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真相白
水落石出冰蝶跃,
拨云见日狄山村。
青天滚云, 沧海滚浪,碧虚清湍飞花白。
楚行云伫立在船头,身后的秘境越缩越,那些奇诡之物, 掩藏在岛上的丛丛密林、船后的簇簇浪花中, 再也不用看见了。
他们终于可以离开。
按地图所写,这是第二次出秘境的时机,他们已在岸边等候了七天,楚行云决定带全体幸存者一起走,当然也包括顾家。那天, 他从湖边空棺回来, 没要顾三少的血,只问了一句话:
“如果一个人同时有血虫病、掌中目、王蜥毒, 有可能三生相克, 变回正常人吗?”
顾晏廷愣了一下, 点头道:“有, 但只有在刚得病的时候才可能有用。”
“那么, 如果一个得了很长时间的血虫病, 这时候再以毒攻毒,会怎么样?”
“会立刻死亡。”顾晏廷眉头微皱,“只有在这个人刚与血虫共生, 身体机能还没完全被摧毁改造时, 以毒攻毒才有用。身体一旦被摧毁, 就完全在依赖蛊虫苟活,这时候再以毒攻毒,纯属取人性命。”
“是这样啊,果然是这样……谢谢你。”
顾晏廷觉得楚行云的样子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寂寥。不过这与他无关,只要顾家能平安出去就行,回去,马上就能见到哥哥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期盼的归宿,他们注视着海面,眼里闪着回家的光,楚行云看着他们,想了想自己,不知心中是盼,还是怕。
海风吹拂,漩涡如期而至,将他们抛回外边的世间。
楚行云睁开眼时,看到的还是一样无垠的蓝,同秘境里并无二致,只不过在远处有了点点渔村,人烟袅袅,窄的扁舟在弄浪捕鱼,网撒下去,带着点水珠,在熠熠的光下像捞了珍珠。
劫后余生,每个人都欣喜若狂,韩清漪与她复刻出来的亡夫紧紧相拥,赵斌死死抱着王蜥毒——楚行云不再需要了又送还给他。顾家满载而归,包了好几个箱子。唯独薛家因领头肖虹之死,一无所获,那几个人既庆幸捡回条命,又发愁怎么与薛王爷交代。
船停了,几家人上了岸。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很快就四散而去。顾二少在这渔村里等了不知多少时日,很快带着过来迎接他三弟。
楚行云还留在船上,静静地凝望着海面,身后是别人的相逢欢聚,与他无关。
“走吧。”
楚行云扶着楚燕和王宣史下船。
“哥哥,我们……回临水城吗?”
“不,先去找两个人。”
这两人也很好找,佛门大弟子寂缘,与百鬼手萧砚冰。
一个红衣金裟,一个绿衣美人,一个不话,一个脏话。
楚行云找到他们的时候,萧砚冰正在辱骂一颗树。
骂到一半,树上坐念经的寂缘忽然一跃而下,朝树林里一躬身:
“施主请出来吧。”
楚行云只好走出,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
“我想听一把黑刀的来历。”
历经千帆,回到最初的疑团,李家灭门案。
李家有一把祖传的刀,名叫冰蝶刀,浑身雪白,但若用此刀伤人,刀身会永远留下红色的血痕,不复纯白,故名刀中圣女,而被此刀砍到的人,身上会永远留下一只蝴蝶纹。
当日在李府后山,天阴溪,发现了两把刀,一把是冰蝶刀,另一把则是黑长刀。
那时冰蝶刀的刀身上出现鲜红,明已见过血,伤过人。
楚行云怀疑,李家主在死前用冰蝶刀砍伤过凶手,而那把黑长刀,很可能是凶器。
凶手也知道冰蝶刀的缘由,他带着此刀和凶器一同出逃,想处理掉,不让人知道自己身上被迫留下了蝴蝶纹。可逃到天阴溪,或许出了什么意外,他只好直接丢弃。
后来展连夜查天阴溪,但赶到时,溪里已经没有这把黑长刀了,只留下冰蝶刀。
不过,那天夜里展连在天阴溪里遇到了血虫。
天阴溪自然没有这种生物,此为局中特有。结合后来人头窟的经历,楚行云猜想,那一段时间,有不少局中人在山上活动,比如顾三少就带着他的无脸人黑面怪天天搅事。那天夜里,凶手很可能发现了有局中人在附近出没的迹象,出于谨慎,立刻弃刀逃走。
再往后,他和谢流水灵魂同体,在上山途中与寂缘、萧砚冰交手,那时萧砚冰用无影丝操纵着一把刀,正是一把天阴溪里失踪的黑色长刀。
寂缘听了来龙去脉,还了一礼,恭敬道:“这把黑长刀,是前朝军刀,饮血太多,极凶极煞,一直镇压在佛门清寺。然而前些年失窃了,那日我初到临水城,听有人在溪边看到黑色的刀,就顺便去看一看,没想到真的是,便收回来了。”
楚行云觉得奇怪:“你是从哪儿听溪里有黑刀的?”
