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桃花
今日是楚栖梧楚先生,在枕水村学塾中的第一次讲课。
栖梧变幻的模样,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是只要捧起书、讲起课来,就好像发着金光似的。
大约是画上的圣人模样。
虽然瘦弱,但是眼中有明亮的星火。
林信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认真听讲。
休息的时候,孩子们来闹他,他便:“这是我师兄,听听课怎么了?”
林蓁坐在第一排,正捧着书温习,听闻此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的时候,林信也撑着头出神。
他坐在最后边,看人看得清楚。况且枕水村中的孩子本就不多。
到底哪一个才是所谓的天命之子?
他看过一个一个兔崽子们,实在没办法把他们和未来皇帝或女皇联系起来。
不过,如果这个人是阿蓁……
林蓁好学,又极有天赋与慧根。
正想着事情,却有一只青色的雀儿从窗外飞进来。
雀儿原本要飞向林蓁,飞到一半,就掉了头,往林信这边来,在林信面前的案上蹦跶了两下。
林信失笑,朝他伸出手,雀儿便跳到了他的掌心。
原本趴在林信脚边睡觉的奴闻见食物的味道,睁开眼睛,靠着桌腿站了起来,伸出抓起要去抓鸟。
吓得雀儿直往林信手心里钻。
认真学习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金乌西沉,余晖照进学堂之中,学生们起身行礼,向栖梧道了明日见,收拾好书包,便离开了。
出了学塾之后,便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因为家离得近,还约好晚饭之后就出去玩耍。
林蓁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东西,要离开前,又向栖梧做了个揖,道:“阿爷让我请两位先生去家里吃饭。”
“好。”栖梧朝林信招招手,“师弟。”
“来了。”
林蓁自幼父母双亡,那位老人家也并不是他的亲生爷爷。
他与爷爷一起居住,老人家虽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很硬朗,也很开明。
晚饭时,老人家问道:“阿蓁,今日觉得如何?”
林蓁点点头:“两位先生都很好,如果能在这里待久一点,那就好了。”
老人家忙笑着对师兄弟二人道:“不好意思,童言无忌,先生们既然教得好,自然是要步步高升的。”
栖梧摆了摆手:“我与师弟没有太大的抱负,孩子们都很聪明,能在这里长久教下去,我很喜欢。”
老人家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道他学识好,当然是要升迁的。
他随口一问:“马上就是年节了,先生们要回家去么?”
“我与师弟以天地为家。”
晚饭后,林信帮着老人家收拾碗筷,林蓁在昏黄的烛光下温习功课。
栖梧与林信要走时,林蓁连忙抱起书册,从凳子上跳下来。
“林先生,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
不是问学问更好的楚先生,反倒问林先生。
林信想起他藏在学塾里的木弓,心中恍然,朝他招了招手:“走吧,书都在学塾里,我回去教你。”
林蓁向爷爷了声招呼,便跑着随林信去了。
他二人就在天井院中练射箭。
林信把靶子抱出来,挂在墙上。
他随口问道:“书上有不明白的么?顺便问一问楚先生。”
林蓁还有些骄傲:“今天楚先生讲的我都懂了。”
“好好好。”林信退开几步,“你试试。”
木工与竹箭都是粗制的,林蓁挽起衣袖,搭弓射箭,架势十足。
不过竹箭钉在了墙上,离靶子还有些远。
夜色里,林蓁悄悄闹了个红脸,林信只道:“蜡烛不太亮,我再去拿一盏灯笼。”
他从房里捧出一盏灯来,脚踩板凳,挂在檐下。
“可以了,你再试试。”
林蓁再搭弓射箭,屏气凝神,比方才更认真了。
这子的胜负欲很强。
可惜这一箭还是落了空。
林蓁面上越发挂不住,低了低头,没敢再看林信。
林信想了想,走上前,拿过他的弓箭:“我做给你看。”
虽然林信武艺不精,但是这种基本武器,他师父玉枢仙尊还是教过他的。
一箭没中靶心,还差了一点。
不过让他来教此时的林蓁,还是教得起的。
将弓箭还给他:“你再试试。”
林蓁再试了一次,箭头擦着靶子过去了。
林信问过他,得了许可,才敢站到他身后——
此时林蓁做姑娘家扮,林信是个老书生。
都不是真面目。
林信用手指了指弓箭的一处,轻声道:“握在这里。拉弓,放箭——”
终于中了靶,林信后退几步:“就是这样,你自己练吧。”
冬日夜里,冷风彻骨,林蓁却出了汗,他用手指抹去额上汗珠,继续练习。
第一个晚上,他就练到了深夜,还是林信催他回去,他才回去的。
这么看来,林蓁勤奋至此,这个天命之子,若不是他,还能是谁?
