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空灵柩5
“谢、流、水!”
楚行云叫了一声, 扑过来捏他, 恨不得把他倒拎起来催吐,谢就任由他这么抱住自己,又掐又弄。
“吐出来!”
楚行云紧张兮兮,谢流水却窝在他怀里发笑, 越笑越大声, 接着咻地伸出左手,摊开掌心:
里面是一块王蜥毒。
“我没吃啦,吓唬你的。”
楚云又气又安心,猛地拍了一爪子谢脑袋,痛得他“抱头鼠窜”。心绪平复后, 楚行云忽然又觉得有点奇怪:
“我刚才分明看到你吃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假动作, 迷惑你的。”谢不以为然,“要是都被你这朵傻云看穿了, 我还怎么在局里混?唉, 不过年纪大了, 现在扮假的功力越来越差, 世道艰难, 混不下去, 赶紧嫁人算了,以后在家侍奉夫君……”
楚行云白他一眼,谢就作媳妇状, 怯怯地抱住云的胳膊, 被他这么一闹, 心中那点疑虑便逐渐消散,他抓起谢不乖的左手,不由分,要没收王蜥毒,谢流水却拦住他:
“你收走了,我还吃不吃了?”
“你还敢吃?会死的!”
谢流水一笑:“吃了有可能死,不吃就一定会死。”
楚行云转头看他,这家伙坐在身旁,乌软的头发松松散散,垂在肩后,恬淡闲适地出死亡,像叼着草在放牧。
楚行云忽然不出话来,他的心重重一跳,感觉谢流水好似变成了一团雾气,若有风吹来,他就要散了……
然而下一瞬,楚行云的手被轻轻握住,十指交扣,谢流水活生生地在他眼前,一双眼睛含着光和期盼,深深地凝望:
“为了我们,你不想尝试一下吗?”
“可是,你会死……”
“我不怕,我愿意。”
谢闭上眼睛,抵着云的额头,轻轻道:
“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楚行云一下子愣住,之后的一切都在脑中模糊,唯有这一句话从耳入脑,不断不断地回荡着,激起心跳砰砰。
谢流水虽然跟他成过亲,拜过堂,也经常夫君夫君的叫,可楚行云隐隐觉得,谢流水并没有算跟他一辈子。
或者,这家伙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念头……
他想死。
动不动不告而别,擅作主张,不把性命当回事,甚至为了圆过去,复刻了一个假谢给他,何其可恶!这是谢流水第一次,当面告诉他,他想活下去,想跟他一起
一瞬间,心里像住了个人,不停地吹泡泡,吹的一颗心咻地飞起来,楚行云感到雀跃,眼前似有一群麻雀,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谢流水睡在藤椅上,懒洋洋地坐起来,一手遮着阳光,一手挥过去,没好气地跟他抱怨:
“又来偷吃菜,一群蠢鸟。”
……
“你在想什么?”
黑暗中,谢流水牵着楚行云,凑到他面前,伸手晃了晃。
楚行云一怔,赶紧摇头,踢走那群蠢麻雀。
“嗒、嗒、嗒……”
洞顶突然传来有规律的敲击,楚行云往上一看,乍然间,土石簌簌下落,洞顶被凿开了一个口,幽幽地透出外头的天光。
须臾间,那一圆白光又被遮了个透彻,破口处露出一张青紫鬼面!
是那些怪物!
肖虹虽然死了,但他带来的血虫儡还在歪外头作威作福,它们铆足了力,一下就冲进来——
“快走!”
楚行云刚想迎战,却被谢流水一把拽过去,他们拉着楚燕赵斌王宣史,五人一齐向地洞深处退去。
土层松动,两侧又有血虫儡咆哮着钻进来,谢流水很避讳这些怪物,不愿交战。赵斌倒是被吓回了神志,先放下王蜥毒的事,逃命要紧。
这里地洞交错复杂,上下贯通,赵斌带他们躲进一处山洞:
“快进来!拿石头堵住!”
血虫儡碰了壁,发出不满的咆哮,但很快,那声音就没了,不知它们又去哪捣鬼。楚行云隐隐觉得不妙,谢流水脸色一变,转头问赵斌:
“这山洞前头是不是还有出口!”