寂缘神秘地微笑,答:“楚侠客是从哪听的,我便也是从哪听的。”
楚行云一愣,寂缘忽然双手合十,欠身一礼:“万事随缘,不必强求。楚侠客好自珍重,告辞了。”
寂缘携萧砚冰飘然离去,楚行云怔怔地站在原地,脑中千转百回,寂缘这是在暗示,他是被叫去回收这把黑刀的,然而寂缘无法直接告诉他这个人是谁。
一路舟车颠簸,楚行云总是睡不好,自从谢流水走后,他就没有睡好的一天,梦里反反复复都是一些杂音,是谢流水的声音,但分明又没在他记忆里出现过,谢的嘴巴一张一合,唤他:
“行云……”
是另一面的记忆。
有一回,梦里听见一声:“咻——砰!”
楚行云发现自己坐在一处桥前,仰望夜空,烟花绚烂,很漂亮,像跌落的星星……
“喂,喂,客官,醒一醒,到了!”
“哥哥!我们到临水城啦!”
楚燕很高兴,他们终于回家了,回家后,哥哥应该就能慢慢好起来……
“哥哥?”
她发现楚行云的神情非常奇怪,像暴风雨前阴沉沉的天,他盯着远处河面上的桥出神,手越握越紧,最后捏得死死的,脸色发黑,宛如泼了墨的乌云。
“哥哥……”
“呃,怎么了?”
“我们……我们到家了。”
楚行云猛地回过神,看到一脸担忧的楚燕,心中生愧,他走过来抱了抱她:“别担心、真的,放心,哥哥没有事,不会有事的,只是……有一件事需要去确认一下,可能需要个两三天,不,可能……”
楚燕忽然回抱住他:“没关系,哥哥去吧,我,我先回家,三天之后哥哥还不能回来,记得给我写信就好了,我会一直一直在家里等你。”
完,她就跳下船,带着失忆的王宣史先回清林居。楚行云捏了捏眉心,他撩了一把水泼醒自己,脑中思路一条一条,像棺材,放好了尸体,放好了祭品,一切就位,棺材板也推得差不多了,就剩一条缝,只差临门一脚,“啪”地一声,严丝合缝地合上棺木,让他确定自己的怀疑。
他既想,又怕。
“船夫,再往前开一点,我要去一个茶楼。”
半个时辰之后,楚行云从茶楼走出来,他看着天上的太阳,觉得很刺眼,扎得他眼疼,想流泪。
耳边是阵阵蜂鸣,他走进码头旁的药铺,准备了一袋夏枯草汁,藏在怀里。
“船夫,去凉山,要快,尽快。”
乘风破浪,去心似箭,楚行云不眠不休地赶路,夜里太困,他便捏一捏剑上挂着的叶熊。
胸口残玉冰凉,楚行云有时候拎出来摩挲片刻,会想起和谢流水的相见,那家伙披着采花贼的皮,一副流氓样。那天风流夜,楚行云便攥着这块玉,攥的死紧,谢跟他,放手吧,玉质虽好,可惜摔成两半,无论是玉还是人,都难再全了。
他的没错。
事到如今,楚行云仔细回想着谢流水过的话,有些话那时听得奇怪,现在想来却十分明了,可惜当时,他听不懂。
越是靠近,越是焦急,楚行云恨不得腾云驾雾,直接飞到目的地,谁知快到凉山的时候,船夫竟怎么都不肯往前走了:
“客官,您下来自个儿走陆路吧,再往前我不走了。”
“为何?是钱……”
“不是钱的事,我惜命!凉山脚下有一条寒江,前朝有一年冬天战,一队一队人死在那里,沉在底下做水鬼,都不知掀翻了多少船。每年天一冷,就没人敢在那上边开船了,您走吧!”
