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雪豹云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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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谢流水太虚弱了, 不仅像个没武功的废人, 甚至像个病人,总屈蜷着,由着别人骂。到了夜里,背弓成虾状, 不停地咳嗽, 一会发冷,牙齿颤,一会发热,大汗淋漓,反复折腾, 轧到天亮, 起来喂猪,拎起一桶泥糊状的东西, 然后留一点的给自己。

    楚云豹在梦里咕噜了两声, 想让谢别吃, 他刚凑近, 忽然从桶口里望见一桌子精菜甜糕花酒, 还散发着胭脂香气, 楚行云一怔,这桶口立刻变大,转瞬间将他吞噬。

    他落进一处青“楼。

    香腮度雪, 秋波暗送, 楚雪豹趴在房顶横梁上, 静静地看着,真是好一处温柔乡。

    谢流水人模狗样地坐在那里,端着一盏酒杯,黑靴白衣,银线暗绣金丝描袖,穿的是贵气风流,只可惜脸不是本来的脸,不知又扮成谁,蒙了一层人皮`面具,脸色蜡黄,贼眉鼠眼,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周围一伙人推杯换盏,直唤他:“孙弟!”

    谢孙口里应着,一杯接一杯喝,楚行云仔细观察着他,这时候的谢流水彻底抽开了身量,估摸着有二十岁,杯觥交错,几壶酒过去,众人都半醉了,当即叫来姑娘,搂搂抱抱,趁酒行色,忽然,传来一声娇嗔,上首那位耐不住,直接办事了。

    众人起哄,楚行云看到谢流水抖了一下,他的手藏在桌沿下,像他十五岁时那样,不住地在颤。

    惊恐。

    不知为何,楚行云仿佛能透过人皮`面具看到谢真正的样子,他在害怕,被一种无名的恐怖魇住了,双眼注视的似乎不是眼前,而是更遥远的情景。

    谢流水低头,发现了他自己在发抖,手腕不受控制地颤着,他用尽力气,才能稳稳地捏住酒杯,轻轻地往桌上一落,转头要开溜。

    就在这时,那娇`吟里忽然传出一声低沉:

    “哎,孙弟,你上哪儿去啊?”

    上首那位事也不办了,停下来,问他。

    在场急色的众人,忽然之间全凝止了,仿佛柳下惠瞬间上身,一个个搂着美娇娥,一动不动,就盯着眼前的孙弟看。

    楚行云暗道不好,这里恐怕也不是普通的青`楼,这些人不知是什么路子。

    谢流水僵在目光的中心,四周乱象,那阵止不住的发抖愈演愈烈,从手、慢慢爬到上臂,像蛇一样攀附而来,最后旋上肩头……

    忽然,谢流水的双肩,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能控制住。

    楚行云能看见,在场这些人,也应看得一清二楚

    “孙弟,往常这种事你最积极了,如何这么早就要走?”

    “是啊,这位美人可是你向来所爱,怎么今日瞧也不瞧一眼?来,要不要一起?”

    楚行云心提到嗓子眼,若以谢流水的十阳武功,横扫在场一票人也不是事儿,可是,二十岁的谢应该已经没有十阳了,十七岁那年不夜城里全送给他了,不知道又去练了什么武功,身体怎么样了?十五岁生的怪病,好全了吗?

    闹嚷嚷的一个青楼,此时死寂一片,谢流水在这片静默里,忽然笑了一下,他装着孙弟,尴尬地笑着,满身局促,硬梗着脖子道:

    “老大……你你们这……这不厚道!净拿我寻开心,我这不是,不是……有心无力嘛!”

    完,他眼巴巴地馋了一眼别人手边的美人,又急急地缩了回来,一肚子气急败坏,又急于把这情绪掩盖起来,窘迫难堪地定在那。

    上首的人终于笑了,众人也哄笑起来,孙弟这是玩的太厉害,隐疾了。

    “罢了罢了,今日是大哥不对,改日赔你三个美人,你就……走吧!”

    “大哥,孙弟这样了,给美人有什么用?给他点药啊!”

    众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瞧孙弟在这嬉笑里落荒而逃,谢流水却在这片笑声中逃出生天,他运起轻功,一直跑一直跑,像在外面受了欺负,红着眼跑回家的兔子,跑到山林里去,躲进一处隐蔽的山洞,楚行云看他卸下人皮`面具,露出惨白惨白的一张脸。

    谢流水扶着石壁,怎么也克制不住这该死的发抖,最后,他只好伸出双手,像十五岁那年一样,捂紧耳朵,慢慢地蹲下来,蜷缩成一团,任这四肢百骸不停地发颤去,排山倒海,止也止不住……

    火,火,火。

    眼前是火光冲天,是鲜血四溅,像是战火,那一簇火苗烧在两朵浅粉的领花上,这朵花是五瓣的,像朵杏花,开在秀美的脖颈上,

    无情的火吞噬了这一切,楚行云还来不及看清脖颈上连着的头颅、那是谁的脸。

    像隔了一层朦胧的雾,看不真切,只看到火烧沸了血,哔哔啵啵,叫这一切都化为灰烬。

    烈火黑烟,这滚烈的烟猛地呛醒了楚行云,他唰地睁开眼,突然发现除了谢流水之外,身边还有人!