“是……是啊,怎么……”
谢流水骂了一声,迅速往前跑,果然,这山洞两头中空,后边堵死了,前头又来了!
血虫人密密麻麻,排着队要涌进来,楚行云眼疾手快,震碎一侧石壁,将它们堵在外面。
这样一来,确实暂时可以避开血虫,可是,前后出口都被堵死,他们也出不去了。
情况紧急,也只能躲的一时是一时,楚行云问:“赵领队,还有别的路吗?”
赵斌摇摇头,表示不清楚,要等他仔细找找。
这一等就是一天。
当天夜里,楚行云突然发现谢流水很不对劲。
他佝偻着背,整个人蜷在角落,手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吵到人睡觉。
“谢流水、谢流水?谢流水!”
谢流水疼得根本没法回应他,楚行云怕极了,他甚至想到是不是谢流水擅作主张,偷走了他保管的王蜥毒,自己服用了!
云手一摸,王蜥毒好好的在他身上,那么,谢流水这样……
楚行云一激灵,想到这是血虫病发作了。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都与蛊虫共生,这样痛起来,是怎么样的?
谢流水全身都是冷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他睁开眼,仿佛被箭羽射穿的幼鸟,倒在血泊中,再也挣扎不起来,只是睁大眼珠子,痛苦、又哀求。
他想解脱。
楚行云知道,谢流水被血虫病折磨太久,只要活着,就会痛苦,挨到今日,早已是强弩之末,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亡就会带走他。
他的身体挺得过这次发病吗?
楚行云不知道,他握着王蜥毒,眼里看到的是痛苦的谢,脑中看到的是死去的肖虹。
该怎么办?
要……赌一把吗?
谢流水疼得不出话,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只是倒在地上,那样注视着楚行云。楚行云知道他的意思,他利索地怀中拿出王蜥毒,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
“吃吧。”
楚行云从来不相信鬼神,可在那一刻他后悔以前为什么没去烧香拜佛,他希望满天的神佛,能在这一刻把他一生所有的好运都加在谢身上:
让他活下去吧。
吃药是很简单的动作,但此时的谢流水却做不到,楚行云只能颤抖地把那一块王蜥毒喂进他的嘴里。
喉结微动,谢流水吞下去了……
第一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一瞬很长很长,长到楚行云分不清了,到底是神佛凝固了这一瞬,叫这瞬间永恒,还是延续了这一瞬,叫他一生平安。
“谢流水?谢流水……”
楚行云不断地呼唤他,谢虚弱地睁开眼,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我没事。
谢流水全身都冷,手也冰凉冰凉,可楚行云平白无故觉得这是冬日的被窝,冰上的暖炉,他简直有点欣喜若狂。
“别高兴的太早了。”
早就被吵醒的赵斌看着他俩亲密无间的样子,若有所悟,他轻轻摇了摇头,道:“王蜥毒发作的时间因人而异,最起码得观察三天,三天之后若没事,才是真的没事。”
第二天,谢恢复了精神,看起来与平常无异。
这段山洞还挺长,掐头去尾,中间一溜也够他们生活,只是没有食物,大家为了保存体力,一直坐睡觉,留一个守值。
楚行云闭上眼睛,睡得迷迷糊糊,看到一个鬼头屁颠屁颠地往戏台子上爬,那台子好高,他根本够不到,一次次掉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又执着地要命。
“喂!”楚行云喝了他一声,“你干什么——”
下一瞬,突然视野一变,楚行云猛地愣住,他发现自己待在戏台边,身量变矮了,手搭在台子边缘,迈开腿,作势要往上够,却够不到,他回过头,想去看是谁在和他话……
可台下没有别人
爬戏台的人,是他自己。
黑黢黢的夜,守在巨石后头的谢流水忽然睁开眼,有人过来了。
他警惕地回头,接着,就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朝他扑来!
“楚行云?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这还没到换班的时……”
下一瞬,楚行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死死抱住谢:
“流水君!”