楚行云无可奈何,只好快马加鞭赶上凉山。此时一层秋雨一层凉,他来的匆忙,忘加衣裳,只好运起十阳,冒雨而上,从山上俯瞰,寒江水滔滔而逝,水烟迷蒙,浩浩渺渺的一个江面,竟真的无一叶扁舟。
他想起上一次来凉山,与谢流水分别,也就是在那江面上,谢撑着一只瘦弱的船,在他面前划过来荡过去,叽叽咕咕,怎么也不肯走。
物是人非事事休,楚行云叹了一口气。
在这茫茫大山中,有一处谢流水的藏身之所,萧闲洞,上次他在那里住过几天,里头有一群梅花鹿,老来偷吃谢种的菜,他还喂过它们。
楚行云走进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天空是泼洒的颜彩,漫天丹霞里升出一缕炊烟,徐徐袅袅,从石屋后冒出一点白。
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世外桃源,木叶纷飞,枝上绿映着天边云,像裹进了一汪蛋黄,融成黄昏色。可惜菜园子荒废了,光秃秃的一片土,没有鹿再来啃了。
白靴一步一步踩过落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楚行云没管,只管往前走,后头烧饭的人也没管,只管洗手作羹汤。
走到了石屋背后,楚行云第一眼,看到一件待洗的黑衣裳,泡在溪里,洇出一大片发黑的血。
抬头,再一眼,他看到了谢流水。
活生生的,坐在不远处,黄昏的余晖落在他的肩上、发间,谢流水挽着袖子,拿着一大勺,在煮一锅粥,粥很香,是楚行云曾经在家里尝过的味道。
谢流水抬头,自然也看见他。
“你来了?”
“嗯。”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着,谁也没有再话。
也无需再话。
数天不眠,翻来覆地推算,那千头万绪于脑海中纷飞,然而在这一刻全都戛然而止,似尘埃落定,不必。
楚行云沉稳地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到谢流水对面,谢便很顺手给他了一碗粥,递过来:
“吃吗?很香的。”
楚行云点点头,一口一口舀着,他瞧了一眼不断往上冒的炊烟:“你不怕烟升的太高,外边的人发现你吗?”
谢流水微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无所谓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粥果然很香,或许是最后一碗了。
谢伸出右手,想要收走楚行云的空碗,拿去洗,不料,却被楚行云轻轻握住:
“你用右手,不会不习惯吗?”
“什么?”
谢流水挑挑眉,他习惯性地要做出一种疑惑的表情来,酝酿到一半,忽然发觉,没必要,没必要了。
楚行云抬头盯着他,道:
“谢流水,你是左撇子吧。”
黄昏一寸寸消失,天幕苍蓝,夜风渐起。
十二年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谢流水歪着头,笑了:
“为何这么。”
“我想起了一段记忆,我另一面出来的时候,你曾带我去过一个茶楼,叫诳语屋,是局中探查消息的。我们在那里坏了茶楼的规矩,被追杀。追杀我们的那位傀儡师,是你杀的吧,就在放烟花的时候,我在外面看,你就走进桥洞里,一击毙命。
“那时候你还跟我灵魂同体,所以你带了杏花手套杀人。后来茶楼的人收尸时也捡到了那只手套,是一只左手手套。
“你天生就是左撇子,但有的老人认为左撇子不吉利。加上你……本不是谢家的孩子,你娘怕你因为这个更为长辈讨厌,所以让你从用右手吃饭生活,尽量不要异于常人。所以你成了双利手,两只手都可以做事,习武时也习左右手两套剑法。但是高手对决,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真正杀人的时候,你就会用回天生擅长的左手。对吗?”
谢流水静静地听,听完就笑,他拎起那只左手手套,反复把玩着:“物证都在,我还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你真的能要来,茶楼老板给你的吗?”
