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雪豹云
镜花水月无情客,
雨霁云光有心人。
人性本贱。
楚行云从来不信这个道理, 至少他自己决计不是这样的男人,其他凡夫俗子那不好。
现在,楚行云觉得……他可能,也是凡夫俗子的一员。
从前得不到, 放在心中肖想, 可以专心致志肖想十年,从不看旁人一眼。
一朝得到了,欣喜若狂,结婚洞房一条龙,后来发现此人有性命危险, 更是不顾一切, 定要治好他,想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他。
可现在, 谢流水治好了, 他们可以快活无忧地过一辈子了, 楚行云看着眼前人, 却是心如止水, 平平静静。
楚行云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对, 虽然十年前有过一面,可真正算来,他们今年三月才相识, 到现在, 才刚入秋, 他竟然就……变心了?
这才几个月啊……
楚行云扶着额头对自己叹气,从前谢流水身上冰冰凉凉,他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冰枕,舒服可心,可如今,谢流水再往他身上贴,楚行云只觉得他冷的像具尸体,一靠近,就有点瘆得慌。
以前,谢总爱趣叫他行云哥哥,扭来扭去地朝他撒娇,可现在,楚行云看着一个二十七岁的大男人,对着他嘤嘤呜呜,不仅激不起半点疼惜,反而觉得……有点烦躁,谢流水比他还大四岁,在江湖里什么风浪没见过?来他面前装可怜白兔,有必要吗?
谢流水还爱耍流氓、黄话,以前都是呆在帐篷,被子一盖,闹闹也就罢了,楚行云问他正事时,谢流水从来不这些,可现在不知哪根经搭错了,每每楚行云没什么心情,有要事商讨时,他就精`虫上脑,尸体般冷的身体就往上贴,楚行云侧身躲了几次,谢竟然迟钝得察觉不到,依然嘻嘻哈哈,引得旁人侧目,楚行云面红耳赤,并不是羞赧,只觉得……有点尴尬。
他心中稍稍疑惑,谢流水从来是心细如发,甚至细腻的有点敏感了,有时楚行云无心一句话,谢流水都会放在心中咀嚼两下,为此,楚行云没少疼惜他,谢会变成这样,一来是有些天性使然,二来定是长年累月在局中奔波,待人处事都要弄虚作假,自然弄得他神经紧绷,疑心很重。
曾几何时,他满心满眼都会想谢的事,原以为自己是更喜欢大方开朗一点的人,可后来发现恋人是个难以捉摸的性子,竟然更加喜欢。孩子出生都是一张白纸,谢流水会长成这样,自然有他的缘故。
想想童年的谢团子,父亲不明,母亲是烟花女子,怀了孕,怎么也不肯掉,机缘巧遇,被谢家所救,就嫁到谢家,生下了谢流水。虽然谢家也把谢抚养长大,可时候,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会不会受到三姑六婆的指指点点?那个时候有人来替他话替他出气吗?
楚行云不知道,再往深里想,他想到曾经在谢的梦里看到过的一幕:
流水娘半夜偷偷帮谢盖被子,她抚着谢的脸,暗自落泪,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不像呢?”
这句话乍一听很奇怪,可后来,楚行云联系前因后果稍稍一想,就不难想通。谢流水的娘有倾城之姿,才貌双全,这样的女子,纵然流落烟花地,最终也会进个官宦人家,平头百姓交不起她的赎金,可她竟然怀了身孕,宁死也不肯掉。
这种情况,大概是为情所困了。
想来,她以为她怀的是和情郎的孩子。
可谢流水出生了,长大了,他的娘终于发现,不是、不是、谢流水,根本不是她和情郎的孩子,她拼死拼活,不知道生出来的是和谁的孩子。
那个时候,谢睁开眼,从被窝里伸出的手,为娘试去眼泪,声地问:
“娘,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哭呀?”