谢流水愣了一下,继而笑了笑:“你怎么跑出来了?乖乖回去睡觉吧。”
行云拼命摇头,像一只不安的拨浪鼓,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时时刻刻催逼他出来看看,哪怕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样紧紧抱着谢流水,绝不撒手。
“流水君,你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也不要做,就待在这里,好不好!你快答应我,我害怕……”
“你怕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
行云很混乱,脑中如百鬼夜行,过往的许多记忆成了一只只幽灵,在他脑海里乱飘,河面上起了雾,而真相在那对岸。
他有的仅仅是一种直觉,却没有理智去破开这层雾气。
谢流水轻轻地安抚他,把他抱在怀里:“没事的,好吗?别担心。”
“流水君,你今天答应过我的吧。”行云紧紧拽住谢流水的袖子,“你会一辈子和我在一起的。”
“是不是、是不是!你话啊!”
谢流水:“……是。”
“那你再一次。”
“不……不这个,突然这样,有点肉麻啊。”
“快点!”
“好好好。”谢流水被逼无奈,只好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行云并没有注意听谢在什么,他动动鼻子,嗅了嗅谢流水的味道。人就像食物,变坏的时候就会馊掉,可此时,流水君还是好闻的炸鸡腿的味道,应该不是在骗他。
行云安定了,从上到下量了一遍完好无损的谢流水,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吧叽吧叽走回去睡觉。
洞道重又恢复安静,谢流水一个人守在这,忽然碰了碰自己的脸皮……
装的可真像啊。
他回想自己那副深情款款信誓旦旦的模样,自嘲地笑了一声,太会装了,别楚行云看不出来,连他自己也辨不清楚。
但真要起来,这也不算谎,他的是:
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心想事成。
愧疚,像沉在池塘里的泥沙,忽而翻搅起来,弄得满心浑浊、狼狈不堪,这十二年来他曾无数次有过这种感觉,难受又无奈,只能静静地坐着消磨。但他知道,泥沙终究会沉淀,安静地死在水底,就像他也终将会恢复平静,继续做那没做完的事。
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没有人能再阻止他了。他唯一需要的,只是一场体面的告别。
吧叽吧叽,脚步声又由远及近。
谢流水一惊,他抬头,看到行云拎着毛毯外袍又蹦过来,顿时哭笑不得:
“祖宗,你这又是做什么?”
“我要睡在流水君旁边。”
行云自自话,就把毯子铺上去,谢流水无奈地摇头,笑他是黏人精。行云也不理睬,只管紧紧抓住谢,生怕一不留神,谢流水就像泥鳅一样溜走了,或者,像水雾那般,彻彻底底地蒸发。
照例,睡前是要讲故事、哄云云的,否则不睡觉。谢流水没有办法,于是搜肠刮肚,讲了一个兔兔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吃人兔,它很坏很坏,满口谎言又喜欢吃人。有一天,吃人兔受伤了,被一个人捡到,少年以为这是只可爱的白兔,就带回家……”
行云:“煮了吃?”
谢流水白他一眼:“你好狠的心。当然是带回家养,每天喂它好吃的胡萝卜,可是吃人兔改不了天性,它还是要去吃人,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以为是狼吃的、虎吃的、闹鬼了,但终于有一天……
“少年发现了真相,他气急败坏,一把将那只坏兔子扔下山崖——”
“然后呢?”
“嗯……然后吃人兔就死掉了,从此,山间恢复了平静,村里人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无聊无聊!这是什么故事!还不如早点煮了吃呢!”
“是啊。”谢流水忽然笑了笑,“要是一开始死掉的话,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睡觉吧。”
行云不甘心,闹着谢再讲一个,谢流水只好随口编了一个卷心菜的故事,又是无聊至极,云没过多久就听困了,揉着眼睛,鸡啄米一般,头一低一低,就睡过去……
谢流水渐渐放低音量,蹑手蹑脚地让云躺平,给他盖好外袍保暖。
楚行云安安静静地窝在他身边,睡觉时也要转过来,面朝谢,抓住他,亲近他,信任他。
局中每一个人都在谎,连赵斌讲个故事,也要扯出个女儿出来。可这些人,不过都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是人生的过客,楚行云从不会放在心上。
而他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却也跟那些张三李四一样,满口谎言,为了圆过去,甚至一层包着一层地,骗他。
谢流水觉得悲哀,悲哀至极,他突然抖了一下,轻轻推醒行云:
“楚行云、楚行云!”