“他是生意人,我出重金买来的。”
谢很不赞许地摇头:“你不该为我花那么多钱。”
“我是为我自己。”楚行云把那只手套夺过来,“我想知道真相罢了。”
谢流水没有话,他伸出左手,把那只空碗收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在不杀人的时候,大大方方地用这只手做最寻常的事。
“没错,我天生就是左撇子,但总在用右手,有时自己都习惯了,可不管练的有多熟练,杀人的时候果然还是左手更顺。”
谢流水语调轻松,听起来像在,晴天虽好,可还是雨天更有韵味。
“楚侠客大老远过来,不会就为了跟我一声我发现你是左撇子啦!”
楚行云沉默,他也希望自己千里迢迢过来,就只是为了跟谢这么一句话。
天幕轻轻遮住最后一抹晚霞,夜凉了,风一吹,叶舞树摇,簌簌婆娑,将死的虫藏在枯黄的草里,振翅而鸣,秋雨之后听,尤为寂寥。
楚行云终是开口:“七年前,三月十六,侯爷穆家灭门,今年三月十六,李家灭门,过了几个月,王家被引入秘境,也灭门了。这三起案子数百名死者,尸体全是右侧受伤。凶手是左手持刀。”
“王家灭门跟左撇子没关系吧。”谢流水笑着摇头,“你那时也看到了,王家是内部一些人被共生蛊控制,互相杀起来,最后致死的。”
“是,三起灭门案,凶手在杀完人之后还排了六爻八卦,很有闲心,可以推断他很猖狂吧?所以王家案的时候,控制着共生蛊,故意让那些人用左手杀人,杀完再排尸布阵,仿佛自己亲临凶杀一般。可惜那些人并不真的是左撇子,因此王家案的尸体伤口都很钝,砍了好几次才利索。”
“我也可以凶手是另有其人,故意这么做,就为了伪装成和穆家、李家灭门案一样,迷惑人。”谢含着笑,注视着楚行云,“退一万步,就算真的如你所,又如何?天下左撇子那么多。”
“谢流水,当时进秘境的入口绣锦画,是你破解的吧。
“你伪装成林青轩加入薛家队,就为了能亲手得到那张入口地图,你花了一天一夜,终于解开上面的藏字地图,里面记录了每一个进入秘境的时机,但你没必要全都告诉我们,你用第一个时机带我们进去,然后用第二个时机,引王家船进秘境。”
谢一言不发,他撤去烧饭的锅,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这一簇光立刻变得更橙黄,可惜太了,照不明浓深夜色,他拨弄了两下,希望火光再变亮些,可无济于事。
“引王家进去,不代表就杀了他们吧。王家是被共生蛊控制,互杀至死,只要有共生蛊的母蛊,当时所有人都可以干这事。”
“母蛊不就在你身上吗?”
楚行云望着他,一直以来,他都在谢心里走迷宫,走到终点,不是一颗跳动的心,是一道厚重的门,时至今日,他才踢开那道门,大步走进去:
“你应该记得,顾雪堂是怎么杀死宋家队的吧?”
谢流水沉默了。
楚行云继续道:“顾堂主佯装中了忠诚引,宋家领队从他身上抢走一个匣子,他们以为那是顾家在秘境里找到的宝贝,其实那里面是母蛊。而顾家研制出的一种飞血虫能追踪母蛊,并引火燃烧,顾雪堂就这样烧光了宋家队。”
“所以?”
“我们在进秘境前,住过一个旅店,当时那家店着火了。
“那天,我和楚燕在阑干看风景,突然扑来一只海鸥,里头喷出大量的飞血虫,它们飞进房间,四处点火,而你,躺在那房间里。
“因为这场火,旅店里所有人都出来了,店长二还有各个旅客其实都是各家假扮,当时在场的有顾三少、顾二少、顾雪堂、齐天箓、韩清漪、王家的展连王宣史,以及宋家的启东启震。其中顾家人居多,所以我怀疑这只海鸥,其实是别家放出来逼出顾家人的,不在旅店里的只有赵家和薛家,薛家更有可能一些。
“顾家为了赚钱,研制出来的变种会拿出来卖,薛家很可能买过这种喷火的飞血虫,他们的人以为顾家人制蛊,身上都会带着母蛊,所以放出这种虫就能让顾家人着火,谁知,那只海鸥飞到了我们这里,喷出的飞血虫,往你所在的地方飞去。
“谢流水,那时候你身上带着母蛊吧,控制王家共生蛊的母蛊。”
火光摇曳,两人相对而坐,眼瞳里互相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到现在,这些都只是你的个人猜测,楚侠客。”
楚行云点点头:“没错,到这里都只能算猜测,你为何一定要做采花贼不落平阳?”