……
流水娘没有因此苛待谢,或许当初怀孕是为情所困,可后来有了新的生活,不管谢流水的父亲是谁,这都是她的孩子,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他。
这些事,他楚行云想的明白,谢流水会想不明白吗?他是几岁知道的?他的娘拼着性命,是想生一个和情郎的爱情见证,可后来发现,生出来的是一个多余的野种。
谢那么敏感,他知道了,哪怕娘没有因此对他有什么改变,他会怎么想呢?大哥叫谢鸿志,二哥叫谢鸿宇,他很随便地叫了一个谢流水。
后来,娘生了一个妹妹,和养父自成一家三口,谢流水作为家庭里最多余的第四人,是什么感觉?
这些谢流水没有过,楚行云也没有去问。后来他的家人都已离开人世,亲人们在一起生活,难免会有些磕碰摩擦,可当他们都走了,便连同那些烦恼、那些多余感,也一起剥夺了。
谢流水从此孑然一身,在这世间浮浮沉沉,不知道都去做了些什么。
时候缺爱,长大了缺安全感,这样的人谈起恋爱,指望他活泼开朗、豁达大方,楚行云觉得不现实,以后自己话处事注意一点,尽量不要让谢流水多想,平常再多疼他一点,日常天久,他相信,谢慢慢地就会好起来了。
可这些心思现在全都烟消云散,楚行云看着眼前的谢流水,满腹柔肠变铁石,转也转不动。楚行云也不清楚为什么,谢流水身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被剥掉了一身的磁铁,再没有那种引着他看过去、勾着他走过去的吸力。
哪怕是谢流水假扮不落平阳,扮作采花贼跟他灵魂同体时,楚行云每每想无视他,可最后又会去找他、看他、听他话,被他气倒。
目光不再为他停留,跟他话时不再看着他,见不到面时不想念,见到面时也淡淡的,听他插科诨不再有趣,反而时不时皱眉啧声,后来连眉也不皱了,只觉得,有点无语。
不再希望他靠近自己,甚至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楚行云也不懂为什么,“谢流水”那尸体般的温度只要一接近,他就觉得寒毛倒竖,心头一股无名火直蹿脑门。
一来二去,“谢流水”似乎终于懂了,楚行云看他不爽。
他不太明白,自己话耍流氓,那些动作语调都跟原主一模一样,这个人怎么会不喜欢他亲近呢?
不过不喜欢也就算了,反正他只要活下去,呆在楚行云身边让他相信就好,又不是非要当他的情人。哪怕这个姓楚的再找个情儿也随意,他赖在他家里做个仆人也行,只要活着。
无知无觉活了千万年,空对着山石冷月川流不息,终于有一日,能偷走别人的存在,成为一个人,一个拥有五官四肢的人,能真真切切感知到这喜怒哀乐,看到这风花雪月,已足够,至于其他,无所谓。
“谢流水”遭了厌弃,却也没离开,楚行云每每看着他乖静地坐在那,一副媳妇等丈夫的模样,心中十分愧疚,可是看久了他那弃妇的模样,竟也渐渐习惯了,甚至还觉得,他没来烦自己,真是舒了一口气。
走到这一步,楚行云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他好像,是真的,不喜欢谢流水了。
楚行云重重叹气,难以启齿,是他自顾自地暗恋别人十年,发现谢就是当年那人,又自顾自地要把人抓回来结婚洞房,自顾自地跟他要治好病,要一辈子在一起,现在才过多久,又要自顾自地跟别人,我不喜欢你了,我俩掰了吧。
简直儿戏。
楚行云头痛,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隐隐约约,他想起新婚时,谢流水问他记不记得童年时那个拨浪鼓。
他时候看中了一个红边拨浪鼓,费尽心机弄到手,结果玩两三天,就扔掉了,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楚行云知道,谢流水是想他是一时兴起,那兴头起来了,千山万水也挡不住他,可那兴头要是过了,天王老子也留不住他。
那时候,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楚行云自然是信誓旦旦跟他保证,婚姻大事岂容儿戏,他这么大了,自然有担当有分寸,岂会再和三岁孩一般。
可是现在……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十天,谢流水从那棺材里治病出来才不过十天,这心境已是天上地下。
到底怎么回事呢?