“怎……怎么了?”
行云迷迷糊糊,突然被谢流水抱了个满怀:
“你以后,不要再锁着自己了。”
行云:“哈?流水君你在什么……”
谢流水却不管,只自自话:
“你害怕自己的另一面会失控,可以让楚燕帮你,你已经找到了亲人,有家可回,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流水君……”
“人本来就不是完美的。”谢流水伸手,摸了摸云的脸,“楚行云,尝试接受一下你另一面的记忆吧。”
“什么鬼,流水君你什……”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吗?”谢流水笑着道,“我无法亲口告诉你这一切,可我又不愿你一辈子为我不安,为我追寻那个所谓的真相,所以……
“楚行云,如果你尝试一下记忆融合,你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以你的聪明,一定能……”
“流水君!”
行云这时候开始慌了,因为谢流水这个样子,好像在遗言……
“还有……”
“不要相信我,我经常谎,老是骗你,以及……”
谢流水突然一倾身,紧紧抱住楚行云,最后一次埋在他颈间,闷闷地:
“对不起。”
下一瞬,想要挣扎的行云立刻被点了睡穴,安静地垂下了头。
……
第三天,楚行云醒来的时候,赵斌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找到另一条路了。
不太吉利的是,这条道是条水道,越走越宽,最后汇成一处大湖,湖面上飘着许多棺材。
楚行云往里一瞧,里头薄薄的铺了一层白魄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是空棺材。
这节骨眼上谁都不想闯祸,楚行云瞥了一眼就走开了,谢流水却定定地看着,移不开眼睛,楚行云问他怎么了,他忽而道:
“如果,如果我真的……走了,你能不能别把我带走。”
“什……什么?”
谢流水转过来,认真地对他:“你知道我在什么,我有可能活,也有可能死,如果我真的离开人世,你能把我的尸首留在这吗?”
“为……为什么?你不想……你不想埋在我家后面吗?”
谢流水笑起来:“我要是真埋在你家后院,你太想我了可咋办呀!”
楚行云不话,他在想,怎么能把谢丢在秘境里,丢在这里,以后想谢的时候,他都看不到他了。
“楚行云,血虫病的人,不能死在外面的。”
谢流水收起了笑容:“他们的身体就是蛊虫的巢穴,一旦死了,那些蛊虫会出来作祟,寄生在一切别的活物上,如果死在外面,一定要用白魄磷烧干净。不过如果死在秘境的话,倒算是落叶归根,也就不必管了。”
“所以……”谢流水抱了抱楚行云,“如果真的出现了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实,你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
心像一张薄薄的纸,本来摊在桌上,任细雨微拂,忽然被一只手狠狠捏住,揉成一团,扔掉了。
楚行云听到自己点头好。
谢流水显得放心,但他转头又叮嘱了一遍楚燕,他怕意外真的来临时,楚行云会做出非理智的举动。
然而楚行云很平静,他在心里不停地开解自己,这是第三天,最后一天了,或许,又或许……
脑子乱成一锅粥,所幸,这条水道里有鱼可抓,饿了这么些天,他们总算能开荤了。
赵斌生火,楚燕挑水,王宣史也醒来了,他的记忆再次清空,又变得谁也不认得,倒像是野炊一样,开心地帮忙搭锅架。
谢流水本来想捕鱼,楚行云偏不让他去,叫他去岸上休息。
晚上开饭,熬了一锅鱼汤,鲜香无比,楚行云给楚燕盛了一碗,给谢盛了一碗。
谢流水微笑着接过去,然而就在那一刹那……
谢流水脸色骤然一变,手颤抖着,没有接稳——
“啪!”