谢流水一怔,他闭了眼睛,又倦懒地睁开,果然,楚行云不会放过这一点。
“为了坐实这张皮,你不惜被武林盟抓住,让他们断案,铁证如山,最后判你死刑。那时我就心有疑惑,但你求我不要深究,好,我不深究。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
谢流水低着头,一动不动。
“不出口?我来替你,不落平阳的案宗记录里有这样一条,嘉平八年,三月十六,犯案一起。
“这一天,正好是七年前的三月十六,侯爷穆家灭门的日子,如果那天晚上,你成了强采民女的不落平阳,你就不可能是杀光穆家的灭门凶手。”
谢流水听罢,忽然抬起手,轻轻给他鼓掌,疏落的掌声在秋夜里回响,啪嗒、啪嗒,像脚步,像水滴。
“这只是巧合。”
“不是我干的。”
“你在冤枉我。”
“我要是这么的话,楚侠客又能反驳什么,我利用不落平的犯案时间隐瞒自己真正的行踪,可他犯案那么多起,你怎知我要藏的是哪一个?就因为这个,我是凶手,太过分了吧。”
直到现在,这家伙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楚行云看得生气,气极反笑,这些情绪还没酝酿出来,忽然又倦怠了,化为乌有,他既不想生气,也不想发笑,夜风吹来,拂过他的发梢。
楚行云望着谢流水,轻轻叹气:
“你就是要我全都破,才会甘心。”
起雾了,湿凉的雾在山林间飘荡,草上的白露滴下来,包住聒噪的虫鸣,似隔水听戏,隐隐绰绰,听不真切了。
终于,楚行云再度开口,破了这份宁静的缄默:
“今年,三月十六,李家灭门案。”
“哈哈哈!”谢流水突然大笑起来,“楚侠客不会想这也是我做的吧,你失忆了?灭门的那天晚上,我可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那天,谢流水大闹华碧楼,抓走楚行云,为了夺回十阳武功,当晚,共赴巫山云雨时。
然而楚行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忽然问:
“我们真的一整晚都在一起吗?”
“不然呢?”
“我没有这样的印象。”楚行云直直地盯着谢流水,“按照我的记忆,完事之后我就陷入了昏迷,再次醒来看到你,已经是四更天了。
“夜是很长的,谢流水,中间有好几个时辰,你在做什么?”
山高月,万籁俱静,火堆噼噼啵啵地燃烧着。
谢流水笑了一声:“大晚上的还能做什么,那天我食髓知味,趁你昏迷就多来了几次,不可以吗?”
“所以到底是几次?一次和很多次,第二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记忆这么好,个数吧。”
“……”
“啊。”
谢捂住脑袋,很是苦恼:“这怎么好,想想你是怎么醒来的吧,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楚行云道,“我坐在你腿上醒来的。”
“所以啊……”
“这什么也明不了。”楚行云道,“那时我武功尽失,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可我醒来后,看到你了,接着就被你捏晕,放回到来时的山路上。这不奇怪吗?简直就像,特意摇醒我来看你一眼,让我产生你整晚都在的错觉。
“谢流水,其实那天晚上,你去杀李家了吧。”
一阵大风吹过,呜呜呼啸,忽然砰啷一声,掀翻了站立的锅,泼出一地冷粥。
粥水四溢,黑泥地里流动着湿迹,像蔓延的血。
一声低笑传来。
谢流水的肩膀一耸一耸地,他摆摆手,笑得眉梢眼角微微翘:
“抱歉,我实在没忍住,可楚侠客你也太异想天开了。按你的结论,那天晚上,我先风流了一场,然后去夜屠李府,以一敌百,一下子杀光光?”