这期间,他们在秘境中心里迷路,这里看似没有什么恐怖的危险,唯一的危险,就是逐日减少的食物。这么下去,纵他们武功奇高,也要困死在这里。
好在谢流水准备充分,包里干粮很多,楚行云找到一处干净的水源,潭里有时会游来人面鱼,叉鱼吃,也够他们撑一段时日。
在这十天里,楚行云先碰见了韩家,领头的韩清漪身边立着一位陌生男子,他们携手进退,伉俪情深,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楚行云看得有些怵,一回头,却看到“谢流水”蹲在他旁边,楚行云本能地缩了一下,“谢流水”也没介意,只是望着韩清漪的方向,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真是恩爱呀。”
楚行云觉得他意有所指,甚至有点指桑骂槐的味道,埋怨他这段时日冷落他,倒叫他去羡慕旁人,不过,这也可能是他误会了,或许就是随口一,没那么多心思。
楚行云心中有些乱,以前谢流水随便句话,楚行云听过且过,现在这人随口一句话,他竟就在心中盘算谢流水是不是别有目的?
他开始,防备他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谢流水”见他不回答,突然一俯身,拽住他肚脐眼前的半截牵魂丝,贱笑道:“哈哈,云云,你这么大了,脐带还没断呀?”
楚行云看向他的左手指,不苟言笑:“你的断了。”
谢流水的半截牵魂丝早就消失了,准确地,从十天前,他从棺材里出来时,指上就没了那圈丝线。
“哈哈,是啊,那天从棺材里出来,牵魂丝就消解了,没想到你还有。”
“谢流水”着,装出一副坏心又幼稚的模样,嘴角带笑,拽了拽云的牵魂丝,尽力表演出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楚行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话也没。
“谢流水”知道,那半截牵魂丝,是他和原主最大的差别,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灵魂同体,原主和眼前这个楚行云,恐怕灵魂同体还没断干净,现在他手上没有这丝线,肯定被发现,与其到时候被楚行云怀疑,不如他自己先玩笑般地出来。
他一出棺材那天就拿这个开玩笑,每隔两三天就要到楚行云跟前复习一下,时时给楚行云灌输,他没有牵魂丝,绝对不是因为他不是谢流水,而是因为牵魂丝自己消解了,他是宿主,所以消解的快一些。
确实,楚行云肚脐眼处的丝线也在一天天变短,楚行云暂时没怀疑,他看了一眼韩清漪的亡夫,秘境里并没有什么死而复生,那只是一个复刻品。
不过那是别人家事,韩清漪自己高兴就好。
楚行云不想跟“谢流水”独处,正起身要走,忽然,地上的“谢流水”抬起头问:
“换做是你,你会高兴吗?”
楚行云停下脚步,道:“不会。”
“为何?”