*
将近年节,学塾只讲了几天的课,便给孩子们开了假。
因为离得近,孩子们在家里温习,也时不时回来给先生请安,顺便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来得最勤的,当然还是林蓁。
他白日里帮他爷爷做些活儿,晚上就过来看书射箭。
栖梧也猜想他就是那个天命之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姑娘家,对林信:“有一个女皇也很好。”
后来林信同他林蓁是男扮女装,栖梧:“你们家的孩子,都很喜欢穿裙子。”
他从前与林信在魔界,林信穿过魔界宫女的裙子。
所以他这么。
最后被林信暴揍一顿。
林蓁勤奋,日日都来,一次不落。
后来他爷爷知道了,知道之后,也没有什么,只是给他换了一把更好的弓。夜里还给他煮宵夜吃,栖梧与林信都有份。
而林蓁不负他的期望,简直是勤奋极了,就算是除夕前一日,也来射箭。
箭术日益精进,林信看着,今年他大概就能把靶子给戳烂了。
不单在除夕前一日练武,就是到了除夕这日,他还在练。
吃了年夜饭,和爷爷了一会儿话,一定会回来守夜,然后出来练习射箭。
林信陪着他。
林蓁站在院子里搭弓射箭,林信坐在檐下玩猫逗狗。
猫是奴。
“狗”是柴全的原形。
其间关系纠葛十分复杂。
简单来,就是奴总是伸着爪子,要抓雀儿。雀儿不服气,找了柴全来撑腰。
结果发现,很早之前,柴全就和奴过架,而且胜负未分,柴全还被林信惩罚,罚他抱着猫,坐在仙门外一整天。
所以柴全不敢再跟奴架。
现在这三只动物都围在他身边,任他“揉捏”。
奴与雀儿之间,刺啦刺啦地燃着战火。
又过了一会儿,林蓁转头看看他。
“林先生要是觉得无趣,可以不用管我的,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不会出事的。”
林信再看了一阵子,看他确实没有什么不妥当。
除夕之夜,他陪在这里,还挺无趣的。
于是他再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
枕水村四处灯火通明,烛光映照在穿过村子的河面上,摇曳微明,照得河水粼粼。
栖梧师兄在林蓁家里,陪着林蓁的爷爷守岁。
林信惦记着他们家的板栗和花生,原本想要去他们家,却被一个人喊住了。
“仙君。”
林信回头:“容容?”
胡容走到他面前,再唤了一遍:“仙君。”
“这么晚了,你来有事?”
胡容点点头,面色正经:“嗯。”
林信看了看四周:“这里不太方便,走吧。”
他原本想把胡容带回学塾,但是林蓁还在里边。
所以林信带着他去了仙君祠。
白日村中人已经来仙君祠祭祀过了,再过几个时辰,守过了岁,便要来仙君祠再祭祀一次,通报新年。
供案上还摆着供奉的祭品,鲜花鲜果,清香扑鼻。
见胡容神色认真,林信只当他是有什么大事要,便把奴、雀儿还有柴全三个留在外边。
“不许架,等我出来。”
他又问胡容:“我二师兄也在,要不要把他也喊出来?”
“不用。”胡容道,“此事与他无关。”
林信反身将仙君祠的门关上,变作原本的模样:“可以了。”
胡容斟酌着道:“此事原本我不该插手,但我与仙君相识在人间,算是有百余年的交情,与仙君也算是朋友。所以,我是出于好心,提醒仙君。今日之话,不论仙君信不信我,我都要。另外,我想请仙君记得,不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为了仙君好。”
林信直觉有些不对,皱了皱眉,道:“嗯,你吧。”
“我调动妖界势力,暗中查探了仙君与顾仙君。”
他倒是坦诚,这样的话大大方方地就出来了。
林信有些恼了,面色一沉,语气微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在斩仙台上,怀虚的残魄对仙君了一句话,我那时站在仙君身边,不经意间听见了。只是当时仙君苦恼于其他事情,我也没有向仙君提过。”
那句话,过了近一年,林信也有些不记得了。
怀虚对他:“林信,顾渊和我一样,要真到了那日,你猜他会不会在斩仙台上杀了你……”
林信眼眸微抬,对胡容道:“我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过是怀虚挑拨离间,我还没这么傻。”
“仙君,怀虚虽然可恨,但他的话里,疑点重重,值得深究。”
“怀虚才完这句话的那天下午,我就把这件事告诉顾渊了。”林信抱着手,“你若是因为这句话对他起了疑心,怕他杀了我,大可不必。我清楚得很,他对我下不了手。”
他倒是自信得很。
胡容道:“除了顾仙君会不会向你下手之外,怀虚的话里还有很多疑点。他为何顾仙君与他一样?是他二人修的功法相似,怀虚要杀妻证道,所以他觉得顾仙君也会如此。还是,他们修习的功法,原本就是要养一个人在身边……”
林信冷冷地断了他的话:“住口。”
四目相对的时候,胡容却唤道:“殿下。”
那是很早之前在人间的称呼,胡容也很久都没有这么喊过他了。
林信虽然不记得他,对这个称呼还是有些触动。
胡容见他没有话,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我不曾挟私报复,我不过是想替殿下查清事情真相。”
林信看看他,抿了抿唇角,放轻了语气:“此事我早已知晓,不劳烦你帮我了,你就此收手,不要再查。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我约了顾渊守岁。”
胡容一时情急,隔着衣袖,抓起他的手腕:“仙君就不想知道,我这一年来,查到了些什么。”
林信没有话,抽出自己的手,却回头看他。
“殿下从前过,殿下对那时在人间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胡容道,“殿下有没有想过,殿下为何会不记得在人界的事情?”
