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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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旧的马车驶过山道,已入冬,林中寂静,山风透骨。

    马车里,留着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五十来岁的年纪,正襟危坐,穿一身半旧的棉布衣裳。身材瘦弱,面上无肉,两颊颧骨高高突起,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厉害。

    林信抱着奴坐在旁边,同是一身棉布衣,身形清瘦,老猫儿似的。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也变了胡子。

    栖梧转头看他,笑着摇摇头:“你照着师祖的模样变的?”

    “只借鉴了胡子。”林信捋了把胡子,还有些不习惯,“如果不是做教书先生,我还想变屠夫的那种胡子,满脸都是的那种。”

    百变林信。

    仙界仙君出任务,由南华老君安排,不得更换。

    这种改朝换代的大事,并非一朝一夕可得,是个需要耗费几十年的大任务。

    虽然用的时间多,但是能得的功德也多。

    每年积攒一些,也不用时时刻刻都守在人间,只是把人间之事往天道规定的轨道上推一把。其余的事情,天道会解决。

    发下来的文书上边,写有任务的大致情况。

    原来前些年,朝廷在枕水村设立了学塾,由朝中派人执教。

    不过村中清苦,找得到门路的,都换了职位。几年来换了好几个学官。

    栖梧所变幻的楚栖梧,便是新上任的学官。

    他前些年于山中求学,出山之后,屡试不第,与师弟林某一同,在吴国都城里羁留。

    正巧某日,朝中官员正为了枕水村这个遗民村子的学官人选而烦恼,轿辇经行街道,他掀开帘子,看见外边有个乞丐似的人物。

    便是他了。

    识得几个字,又不敢存有攀高枝的心思,大约能安稳地在枕水村待下去。

    于是便让他即刻启程,前往枕水村中赴任,教导天命之子。

    ——这是栖梧的文书。

    相较而言,林信的文书就简单得多。

    那上边就只有一句话:楚栖梧师弟林某,随师兄上任。

    林信拧眉:“为什么我连名字都没有?”

    栖梧道:“你头一回做这种事,老君怕你不会,更照顾你一些。”

    想想也是,那上边写的东西少些,明他要做的事情也不多。

    “老君想让我待在枕水村里,也熟悉一些。”林信摸摸鼻尖,“但我又是枕水村的护佑神,我是不是应该避嫌的?”

    “这倒不用。”栖梧笑着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有这种野心,早就复国了。老君让你过来,自然是知晓你的为人。”

    话虽如此,但林信仍有其他顾虑:“师兄啊……”

    “怎么了?”

    “我想来想去,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枕水村里,到底有哪个人能算得上是天命之子。”

    “天机不可泄露。”栖梧神秘地笑了笑,“师兄也不知道是谁,教好村子里的每一个学生就好。”

    林信往后靠了靠,恹恹地靠在马车壁上,垂眸道:“总归天命之子是会登上皇位的,不准还会统一江南。在这之前,必然要经历战争,村子里的人,江南的百姓与士兵,又有多少能活下来呢?”

    栖梧摸摸他的脑袋:“为后人谋一份太平,前人在所不辞。”

    林信了然地点点头,然后抓起自己的胡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师兄,我都这么老了,别摸头了。”

    “你再老也是师弟。”栖梧道,“给师兄摸个头怎么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一段颠簸的山路,便到了枕水村。

    林信抱着猫下了马车,有模有样地在马车边站好,掀开马车帘子,伸手去扶栖梧。

    “师兄。”

    栖梧没有话,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把手递给他。

    马车是当地官府派来的马车,他们两个下来之后,官差将赴任的文书还有他们的行李交给他们,便赶着车回去了。

    枕水村中,也早已接到了新学官上任的统治文书。

    仍旧是林信认识的那位老人家,他作为村中长辈,由林蓁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年轻人陪同,站在村口等候,迎接学官。

    见他二人来了,便上前向栖梧行礼:“楚先生。”

    他再看向林信,面露疑色。

    栖梧道:“与我同门的师弟,林……”

    不能是“林某”。

    林信忙道:“林顽。”

    老人家作揖:“林先生。”

    他再行一礼:“两位先生光临敝村,有失远迎。请寒舍中饮茶。”

    栖梧还了礼:“老人家客气了。”

    他二人携手走在前边,轻声交谈。林信抱着行李、拖着木箱走在后边。

    他们的行李不多——毕竟在文书上是“乞丐式的人物”。衣裳财物确实不多,但是他们有一个装着书的大箱子,算是老君给的任务道具。

    林信这时的模样,妥妥的是个老书生,还是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老书生。

    跟在老人家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上前,帮他把箱子抬起来。

    林信道了谢,背着两个蓝布包袱,跟在他们身后。

    然后有一个“姑娘”上来扶他。

    林蓁道:“山路不便,林先生心。”

    林信连连点头:“好好,谢谢你。”

    很快便到了那位老人的家中,村中几个较有名望的老人家都已等候在门前,相互见过礼,于堂中落了座。

    林信在下首坐了,安安静静地听着栖梧与老人家们话。

    忽然有个老人家转过头来,对林信道:“楚先生出口即有高义,想来林先生也与师兄一般学问广博。”

