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雪豹云4
谢流水已经很多年没再穿过白衣了, 太易溅血, 太易脏,洗起来麻烦,看起来也难过。
果然,把这只石壁羊背回来, 肩头就晕了一汪红, 谢流水叹气,忽听怀中有吚吚呜呜的声音,他拉开领口,冒出一个脑袋。
楚雪豹伸出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抬起头, 大大的蓝眼睛盯着谢流水, 看起来好不可怜,谢用手捧着他出来:
“饿啦?”
楚豹趴在他手心里, 乖顺地点头。
谢流水心疑, 这畜`生怎么听得懂?转念间, 又见这东西摇头晃脑地, 用爪子一下一下蹭着脸, 心头那点疑虑便消散了。
这只雪豹未免太过孱弱, 才巴掌大,谢流水抱着他,给他喂了点生牛乳。
楚豹伸舌尝了一点, 又噗噗吐掉, 直勾勾盯着谢流水手中的烤鸡。
“想吃?”
谢流水把手中油滋滋的鸡腿伸过来, 楚雪豹窸窸窣窣地凑过去,嗷呜张嘴,正要叼走,那只手一缩,亮泽香嫩的鸡肉立刻退远,落进谢流水自己嘴里,撕下一大口,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楚豹转头冲他发出威胁性的咕噜声,谢流水笑了一下,把另一半鸡腿撕给他:
“馋豹,我看山上那些豹子都吃玉,你怎么要吃肉?”
楚雪豹装聋作哑,只管咬住眼前的香喷喷的鸡腿,粉色的鼻子动了动,嗅一嗅眼前白色的袖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谢流水身上也有鸡腿这样温热的香气。
谢流水看着眼前这只家伙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知怎的,想到外头的楚行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应该一切都好吧。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口怨气才刚刚叹出来,谢流水就瞥见眼前这只雪豹放下了鸡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
话问到一半,忽见这只雪团子冲过来,奔到他脸上,用两只爪子的肉垫,暴他的头。
“喂,喂,嘿!你怎么了?”、
谢流水一手捂住脑袋,另一手捏住雪豹的后脖颈,把它拎起来,这家伙还伸着爪子冲他抓挠比划,看起来非常生气。
“怎么啦,鸡腿不好吃?是你要抢过去……”
这只雪豹似乎被他激怒了,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蓝汪汪的眼睛凶狠地瞪着他。
谢流水伸手给它顺了顺毛,这毛团好似还不甘心,张嘴要来咬他,可等谢流水真把手伸过去让它咬,它又乖乖地把牙齿收好了。
谢流水噗嗤一声笑起来,他抱起这只白绒绒的豹子,摸了摸它瘦的背脊:
“你有点像某个人喔。”
楚行云白他一眼,脑袋低下来,缩成一团,重新钻回谢的领口里。
当晚,谢流水把雪豹带进自己的住处,又是一处山洞。
楚行云心中啐了一口,这个人真是怪,他在天下买了那么多宅邸,这人不出去跟他住,跑来秘境中心里住山洞,真可恶。
山洞很简陋,还有点阴嗖嗖的,秘境里的洞都是怪茬,楚行云心中警觉,外表却仍是初生豹的懵懂无辜,这无辜落在谢流水眼中,就显得别有心机,他把雪豹带回家,结果发现了这东西根本没受伤!它身上的那是羊血,还嗷呜嗷呜装腔作势,直接把它丢出去。
可一扔出去,雪豹就倒在雪地里,发出咿咿喵喵的呜咽,又细又柔,一点一点,敲落在心头。
因地制宜,有的放矢。
最终,楚雪豹如愿以偿地赖在谢流水的山洞里,骗吃骗喝,吃成滚圆圆的一团。
“你怎么可以这么懒?”
谢流水抓起好吃懒做的云豹:“你不能这样,整日找我咿咿呀呀,就可以获得食物,你要学会自己捕猎,知道吗?来,试试看——”
谢找来一块生肉,摆在雪豹面前,晃来晃去,妄图勾`引他去扑抓。
楚行云恹恹地瞥他一眼,摆过尾巴,团成雪绒绒的一团,钻进谢流水的袖子里,躲起来。
谢不甘心,伸手想把它的爪子拿出来,摆出捕猎的动作,指尖刚碰到它的尾巴,楚云就得心应手地发出呜呜声,像是雨夜里被人踩到的猫咪。
谢流水赶紧松手:“对不起,抓痛你了?”