楚行云听到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他没有管,他只看到谢流水捂住心口,痛苦地栽倒在地……
脑子还没有反应,身体先行一步,楚行云扑过去接住了他,谢在他怀里不停地发抖,紧接着,四肢抽搐,痛苦万分。
“谢流水、谢流水!谢流水……”
楚行云不停地叫他,可这些没用的呼唤,既不能妙手回春,也不能扭转乾坤,楚行云感觉自己抱着一捧沙,他绝不、绝不想失去,可细腻的沙粒飞速般从他指尖溜走,怎么抓、怎么握,怎么挽留,都无济于事。
谢流水的抽搐根本缓不下来,几乎是片刻之后,就像水遇了冰……
不会动了。
四周安静下来,静的连水滴声都没有。
但楚行云觉得很吵,很吵,脑海里咕咕嘟嘟像沸水烧开了,耳鸣,眩晕,一齐朝他席卷而来,他哑着嗓子,不停地去推谢:
“醒醒,谢流水,谢流水?你醒一醒……”
谢流水没有动,一点,一点,都没有动了。
楚行云在那一瞬间沉静下来,脑海中的沸水突然冰冻成雪原,他觉得自己很冷静,冷静地伸出右手,但这只该死的手一直在发抖,他甩了甩,用左手压住,沉稳地,去探谢流水的鼻息……
没有、没有,没有了。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全身冰冷僵硬……
谢流水,死了。
※※※※※※※※※※※※※※※※※※※※
楚行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意识恍惚, 只感觉楚燕一直抱着自己的手臂, 像在防止他去做傻事,王宣史愣头愣脑地跟在一边,看不懂发生了什么,赵斌已经告辞离开, 不知去了哪里, 楚行云也没兴趣知道,他脑海中不停地、不停地,只回放着,谢流水倒下去的那一刻。
骄阳似火,楚行云走在烈焰下, 两侧是一些低矮的灌木, 不远处飘来海的咸腥,沙子被晒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到处都是滚烫的, 很热, 热得冒汗。
可楚行云突然觉得好冷。
他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身有十阳, 即使冰雪寒天, 也似揣着火炉,但此刻,他觉得全身的血都被冻成冰渣子, 从他的筋脉上, 嗞啦嗞啦, 一下一下割过去……
好痛。
从到大,他什么痛都挨过,可没有哪一种痛像今日这般,分明毫发未损,却是遍体鳞伤。
楚行云痛得有点受不住,以前的痛都是迎面兜头下来的,他可以拎出他的另一面来,挡在前面作庇护。可现在的痛是从身体里冒出来的,像新破开的岩浆,却又残忍地不肯喷发,要一点一点地、往外渗透。
如冰炭置肠,楚行云很难受,他不想再往前走,可是停下来,又不知要做什么,回过头去,也不知要去找寻什么。
谢流水已经死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嗖嗖的山洞,湖边,亲眼看到谢流水痛苦地倒下去,他紧紧抱着谢,拼命地呼喊他,可全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流水的生命在他的怀里飞速流逝,最后僵硬了……
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过一段时间,就会腐败,就像他曾见过的各种尸体一样,会变得连面容都辨不出,最后剩下一具森森白骨,再无喜怒哀乐。头骨拎起来,谁也不知道这是谢流水,再也不可能睁开眼,再也不可能跟他话,再也不可能……
受不了了,受不了!不想承受,让另一面出来、出来……
可是脑海中的戏台却迟迟不肯升起,只漂浮着那具尸体,那种令人发疯的冰冷温度还残留在他的怀里。
此时此刻,他竟然无法召出他的另一面。
滴嗒、滴嗒……
“哥哥?”
楚燕唤了他一声,楚行云低头,看见地上落下一圆一圆的湿迹。
他哭了?
楚行云抬手擦了一下,满袖是水,这一双眼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像开闸泄洪,稀里哗啦,完全不受控制……
是谁在哭?
我?还是另一个我?
又或者,就是“我”在哭吗?
“哥哥!”