原来他是要这个,林信只当他要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拧了拧眉,道:“三百多年了,我不记得也很寻常。”
“可是我有时也不记得;我兄长,在初初遇见仙君的时候,也没有将仙君认出来。”胡容定定地看着他,“是谁让当时的人都忘记了这些事情?他想让我们都忘记什么?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什么人?”
“你是想,顾仙君三百年前也在越国或者吴国?”
“是。”胡容点点头,“顾仙君当时在吴国皇宫中。”
“是你的推测,还是你有证据?”
胡容道:“魔界有一位鹤亭,鹤公子,仙君应当认得他。”
“是,我认得他,算是朋友。”林信点头,“他我在越国时,他还是一只鹤,停在宫墙上,等我喂食。”
“我这一年来,寻觅当时曾在吴国皇宫中的妖魔。正巧寻见鹤亭,他与我,他当时在仙君身边,见过顾仙君。”胡容停了停,“后来他在魔宫之中,再遇见仙君,还因为仙君不记得顾仙君,高兴了好一阵子。”
“你是,让我们忘记越国种种的人,独独遗漏了当时还不能化成人形的鹤亭。”
“是。”
“你还想,我与顾仙君有旧。在我还是亡国皇帝的时候,我就认识他。”
胡容正色地点了点头:“是。”
林信却道:“其实我早先也猜到了。”
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中,低垂眼眸,思索了一会儿:“我大概猜到他与我先前就认识,大概还交情不浅。”
林信早就看出来了,他与顾渊的相识,分明可以一重一重往前追溯。
低桑枝下林信与他相遇;往前,是林信天池调戏“公鱼”;再往前,是顾渊天池点化顽石。
或许还能够往前,便是亡国皇帝与吴国的护佑神在吴国的故事。
那时在吴国的承朝宫,林信看见重渊帝君的金身被供奉在殿中,便有所怀疑。
林信早就看出来了,但是他没有破,更没有深究。
“你知道,我有一面可以追溯往事的玄光镜。阿姐的事情之后,我就把玄光镜封印在魔界雾林里了。”林信对胡容正色道,“其实我……不是很想知道,我与顾渊之前有些什么。”
所以那时候,他对顾渊:“往事没有那么复杂,也不比当前的事情重要。”
顾渊听明白了,后来回他的话,自己并不在乎能不能修成正道,与他一同把玄光镜埋在雾林里。
不论过往,只看今朝。
这是他二人没有明,却达成的一个共识。
此后再无猜疑,他二人仍旧如同先前一般相处。
林信拍拍胡容的肩,安慰他道:“容容,你要的我大概都知道了,出于朋友情谊,你担心我,我能理解。你想查清事情真相,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查清楚之后,我与顾渊没办法解决这件事,那时该怎么办?”
林信继续道:“我了解顾渊,我知道他不会撒谎,我也知道他不会对我动手。他不会做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做,你不用担心。所以,与其把事情都挖出来,不如维持现在这样。”
胡容双手扣住他的肩,直直地看着他:“仙君可还记得,仙君还在人间时,是怎么死的?”
林信淡然道:“我没有死过。我是由南华老君点化,飞升成仙的,不是坐化,没有人害死我。”
“那他要是不记得仙君了呢?”
听闻胡容此言,林信微怔。
言尽于此,他推开胡容的手,转身走出仙君祠。
胡容再回头看了一眼石台上的仙君神像。
仙君一身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都缠着锁链。
他目光柔和,偏头看向在他手心里啄食的雀儿。
风动香烛,月色寂然。
仙君祠外的桃花开了一些,将月光染做胭红颜色。
*
从仙君祠出来时,奴、雀儿,还有柴全三只,已经离开了。大约是等得无聊,他们就跑回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那里去了。
林信一个人,拢着衣袖,踏着满地荒草与月光,走回枕水村。
还离得远时,他看见一个的身影从学塾里走出来,回身把门关上,然后离开。
那是林蓁。他练完射箭,要回家陪爷爷守岁。
林信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学塾里没有点灯,只有檐下灯笼摇摇晃晃的。
想来是他师兄栖梧还没有回来。
林信低着脑袋,慢慢地踱回学塾。
将要推门进去,却不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原是顾渊在等他回来。
他张开双臂,右手上还拿着一封厚厚的印着暗纹的文书。
他:“本君拟好了礼单,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
林信垂着头,想起胡容的话,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以后也别忘记我啊,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