“因为是假的。”
“可是对于韩清漪来,那个真的丈夫死去了,不能再为她遮风挡雨,反而是这个假的,余生待她的好才是真的。”
楚行云低头问:“你怎知假的还会为她遮风挡雨,而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自然不会,若是真的人,那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喜欢的时候可以同甘共苦,可若变了心,扇扇翅膀,飞出去再寻一个女子也不是不可以,但假的就不一样了,那是个复刻品,他此生都要靠着韩清漪生存,为她遮风挡雨,还尚有一线生机,如果各自飞了,那就是死路一条。世间的活物都是生存欲第一,自然会对韩清漪百依百顺,这可比她原本的丈夫要可靠多了。”
楚行云忽地一嗤,觉得这番话十分好笑,以前他也和谢流水有过类似的对话,谢那时只,真的假的没那么重要,人生糊涂点,自己过得快乐就好。就像韩清漪,她知道亡夫亡了,可她愿意弄一个骗骗自己,那也无可厚非,可如今,谢流水竟完全那假的好,倒让他不解。
曾经,楚行云待在不夜城里,见过不少男女龌龊之事,经历过同伴欺侮背叛。那时候,他觉得这世间之情,唯有亲情可信,那是与生俱来的血缘,分割不断的缘分,坚不可摧。友情,次一些,不过你来我往,只要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也还算过得去。唯有爱情,实属情中最次,是这世间最不准的东西,最脆弱最卑鄙,万万不可相信。
直到十三岁,一见倾心,丢盔弃甲。
楚行云自然而然就把时候那点心得忘了个一干二净。长大后,他开始发觉最次的情爱之可贵,谁都是完整的一个人,有脾气有秉性,偏偏却爱被对方绊住,像鹰在空中遨游,拥有广袤的蓝天与大地,却总愿意收了翅膀,落在谁的肩头。
有朝一日,鹰不高兴,或许就飞走了,可贵就在于,他本无拘无束,但又心甘情愿。
这当然很难,一生太长,人心多变,但正因如此,才有趣,若做出一只机械鹰鸟来,成日转一转发条,让它飞走,或者停在肩上,这自然是十分牢靠,让人安心,可又有什么意思呢?
楚行云本算,但这些话到嘴边,他忽然失了和“谢流水”交谈的兴趣,正要走,却被“谢流水”拉住,他垂着细软的睫毛,学着原主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惹你厌了吗?”
楚行云见他那副可怜样,心中竟然毫无波动,理智上又为自己的无动于衷而感到惭愧。
现在他们还困守秘境中心,如何出去尚无着落,楚行云定主意,先把谢流水平安带出秘境,感情问题等出去后,再好聚好散吧,既然已经变心了,就不要拖着别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哥哥!哥哥!你来看这边——”楚燕跳过来道,“潭里游来一条大鱼!”
楚行云心中一喜,他们经常去那洞中潭里喝水捕鱼,可里头的人面鱼又细又长,填不饱肚子,十天过去干粮越来越少,必须储备些食物,他和“谢流水”奔过去查看,让楚燕在外头等一等。
果然,有一只半人高的鱼在水中迅速游蹿,青蓝色,身体呈纺锤状,背鳍挺立,弯如新月,嘴部有喙,前额隆起,上下颌一张,露出里面细密的牙齿,样子十分奇怪,不像普通的江河鱼。
楚行云轻轻皱眉:“这怪物倒像是海里的。”
可这潭是并不咸,莫非这鱼是从海里逆流而上?秘境中心恰好是四面环海,如果鱼能从外面游进来,那证明这潭下边有通往外界的出口!
楚行云转头就要去通知别人,此时,那怪鱼发出一声尖锐叫声,发怒般在水中游来蹿去,“谢流水”跟着它仔细观察,哎呀了一声:
“这是海豚啊!”
楚行云一头雾水:“海……豚?”
“谢流水”转头朝他笑:“你忘了?就是上次我们在荒岛时见的那个,你和楚燕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海豚,可高兴了……”
楚行云忽然白着一张脸,道:“谢流水,我们当时看到的是鲸鱼。”
忽然间,“谢流水”整个人僵住,若是寻常人,这时个哈哈,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就敷衍过去了。
但他不行,唯独他不行,谢流水有失忘症,他永远不可能记错!
沉默,沉默,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游不出去的海豚在潭水里烦躁地转,溅起哗啦一片。
楚行云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想到那个复刻品“展连”记错了跟他过中秋的人。
复刻一个完整的人太过复杂,有时候,就会在细枝末节上出错。
所以……
楚行云盯着眼前的“谢流水”,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抓住他:
“你根本不是谢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