楚行云不停地擦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总是有泪珠子不听使唤,叫他想起清林居里,摆在床上的一叶熊,谢流水会给他做熊的,明明熊还没有做好,为什么就已经……
“哥哥!”楚燕紧紧抱住他,“没关系的,不要擦了,哭出来就好,我一直都在哥哥身边……”
这几天楚燕一直担惊受怕,怕哥哥突然崩溃,嫂子死的时候,哥哥既不哭,也不叫,无悲无喜,沉着冷静,一言不发地把尸首放进棺材里,然后叫赵斌带路,带他们出去。
那副样子吓到她了,她觉得哥哥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理智判断,但是在更深处,他的所思所想早就全部停止了,不想与任何人交流,不想流露任何情绪,直到此刻,那根崩紧的心弦才终于扯断,悲痛像风暴席卷而过,把最后的理智一并掀翻,除了无用的眼泪,什么也没给他剩下。
到了傍晚,楚行云才渐渐缓过来,他和谢流水终究没有那么幸运,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收到谢做的熊了。
面上是冷静自持,内里是翻江倒海,谁也无法感同身受,只有靠自己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来逐一消化。
谢流水死了。
楚行云不停默念着这一句话,希冀自己能够彻底接受这种事实,他要尽快振作起来,秘境还没有出去,而最关键的出口绣锦画还在他身上,不知会不会有不怀好意的局中人来抢,楚燕还在他身边,还有失忆的王宣史需要他保护,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去……
谢死了。
阴阳两隔,天人永别。
楚行云有点喘不过气,他泼了自己一勺水,清醒一下脑子,他开始估量各家剩余的势力。秘境之行到了最后的阶段,所有幸存者都逐渐汇聚在一处。薛家因肖虹之变,伤亡惨重,只剩一支人马。韩家虽没什么折损,但她家本来人手就少,赵家只剩零星几人,由赵斌带着。
王家被灭门,宋家的队伍被顾家复仇灭了,齐家队在秘境中心被顾家抢夺食物,全灭。
顾家虽然损失惨重,但主心骨全部生还,目前是势力最大的一家。
当前最合适的选择,应当是与顾家联手……楚行云迫使自己不停地思考,可是如今的顾家,恐怕并不需要他。
被顾家弄死的齐家队和宋家队,手里分别握有穷奇玉和饕餮玉,再加上顾家本身的混沌玉,四凶古玉顾家得三,不愁出不去。
现在谁也没有跟顾家交易的筹码,韩赵两家只能把目光投向楚行云。
楚侠客内功十阳,不过,只能讨好他,韩家贴心地分了帐篷,赵家眼巴巴地送来食物。
然而楚行云没想到,睡到半夜,还有人来求他办事:
“楚侠客,可否请你带我们一同出去?”
当年那个人的声音……
谢……
楚行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一个黑影立在床头,肩上站着一只百灵鸟。
顾家三少,顾晏廷。
是了,这个人的声音,像极了谢流水十年前的少年音,当初害的他差点认错人。
那个时候谢还跟他灵魂同体着,不知道谢魂发现他认错人后是怎么想的?肯定在心里嘲笑他……
“楚侠客?你在听吗?”
楚行云回过神,摇了摇头。
顾晏廷无奈,求人办事,低三下四,可他不想重复,于是肩上的百灵开口道:
“恳请楚侠客带顾家一起出去,如果你需要,顾家可以和你做一笔交易。”
“为何,你们明明有……”
“我们确实得了齐家的穷奇玉和宋家的饕餮玉,但两块玉都是假的,有可能是两家人走投无路,故意留了假货,谁也别落着好,假玉无法和我们顾家的混沌玉拼成出口地图,所以……”
顾晏廷意味深长地量着楚行云,所以现在,很恰巧地,秘境里所有生还者,无论哪一家,都要仰仗哪家都不是的楚行云了。
“真不知是老天讽刺,还是你太幸运。”
“我幸运?”楚行云听得发笑,种种心绪,也无需与外人道也,他转问:“如果我带你们出去,顾家准备跟我做什么交易?”
“听过忠诚引吗?”
顾晏廷不紧不慢地撩起左臂的袖子:“这是宋家制的药,专用来控制别人。而我练过阴骨散,整条左臂与血虫共生,我的左手血,专克忠诚引。如果楚侠客愿意带顾家一同出去,我现在就可以割肉放血,治疗你的忠诚引。”
这交易很双赢,顾晏廷信心在握,楚侠客绝对会答应,然而他没想到,楚行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你在什么?”