    两个人!

    “哥哥——”

    一声脆甜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女孩子的声音,不是楚燕,倒像是……

    楚豹回过头去,一瞬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这是……谢流水的……妹妹啊!

    刹那间,谢流水像是被唤醒了,他睁开双眼,微笑着望过去——

    望见了梦里的生活。

    谢流水欢喜地伸出手去,却被另一个人握住。

    石床上,投下另一道阴影:

    “轩轩!快起床啦!”

    谢流水双肩一颤,阔别多年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他缓缓抬起头……

    “娘。”

    熟悉的面孔,朝他温柔地笑着。

    谢流水鼻子一酸,十二年、十二年了,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来没有一刻,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早已死去,烧得尸骨不剩的娘和妹妹,又一次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们终于重逢,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用这诡异无常的方式。

    “哥哥,快起床!不许睡懒觉,我的领花掉下来了,你帮我缝上去吧。”

    “好。”

    “轩轩,你起来后去帮妹妹盆水,然后帮我去……”

    “好、好,都好。”

    三个人幸福快乐地着话,只有楚行云在发抖,他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人”……

    这是什么东西?

    韩清漪复活亡夫,好歹她还保留了尸体,可谢流水的娘和妹妹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灰都不剩,用什么复刻?

    他的娘和妹妹完全没有变老,维持着谢记记忆中的模样,或者,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忽然,灵光一现,楚行云一下全明白了,谢流水为何一定要来秘境中心。

    秘境外头的人头窟,只能复刻活人,秘境里的山洞,就可以复刻死人,而到了秘境中心,或许,可以复刻心中所想。

    虽能复刻所思所想,可正常人的记忆根本不能构建细节,世间思念母亲的游子千千万万,可要叫他们描绘母亲的容貌,却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出一点模样,鼻子眼睛举止动作,五官四肢一颦一笑,如此多的细节,如何能记住?即使秘境中心有梦想成真的诡异,可凭借普通人匮乏的记忆力,根本无法复刻。

    但谢流水不一样,谢流水不可能忘记任何细节。

    只要按照他的记忆来,就可以复刻出一模一样的……

    是谓心想事成,镜花水月。

    楚行云感到不妙,凡事都要付出代价,万物不会凭空诞生予你,秘境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就复刻,要吞食,才能产出东西来。

    谢流水给出了什么东西?

    楚行云密切地注视着她们,忽然谢妹走过来,一把抓起楚雪豹的尾巴:

    “好可爱呀!”

    谢妹妹仰脸蹭了蹭,楚行云仔细地盯着她的五官,眼睛、鼻子、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可见,没有缺憾,很像、很像真的人,简直没有区别。

    他望向谢流水,谢脸上露出淡淡的、像是微笑,又像是无奈的表情。

    楚行云心中忽然感到一种绝望,如果谢流水中了奸计,中了幻觉,他可以醒他,唤醒他,拯救他,可他,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谢流水是自愿的。

    十二年凄风苦雨,太久太久,他不想过了,他不想再撑下去了,哪怕最后那点甜,也不能唤回他。

    谢妹欢喜地抱着雪豹,把他拽到床头,楚豹窝在她怀里,静静地监视她,到了晚间,果然,有了异动。

    楚行云听到一阵咀嚼声。

    毛骨悚然的、撕扯血肉的声音。

    一种冷冽惧意泼上心头,楚云豹猛地睁开双眼,本来乖乖躺在床上的谢妹忽然不见了!

    楚豹四肢着地,赶紧向谢流水那边跑去……

    血腥气越来越重,楚行云冲进去,霎时间,头皮一炸。

    她们在……吃他。

    谢流水身边聚着两个怪物,人身狐脸,狭长的眼睛直裂到太阳穴,眼珠血红,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满嘴的獠牙,对准谢流水的手臂……

    “嘶啦——”扯下一块红通通的肉,带着血。

    它们满足人的白日梦,夜里啃噬人的躯壳,直到这身凡胎再也受不住这样的血肉撕咬,彻底陨灭,也就斩断了那妄念。

    满怀执念的人肉最是美味。

    两只狐脸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突然,被一双尖锐的勾爪狠狠抓住,它们吃痛地躲到一边,只见眼前冲来一只雪豹,发出虎豹的咆哮,死死护住眼前这个人。

    谢流水整条左臂几乎被啃光,深可见骨,楚行云顾不上难受,他扑到谢流水脖子上,用毛绒绒的躯体护住他的咽喉,拼命用爪子拍着谢的脸:

    醒醒、醒醒,你的娘和妹妹早就离开你了,它们不是,永远不是,它们都是怪物!醒一醒,快点醒醒!

    可谢流水睡得很沉、很沉,根本醒不过来,为他沉溺十二年的妄念,付出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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