌相接,像那壁画中。

    瞬间,河道里的蓝光点骤然发亮,楚行云心头咯噔一跳,楚燕就要治好了,可他不知为何,一颗心像从云端跌落,跌进空茫中。

    河道上的尸棺是一片空无的雪白,似水晶似玉璧,水涌进棺椁里,棺材下有黑点四散而开,周围开始冒出鲜活的气泡,这些气泡凝成一团,渐渐地,在尸馆里凝成鲜嫩的粉色,成了一个肉团。

    瀑布水奔流不息,像一道严实的帘子,遮住里外,从外往里看,看到的是一帘白瀑布,从里往外看,看到的是一层透明的水,谢流水被这些水封住,再也出不去了。

    他放下手,右手心里,长出了眼睛。

    外头的楚燕直起身,她缓缓睁开眼,恢复了一些神智,她移开左手,开心地举到楚行云面前:

    “哥哥!哥哥!你看呀!”

    楚行云笑起来,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

    谢流水平静地站在里面,他最后一次看着楚行云,生平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感谢上天给了他这么好的记忆力,他永远不会忘记任何事,此时此刻,楚行云的眉梢眼角,将会永远永远,刻在他的心里。

    河道上的棺材里,那个肉团展开,浮出了头部四肢,紧接着,空白的脸上,显现出五官,两条蛾眉,一双瑞凤目,左颊隐隐有疤……

    楚行云看着妹妹光洁的手心,高兴了一会,突然心头一悸,谢流水呢?

    “谢流水、谢流水!”

    楚行云喊了两声,没有回音。

    怎么回事?

    他心中慌得没底,拉着楚燕,又急又怯地,向河道上的棺材奔去。

    棺材里的肉躯覆上了一层黑衣,“谢流水”手指微动,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

    “谢流水!”

    这个男的很奇怪,突然紧紧抱住他,抱得他疼。

    脑海中的记忆还未消化,他还有点迟缓,不知该如何应对,心中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如草木石头,无法共情。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瀑布里头有一个人,是他的原主。

    谢流水微笑起来,然后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谢流水”下意识地去模仿他的原主,他人生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对楚行云微笑,然后轻轻地拥抱他。

    楚行云被巨大的欣喜冲昏了头,楚燕治好了!谢也治好了!他抱着他们,像抱住了整个世界。幸福如同一罐浓稠的蜜,劈头盖脸,浇在他头上。

    楚行云把“谢流水”拉出棺材,他一手牵着楚燕,一手牵着“谢”,笑着:

    “我们走吧!”

    “好。”

    谢流水站在瀑布里,他看着楚行云、楚燕和“谢流水”的背影,轻轻地挥了挥手,他们欢笑着远去,而他转头,迈向黑暗的更深处。

    再见了。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