顾晏廷一愣:“难道……楚侠客还没有意识到吗?你早就被下了忠诚引为宋家控制。”
楚行云如置冰窟,他几乎要发抖,早在谢流水独自迈进秘境中心、复刻出假谢给他之前,不就已经拿了一杯顾晏廷的血给他喝了吗?
还告诉他,忠诚引就此解了……
所以,那一杯血是谁的?
“楚侠客?”
楚行云的双手缩在被子里,不停地发颤,他努力缓住自己,问:“我怎么相信你?”
“治好忠诚引,一共需要我的三杯血,头一杯我可以现在就给你,第二杯等你带我们走到秘境出口,第三杯等出去之后再给。这样很公平吧?”
“三杯……需要三杯吗?”
顾晏廷脸上似有不快:“治忠诚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割肉放血很痛,而且之后我会变得异常虚弱,还需要别人看护。这个交易对你来没有任何不妥,恕我直言,我不理解楚侠客为何到现在还不肯答应,我们现在已经错过了第一次出秘境的时机,如果第二次再有差池……楚侠客?”
楚行云现在已经不知要再什么,好半天,他才道:
“进出秘境需要特定的时机,而这个时机不止有一个,这些,地图上早都标出来了,是吗?”
“当然。”顾晏廷有些莫名,“楚侠客,难道不知道这些事吗?”
楚行云苦笑一声:“现在知道了。”
“出口绣锦画如此重要,你竟也不肯花心思研究一二,真是懒……唔!”
顾晏廷抬手捏住胡乱话的百灵鸟,躬身道:“楚侠客不必多想,我家的混沌玉上有一半入口地图,所以进秘境时我便已知悉。可入口绣锦画当时在薛家手中,你不清楚这些事倒也正常。”
是啊,楚行云清楚地记得,那张绣锦画上的藏字地图,还是谢流水破解的。
而出口绣锦画,他也从没瞒过谢,谢流水随时随地,都可以开来看。
寻常人看了也不能如何,但是谢流水过目不忘,他有失忘症。
楚行云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清醒,一直以来,他都过分信赖谢流水了。
谢没有害过他,又对局中事很了解,所以即使知道这家伙是个撒谎精,自己也还是愿意一次又一次地相信。
不应该这么理所当然,他早该察觉的。
楚行云面不改色地送走了顾晏廷,接着立刻叫醒楚燕,背起王宣史,踏雪无痕开到第十成,还嫌不够,再加上全数功力,近乎疯狂地往回赶。
楚燕伏在哥哥怀里,两侧的风咆哮而过,她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轻功,看路程,他们似乎在走回头路,又要回到嫂子死去的那个地方。
“哥……”
话一出口,就被呼啸的风声压过,现在谁也劝不住楚行云,到了目的地,他轻轻把楚燕放下来,自嘲地笑道:
“你一定觉得哥哥疯了。”
楚燕一脸担忧地不出话。
“别担心,我很清醒。”
楚行云一步一步,朝那片湖走去。
记忆开始上涌,万分清晰,他们和赵斌先是被困在一处山洞,前后都是血虫傀儡人,那些怪人武功高强,数量奇多,砍死又会再生,非常棘手,只有靠白魄磷烧死。
然而现在,沿途遍地全是死去的血虫怪人,成百上千,没有烧焦的痕迹,它们是被活活杀死的。
楚行云继续往前走,月色下湖光粼粼,银辉给湖面上的棺木镀了一层边。
当时赵斌在山洞里发现一条新出路,通向这片湖,谢流水死后,他按照谢的遗愿,把他留在了这里。
湖面上飘了许多空棺材,里面铺着一层白魄磷,没人知道这是作什么用的。楚行云还记得,他心翼翼地抱起谢,把他放进棺材里,盖好棺木,然后一抔土、一抔土,埋在了湖边。还在旁边撒了一圈白魄磷,希望秘境里的各种怪物不要靠近谢。
很快,楚行云就找到了当时的埋葬点,他拔剑出鞘,又一抔土、一抔土地挖开,漆黑的棺木在月色下闪着光……
楚行云沉默地盯着看,突然俯下身,猛地用力推开!
棺材盖砰啷一声,砸在地上,皎白的月光下,楚行云看得分明:
棺材的侧壁破了一个大洞……
里面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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