楚豹两耳耷拉着,可怜兮兮地咬住自己的尾巴,慢慢地从袖子里挪出来,抬起脑袋,清澈的蓝眼睛望着谢。
谢流水登时受到一记重击,晚餐时,任劳任怨地端来半只荷叶烧鸡,楚云豹从他的臂弯里跳下来,伸出爪子,兴致勃勃地按住这只烧鸡,边吃边想,躺在这里呜呜唧唧就有东西吃,谁还要去捕猎,傻的嘛。
饱暖渴睡,秘境里虚假的天光逐渐西沉,楚行云仰头望着,虚无的夜笼罩而来,像半口黑锅倒扣而下,遮住真正的苍穹,这昏沉沉的黑压得很低,似一块贴在眼皮前的布,一伸爪就能撕碎。
他猛地亮出尖锐的钩爪,却只抓到一团空落落的气。
暗湿的霾霭,虚无缥缈地浮荡着,楚云豹磨着牙,无端地感到气闷,他厌倦这些虚假,恨不得用爪子把它们都抓破,挠出血淋淋的、真实的血肉。
雪豹的眼睛在黑夜中幽幽灼灼,他转头盯住石台上就寝的谢流水,这人的左手指上,还留有一截牵魂丝。
灵魂同体还没结束。
这家伙往常都很浅眠,然而在秘境中心却反常地睡得很沉、很安稳。楚豹蹦过去,趴在谢流水胸前,,四只爪子踩在他的衣袖上,肆无忌惮地量眼前人。
谢流水这张脸,眉似蛾须,眼睫细软垂,身量很长,不过这么蜷起来侧睡着,恬静安逸得就像个姑娘,可惜左颊有条刀疤,擦啦地一划到底,不是姑娘脸上会留下的痕迹。
谢流水这副样貌他是熟悉的,可是这张皮囊之下,他的脑、心、三魂七魄,都在想什么,楚行云却一点也摸不透,这家伙城府深,发现灵魂同体会暴露内心所想和记忆,就密不透风地筑起一座城,好多谢人在城外嘻嘻哈哈,冲他挥手致意,可爱温柔得像顶好的情人,可城里的呢?
如果城里没有人,如果表里如一,那为何又要筑起这样高不透云的城墙,把他细细密密地拦在外面,只能同城外的谢人成一片。
他想破城。
想把这张脸扯下来,把这副皮囊彻底撕开,碾灭城池的一砖一瓦,直到这固若金汤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他可以立在废墟上,在满目的断壁残垣中,看到更多、更深、更真的东西。
楚雪豹沿着胸膛、锁骨、脖颈、喉结,一路踩上去,一只爪子触到脸颊,戳了戳,又踩了踩,谢眉梢微蹙,动了一下,却没醒来。
楚行云再三确认谢流水睡沉了,灵巧一跳,跃到他左手边,摸出自己肚脐处剩余的牵魂丝,跟谢流水指上的丝儿绑在一起。
当晚,楚行云看到了谢流水做的噩梦。
眼前是一片高粱地,地里有一处交叠的身影。
谢佝偻着背,在做农活,他瘦骨如柴,目光呆滞,约摸是十五岁,却没有一点曾经的少年意气,反倒像……天生弱智的痴呆儿,整个人木木楞楞,神情萎顿。
楚行云惊讶之余更觉难受,只见谢在地里走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乍然间,撞破了别人的好事。
两个人,一男一女,像交“尾的蛾,紧紧缠在一起,白肉黏着红泥,直撞进视野里。
少年正值欲当头,本会红着脸,亮着眼,怯怯又切切地望着。可谢流水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惨白惨白,他咬紧下唇,定在原地,像被活活钉死的蝴蝶,孱弱地撑起蝶骨,翕动两翼,在尖锐的针头下细弱地挣着,仿佛撞了鬼般,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越抖越厉害……
最后,谢克制不住地伸出手,捂紧耳朵,慢慢蹲下来,把整个人蜷成一团,头埋在腿弯里,抖如筛糠。
他这副怪样终于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高粱地里的两人慌里慌张地钻出来,低眼一看,看到瘦弱的背脊,弓在那,微微起伏着,男子上前,把火柴人般的谢提溜起来,那女子凑来一看,松了口气,接着又提起一口气……
“啪”,一记耳光摔在他脸上:
“你要是敢出去!瞧我撕烂你的嘴!”
“嫂嫂,他一个哑巴,你叫他跟谁去,赶快走吧!”
紧接着,谢流水被这嫂嫂带回家,楚行云进屋一看,都是陌生人,他的娘、妹妹,还有谢家那些人,都已不见,谢流水好似是被这一家人收留了。
那嫂嫂把门窗一关,帘一拉,掌一翻,指尖便吸了一只厚底的鞋,她蹿上来,拧住谢,用鞋仔细地抽他:
“当初见你一身伤,怪可怜的,我才留了你!没有我,你哪活的到今天!你倒好,恩将仇报,偷摸声息地爬到地里去干什么!叫你看,看什么!管好自己的眼,心明个儿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拿出去喂狗!”
谢既不反抗,也不话,甚至根本没有反应,只是抱着头蹲在角落里,把整个人埋起来,不知道在恐惧什么。
楚行云看得好难受,为什么要谢。十五岁的谢流水像结了茧的蚕,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不听不反应,似乎与整个人世间都切断了联系,像一个生了怪病的孩子,不仅没人照顾,还要被人踩到头上欺侮。
他的十阳武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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