    林信不爱念书,在人间时就没怎么看过书——他是个瞎子。

    他笑了笑,答道:“不敢与师兄相比。我学识一般,平常只是跟着师兄,帮师兄研墨扫。”

    “林先生谦虚了。”

    林信抿了口粗茶,笑得诚实。

    他们再了一会儿的话,日近正午,便请入席。

    老人家道:“乡野地方,粗茶淡饭,为两位先生接风洗尘,请。”

    仍旧是他与栖梧携手走在前边,其余一众长辈与林信跟在后边。

    席间,老人家试探着对栖梧道:“上任学官走后,村子里的孩子都在不远处的桃溪镇念书,学塾许久没有扫。再加上入冬寒冷,先生初来乍到,恐水土不服,不如歇一会儿……”

    大约是害怕这任学官也如前几任一般,嫌弃他们这个村子,瞧不上乡野孩子,只把这个职位当做踏板,很快就要离开。

    所以老人家会这么问他。

    栖梧放下竹筷,正色道:“学问不得荒废片刻,入冬寒冷,却是农闲时节。我今日且作休整,明日便可执教。”

    村中人等便都放了心,待新来的学官愈发亲热。

    林信专心地捧着碗吃饭,枕水村的饭菜还是如从前一般好吃。

    *

    因为学生不多,枕水村的学塾并不大。

    一个天井院,堂前是学塾,后边便是学官居住的地方。

    席上老人家学塾长久没有扫,其实是在试探。

    学塾与仙君祠一般,每隔几日便有人扫,一尘不染。

    林信将屋中器具简单擦过一遍,把老君给他们的任务道具——那一箱子书摆在书架上,正抱着扫帚扫院子的时候,林蓁挎着篮子来送东西。

    “林先生,还是我来扫吧,心跌跤。”

    林信微怔,随后反应过来。

    他现在是个中老年人,骨质疏松,摔倒之后,容易骨折。

    他道:“不用不用,我马上就整理完了。”

    林蓁看了一眼这位先生,见他一双桃花眸,眼中光彩似曾相识。想他年轻时,应该是那种又风流又漂亮的人物,老了也有些气度在身上。

    林信将扫帚靠在门后,问道:“你爷爷让你过来送东西?”

    “嗯,这里是一些过冬的粮食。阿爷,官府的俸禄还没有下来,不能让先生们挨饿上课。”

    林信接过篮子:“那替我和师兄谢谢你爷爷。”

    林蓁应了一声,临走时,再回头看了一眼。

    林信会意,又问:“你从前有没有在学塾听讲?”

    “有的。”林蓁点点头,“阿爷每次都向学官求情,让村子里的……姑娘家也可以入学塾。”

    “那就好,你明日与平常一样过来便是。”

    “学塾一直都是我在扫,还是我来扫吧。”

    林信笑着道:“你要是真的想帮忙,那你就去做饭吧,我和师兄都不会煮饭。”

    “好……”林蓁顿了顿,“正巧家里也还没有烧饭,要是两位先生都不会的话,不如去我家里吃吧,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他倒有些急切,又道:“楚先生是在书房吧?我去喊他。”

    他匆匆把两个人推出门外,自己却又转身向回。

    “我帮先生们扫了院子再回去。”

    栖梧觉得奇怪,才要问他,却被林信拦住了。

    “师兄先去,我悄悄回去看看。”林信道,“这孩子我认识。”

    栖梧走后,林信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看。

    只见林蓁开了放在一个放在堂前的大木箱,那里边应该装着前几任学官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

    林蓁从里边拿出一柄短剑,文人佩剑,但这柄,并不是什么好剑。

    他看了一会儿,便把剑放回去了,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弓。

    那张弓大约不是学官留下的。这种粗制的弓,是乡野间猎才会用的。

    大约是林蓁央求村中猎户给他制的。

    他不敢在人前比划,怕给阿爷添麻烦,也没有在家里练,便借着每日扫学塾的一点时间,在学塾里练。

    原来如此。

    林信了然,叩了叩门,笃笃两声。

    林蓁起身,回头看去。

    林信推门进去:“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林蓁下意识把弓往身后藏了藏。

    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学着视物不清的老人家的模样,眯着眼睛往里走。

    他走到林蓁身边,好像此时才看见他手中的弓箭,笑着道:“姑娘,前途无量哦。”

    林蓁不曾料到他会这么,一时语噎。

    林信又道:“看来你在是偷偷地练,接下来准备把这东西藏到哪里去?”

    “村子里有一个仙君祠,我想……”林蓁声道,“仙君不会介意的。”

    仙君当然不会介意。

    “但是仙君祠又没有靶子。放在我这里吧,我不告诉你爷爷,你随时可以过来。明日我再用稻草给你扎个靶子。”

    林蓁抬眼看他,郑重地点点头:“谢谢先生。”

    林信走到堂前的大条案前,拿起案上的琉璃镜,架在鼻梁上。

    确实像是遗漏了东西,回来取的时候,才撞上了林蓁。

    林信扶了扶琉璃镜,眯了眯眼睛:“那现在先回去吃饭。”

    “是。”林蓁忽然问道,“可是先生怎么会知道,仙君祠里没有靶子?”