夜风不止,眼前的火苗被压弯了身。谢流水微前倾,靠近楚行云,火光下的脸忽明忽暗。
“时间不够的,楚行云,你回忆一下你昏过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李府案你也接触过,地底下死了上百号人,那些全是李家主养的高手,而四更天你就醒了,那你告诉我,如何在那一两个时辰里,以一敌百,全身而退?”
楚行云:“我并没有这种办法,但我知道你做得到。你在秘境假死之后,我又回去找你了,撬开棺材,里面什么都没有。”
谢流水忽然不出话。
“那时候,肖虹疯了,召出一堆棘手的血虫傀儡人,我用十阳都得吃力,可我看到你的棺材旁边,那些血虫人全都死了。
“你从棺材里爬出来后,杀死它们了对吗?这些血虫人就像李家的高手,既然你有能力弄死它们,那杀李府全族也未尝不可能。或许,这也可以解释你当年为何放弃了十阳,你找到更为厉害的东西,可能是你的血虫病,即使……你会很痛。”
火越烧越,谢垂下眼睫,伸手去拨弄,楚行云帮他添了一把柴,光又亮起来了,映着两个人。
“你还有什么要的吗?”
“很多。”谢流水抬头,望着楚行云的剑眉星眸,里面有火,有光,还有他,至少现在还有他。谢注视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笑了笑,:
“那么,照你的云推论,神通广大的我杀完李家,然后也不逃,又大摇大摆地跑回来,弄醒你,耍个流氓,让你看我一眼,再给你梳洗扮,把你送回去?你自己想想,不是很滑稽吗?”
楚行云没有笑:“你只能回来,你逃不掉。那个时候,局中有人在查你吧?”
火越烧越旺,几只飞蛾扑来,被谢挥挥手,赶走了。
夜又深沉几许,不远处寂寂冷萤三四点,在山前游荡,楚行云忽然道:
“我去找了寂缘,那把行凶的黑刀在他手上。
“当时天阴溪里,有黑刀,也有冰蝶刀,黑刀是凶器,而冰蝶刀会让人知道凶手身上有蝴蝶纹,幕后这个人只让寂缘收回黑刀,却不要他收回冰蝶刀,所以我猜测,这个人应该并不是凶手,如果是凶手,会让他两把刀都收回来。
“这个幕后之人,应该是一位局中人,他既不想黑刀上的线索落入别人手中,尤其是来查李家案的朝廷官员手中,但他自己又想揭开凶手的身份,所以把冰蝶刀留在溪里,如此一来,别人就会知道李家主很可能用冰蝶刀刺伤了凶手,在他身上留下了蝴蝶纹。
“甚至,还可以再推断一步,这个幕后人或许间接推动了李家灭门,那把黑刀上有牵连他自己的线索,因此他不希望别人查到真相。但同时,他并不清楚动手的那位真凶到底是谁,所以让寂缘只收黑刀,不收冰蝶。
“我不确定这个幕后人是谁,但瞧他避讳朝廷命官的样子,有可能是薛家,薛王爷早有不臣之心,最怕被朝廷发现端倪。不过这不准,那段时间顾三少也带着他那些无脸人黑面怪在山头转悠。”
谢流水听罢,倒了一杯水,递过来:“楚侠客的想象力真不错。喝点水吧,你了那么久的话,会累的。”
楚行云确实有点口干舌燥,他接过来抿了一口,水中倒映着橙黄的火苗,还有谢的眉眼。楚行云忽而发现,这或许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他自己,和真正的谢流水。
再没有保留,再无法隐瞒,剥去层层盔甲,在灵魂上赤诚相对。
“你有要反驳的吗?”
谢流水没有接话,楚行云继续道:“那我就从头起,三月十六那天,中午,你故意败露自己是不落平阳,大闹华碧楼,接着将我引到山中屋,到了晚上准备夺回十阳内功。
“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已经比十阳厉害了,为何还会想拿回这份功力,或许……夺回十阳能让你武力再增强,灭门计划会更稳妥?可惜,那时我武功尽失,你什么也没拿到。
“李府靠山傍水而建,你便从山上顺水而下,按计划灭门。你应该准备了很久,李家暗地里或许有你安排的内鬼,甚至你自身可能就是李家主招来的高手之一,你很顺利地到达李府地下,先把李家有武力的全杀光,接着从地下爬上来,开始杀李府家眷。之后潜入天阴溪准备出逃,不料,你发现逃亡路线上出现了局中人的迹象,于是立刻弃刀,原路返回。
“你回到山中屋,那时情况不明,你不清楚局中到底有哪些势力在山上,在什么位置,胡乱蹿逃只会死的更快,不如干脆就待在原地,坐实采花贼的臭名声,因此,你把我颠醒,故意让我看到你,伪装出我们一整夜都待在一起的假象。”
楚行云终于一口气讲完了,像他曾数百遍在脑海中排演的那样,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好笑:
“谢流水,你这一天还真是充实而忙碌,辛苦你了。”
对面的谢微微仰起头,看天上的明月:
“尸体呢,李府门前那具被开膛破肚、放置血虫的尸体,要怎么解释,也是我干的?”