    “正常的仙君祠里会有靶子吗?”

    老爷爷林信瞪了他一眼。还想套我的话,兔崽子。

    *

    晚些时候,林信在院子里扎靶子。

    顾渊用灵犀给他传信:“任务可顺利?”

    大约是白日里不敢扰他,到了晚上才敢跟他话。

    林信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琉璃镜,将稻草系紧:“有师兄带我,当然顺利。”

    “你在哪里?”

    “让你想你肯定想不到,我在枕水村里,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老君刻意安排的。”

    “眼下可得闲?”

    “嗯,你要过来找我?”

    林信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还是别过来了。”

    “为何?”

    “我变了模样,丑得很。和你在一块儿,显得我老牛吃……嗯,就是那什么,我现在自卑着呢。”

    只过了一会儿,他带在身边的奴就用爪子挠了挠地。

    奴从前不太喜欢顾渊,虽然顾渊也带过他几天,不过只要顾渊和林信在一块儿,他就不喜欢顾渊。

    林信坐在檐下,架着双脚,认真地摆弄稻草。

    有个人在他身边坐下,了一句:“很好看。”

    “圆圆,你一直这样使劲夸我,我会对自己产生一些错误的认知……”林信丢开稻草,转头去看顾渊。

    他却看见顾渊也不是帝君的模样,与他一样,变作一个中老年帝君。

    这下他二人是一样的了。

    林信捋了一把他的白发白须,笑着道:“你很上道嘛。”

    顾渊看着他的眼睛,再了一遍:“很好看,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下了蛊。”林信摘下琉璃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来,给你戴,给你戴。下次看我的时候,麻烦认真一点,看清楚一点。”

    林信往后靠了靠,离得远一些再看他:“还挺好看的。”

    顾渊变老之后,清清冷冷的感觉减了一些,戴着这东西,却有些儒雅。

    林信编六界美人榜,于顾渊西山求点化,天池戏“公鱼”,仿佛都是见色起意,看重美色看重极了。

    此时对这个白发白须、容颜不再的帝君,却笑意不改。

    顾渊看了一眼他丢在地上的稻草,问道:“你在做什么?”

    “做靶子。阿蓁想练射箭,我帮他做一个。”

    他预备将稻草扎成一捆一捆的,然后再把它们都盘成一个圆。

    他不大会做这种东西,从晚饭之后弄到现在,还是乱糟糟的。

    顾渊拿起地上的稻草:“我来吧。”

    林信撑着头,问道:“你这样算不算是插手人间事了?”

    顾渊便道:“同你在一起,插手的人间事还少吗?”

    林信扯了一下他的白胡须,佯怒道:“死老头,话注意一点。”

    “你又是从哪里学的外号?”

    “晚上回来的时候,经过一户人家,里边有人这么喊来着。”

    “不要乱喊。”顾渊淡淡道,“太傻了。”

    “哦。”林信笑着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那就喊你——”

    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漂亮老鱼?”

    年轻模样的时候是漂亮鱼,老了自然就是“老鱼”了。

    顾渊低头:“不是给林蓁扎靶子吗?你不会还答应他。”

    林信倒不在意:“我要是不会,还可以去问问村子里的人。”

    顾渊来这里之前,林信一个人认认真真的;顾渊来了之后,林信好不专心,一边哼着歌儿,还一边逗他玩儿。

    他用指尖绕着顾渊的白发,再看了看顾渊,声感慨道:“真好,和顾仙君一起白头了。”

    顾渊手上动作一顿,也应了一声:“嗯。”

    扎好靶子之后,林信向师兄要了点颜料,涂上颜色,想把它放在院子里晾干。

    顾渊却道:“要下雪了,放到里边去。”

    他拿起靶子,把它挪到走廊下边。

    林信伸了个懒腰:“一起出去走走?”

    “好。”

    顾渊回头,却看见他变作原本的模样。

    林信解释道:“你不是要下雪了么?老人家在雪地里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摔断了腿,可不是石头摔断了腿,在天池泡一泡就能好的。”

    顾渊也变作原本的模样,上前挽起他的手。

    夜深,枕水村各处都已经熄了灯,只有村头柳树下,还有一盏昏黄的灯笼。

    顾渊的果然没错,他二人沿着枕水村的那条河走出去不远,天上便飘落下细细碎碎的雪粒子。

    顾渊一转眼,便看见林信的肩上与发上铺着晶莹的雪花。

    他想抬手帮他拂去,却忽然想起林信方才的那句话。

    “真好,和顾仙君一起白头了。”

    后来林信踮着脚,在薄薄的积雪雪地上戳了几下。

    “圆圆你快看,我的脚印和奴的一样。”

    一时没站稳,林信揽住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