那天夜里宋长风守值李府,发现一具尸体在爬,而后从中蹿出很多血虫,楚行云赶过去后,从尸体肚中掏出了真正的穷奇玉。
楚行云:“我想不出局中有谁会在得手穷奇玉之后,又把它扔掉,从动机上来讲,你最适合。”
谢听得发笑:“官府若都像了你,天下的百姓都要冤死了。”
“我也没是你杀的。”楚行云道,“真正起来,是那个人自己动的手。你在他身上试了将来要杀王家的方法:用共生蛊控制。
“所以,当时李府院落里其他人尸体都是竖躺的,只有那个人是横躺的,剖肚、放玉、往自己体内安置血虫机关,再倒下去死,姿势已经变了。你想看看用母蛊操纵的人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结果是,很完美,除了横躺这一点瑕疵,其他全都完成了。”
谢流水盯着楚行云看,看得出神。
“怎么了,我错了吗?”
谢流水但笑不语,他低头摆弄了一会楚行云吃过的碗筷:
“精彩,很精彩,可是,你这些精彩绝伦的故事,都是以我是凶手来考量的,这充其量只能明,谢流水可能是凶手,但世上也可能存在另一个水流谢,他才是真凶呢。而且……
“你凶手身上会有蝴蝶纹,我们夫妻与共那么久,你见过我身上哪里有这玩意儿?”
楚行云也笑了:
“我没见过,可不代表你没有。”
“在哪里呀?”
“你靠过来,我告诉你。”
谢流水真的很乖顺地靠过来,楚行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
“最后在秘境的时候,你、我、顾雪堂三人率先逃出秘境中心,那时候我们碰到了一群秘境里的飞血虫。
“它们最爱吃人面鱼,很不幸,顾雪堂的人皮`面具是由人面鱼熬炼的鲛银制成的,浓缩了数千倍的美味,飞血虫扑面而来,顾雪堂发觉了,他把人皮`面具扯下来,丢掉,那些飞血虫就不再追着他了。
“可是一直追着你。
“尤其盯着腰背的地方,你在那里抹了人面鱼的鲛银吧?而你不可能当着我的面,像顾雪堂撕掉面具那般,干脆利落地把它撕下来……”
楚行云一把捏住谢,火光闪动,他从袖里抽出一袋夏枯草汁,泼向谢流水的背部。
鲛银,会被夏枯草汁融化。
谢流水没有躲,他静静地待在原地,莫名有些高兴,他心中雀跃地想:
楚行云离我好近啊。
几乎就挨在他眼皮子底下,清风拂来,拨起行云额前的碎发,捎来一阵一阵只属于楚行云的气息,温暖的、让他安心的气息。
谢贪婪地嗅了一下,轻轻地,怕惊扰了沉迷真相的楚行云。草汁已淋上他的背部,洇湿了他的衣服,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滴。
虫声销匿,深邃的天穹上悬了一轮上弦月,这一瞬很安静,属于他们之间,最后的安静。
谢流水在这静谧中,忽然想起很的时候,有一次,他坐在杏花树下,娘跟他那个蜜罐子故事的后续。
“蜜罐子很宝贵的,受苦的人都在抢,有时候,不惜撒谎欺骗也想要留住它。有的蜜罐子笨笨的,不会知道,可有的蜜罐子太聪明了,过不了多久就发现了真相。”
“啊,娘,那怎么办呀。”
“没有办法啦,结束了,只好把头从蜜糖里缩回来,把蜜罐子放下来,然后抬腿往前走,自己去面对那些凄风苦雨吧。要是死赖着不走的话,就太难看了。”
“呜。”那时候的谢一脸天真地晃荡着短腿,“那一开始不要欺骗蜜罐子不就好了,撒谎不好,我要做一个诚实的好宝宝!”
娘微笑着,什么话也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寒光一闪,楚行云已拔剑出鞘……
谢流水默默地闭上眼,结束了。
楚行云一剑割破谢流水的外袍,露出整个腰背。
夏枯草汁滴滴答答,融化了一层银色的薄膜。火光下,楚行云看到:
谢流水的后腰处……
一只黑蝴蝶,跃然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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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尾谢流水身上一共有三重马甲,第一重采花贼,第二重白月光,第三重真凶BOSS,恭喜楚云达成扒马三联成就。文名叫《行云流水》,楚行云第一主角,谢流水最终BOSS,他是局中所有人的反派,只是楚行云一个人的谢。
向所有辛苦追连载等到这里的可爱比心!一些前文的细节大家可能忘记啦,以下是整理的记忆指路标,有兴趣可以翻翻看~
黑长刀与冰蝶刀
楚行云听天阴溪里有这两把刀→第八回齐天算2
展连溪里只剩冰蝶刀→第十回火溪逢3
寂缘萧砚冰与楚行云第一次交手,拿着黑长刀→第十六回行路难4
这把黑长刀引起楚行云的疑虑→第十七回局中客2
②凉山萧闲洞
谢的藏身之所,楚行云住过一段时间→第四十七回凉山别4
楚行云在凉山寒江与谢流水分别→第四十七回凉山别7
③左撇子
侯门穆家灭门与李家灭门,凶手都是左手持刀→第七回血泥尸
谢带黑云去茶楼探消息、看烟花,反杀追杀他们的傀儡师→第三十五回傀儡戏4
茶楼的人给傀儡师收尸,发现留下了一只左手套→第三十六回白云归1
④王家灭门
谢流水假扮林青轩加入薛家队,破解出口绣锦画→第五十九回入秘境1和2
王家船被引入秘境→第六十回我非我4
楚行云问谢流水,进秘境不是需要特定时机吗为何王家还能进来?谢撒谎不清楚→第六十一回人蛇变1
顾晏廷告诉楚行云,地图上早就标出了每一个进出秘境的时机,楚行云想到谢流水破解过入口地图,不可能会不知道→第六十六回空灵柩6
王家灭门,其中有人被共生蛊控制,凶手没有亲自杀人,而是在暗中用母蛊操纵他们互杀死亡→第六十二回白魄磷1和2
⑤飞血虫与母蛊
顾家研制的飞血虫能追踪母蛊,并引火燃烧,顾雪堂故意让宋家队带走母蛊,并借此杀死了宋家队→第六十五回忠诚引1
进秘境前,楚行云和谢流水住的旅店着火了,放火的飞血虫径直扑向房间,而那时谢流水就躺在房间里→第五十五回海蚀穹2
(结合飞血虫的特质,楚怀疑,谢流水那时身上携带了操纵共生蛊杀王家的母蛊)
⑥穆家灭门
采花贼不落平阳的作案时间:嘉平八年,三月十六→第四十八回揭皮记3
七年前三月十六,穆家侯门灭族→第七回血泥尸
⑦李家灭门
今年三月十六,李府灭门案→第七回血泥尸
李家灭门的当晚,谢找楚行云拿十阳,没成功,楚行云陷入昏迷→第六回长夜劫
李府池塘涌出百来号尸体,都是李家主暗地里养的高手→第二十回夜临危1和2
李家尸体,破肚放虫的尸体,第九回鬼肚玉4
⑧其他
在秘境被飞血虫追,顾雪堂撕掉人面鱼熬炼的鲛银面具,但飞血虫还是紧紧跟在谢流水后面→第六十六回空灵柩1
夏枯草汁能融化鲛银、鲛皮春制成的各种东西,包括人皮`面具→第九回鬼肚玉4,第三十一回山阴宅2,只想起这两个地方了,可能其他章节写人皮`面具时顺嘴提到过,我实在记不得了……
注,本文的时间线目前还是今年,开头是春天,现在大概秋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