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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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越国停留了大半个月,将近夏末的时候,林信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密林深处探望衍翁了。

    趁着还是夏天,林信用乾坤袋装了满满一兜的荔枝,一手提着一壶酸梅汤,一手抱着西瓜,抵着竹杖,在地上画了个传送法阵。

    林信走后,衍翁一个人对着荒漠与枯树,闲得发慌,偶尔折下树枝来琢磨阵法,大多时候都靠在树上睡觉。

    今日林信终于来了,衍翁连忙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西瓜。

    “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孤寡老人了。”

    林信拄着竹杖,走到一贯的位置上坐下。

    “近来事情太多,忙起来就忘记了。”

    “忙着和未婚夫筹办婚事?”衍翁抱着瓜,以手为刃,将西瓜劈作两半,“也是。”

    衍翁量了他一眼:“瞎子长大了。”

    林信将乾坤袋丢在地上,几颗红荔枝从里边滚出来。

    他拿了两个木勺子,用帕子擦干净,递给衍翁一支。

    西瓜还是从盛着凉水的琉璃缸子里捞出来的,凉得很。

    林信抱着一半西瓜,拍拍瓜皮,准准地找到最中心的瓜瓤,挖了一勺。

    过了一阵子,衍翁问道:“你上回来信,怀虚死了?”

    怀虚死后,林信把这个消息告诉衍翁,让他放心。

    林信咬着勺子:“是呀。”

    衍翁便道:“具体,我当故事听。”

    “嗯……”林信摸摸下巴,“这件事要从三百年前讲起,当时的越国里……”

    林信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衍翁道:“飞升还真是他的执念,自己飞升败了,便处心积虑来拉你。”

    林信握着勺子,挖了一勺西瓜:“当时天君就在殿上,顾渊都看得出来,天君应该也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当时也没有很怕。”

    “你当然不怕了,那么多人站在你身后。”

    林信偷笑:“不过听见奴的声音在外面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怕的。毕竟之前阴差阳错地把奴从怀虚手里救了下来,我很怕他又被怀虚算计。”

    “然后呢?”

    “没有然后啦,怀虚死了,事情就结束了。”

    “那你呢?调换你的贵妃呢?”

    林信垂了垂眸:“三百年过去了,她在地府受了该受的,就往生去了。我没有再追下去。”

    “原来如此。”

    “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把我和我娘亲推出去,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怨恨的。”林信撑着头,叹了口气,“她若是为了霜林,自己拼死与灵帝斗一斗,我还比较佩服她。”

    林信撇了撇嘴:“罢了,都已经没办法计较了,我再计较,也只能同我自己不痛快。”

    衍翁嗤道:“你倒想得开,倘若我是你,我要她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林信声道:“所以你被封印在这里。”

    “我在替你话。”衍翁抬手他,差点把他的西瓜都掀翻。

    林信抱紧西瓜:“多谢多谢。不过地府的法规我还是信得过的。”

    又过了一会儿,衍翁又问:“那灵帝呢?”

    “他还在地府凿石头,大约还有三百年。”

    衍翁道:“他比我狠。”

    林信下意识反驳:“你比他……”他反应过来:“你还是比他好一些的。”

    “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就因为一个命格要杀了自己的孩子,就更不用想,他对越国百姓会怎么样了。”

    林信嚼着西瓜:“还是那句话,我还是信得过地府的法规的。就因为地府的判官太铁面无私,我还没和他交上朋友。冲这一点,我觉得他会秉公办理的。”

    “那就好。”衍翁道,“现在那鬼可高兴了。”

    他指的是奴。

    “是啊,奴大仇得报,这几天整个人都松快不少,也不是总往演武台跑了。”

    “那就好。”衍翁暗自也松了口气,“我救了怀虚,总觉得对不起他,不过得亏没酿成什么大错。”

    林信笑着道:“我最近好像有点明白了,因果循环,都是天道。”

    衍翁失笑:“这算什么明白了?你懂个屁。”

    “我懂一些了。”

    “你懂了,你懂情劫要你做什么了吗?”

    “这个……”林信默了默,最后道,“好像还不知道。”

    衍翁笑得嚣张:“这也不懂,你还你懂了。”

    “那你懂么?”

    “我不懂,你的情劫,又不是我的。”

    林信瘪了瘪嘴,没有话。

    衍翁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诶,老夫帮你分析一下啊。”

    林信点头:“嗯。”

    “你历过千世情劫,是因为你调戏了别的仙君,天君惩罚你。”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那是我酒后失行,我已经知道错了。”

    “哦。”衍翁想了想,“怀虚的情劫,是飞升之前的必要阶段,只有勘破情劫,才能飞升。”

    “是。”

    “你师父玉枢,和你大师兄司悬的情劫,也是这样。”

    “是。”林信道,“师父已经勘破了,但是师兄……我还不清楚。”

    “他去哪儿了?”

    “他回了昆仑山。后来霜林在天君面前告我的状,他回来了一次,很快又走了,应该是又回昆仑山了。”

    “这也是为了飞升成神。”

    “没错。”

    “这种情劫,就算勘不破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不能飞升,做仙君还是可以的。”衍翁认真分析给他听,“倘若你的情劫是这种情劫,那便不用管了,你不成神就是了。”

    “我觉得应该不是。”林信撑着头,“顾渊的画上写着,‘情劫之中,以他为重’,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那这种情劫就是天劫,阴差阳错跨进去的。你结合一下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想想如果跨过了情劫,会有什么事情?”

    林信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之前有什么事情了。”

    “你这傻子。”衍翁恨铁不成钢道,“咱们来分析一下,情劫之后,一定要有一个结果,天道才会让你历劫,什么结果?”

    “啊?”

    “什么结果?我问你什么结果?”

    林信也有些急了,索性道:“我觉得天道是想让我死。”

    他二人忽然都不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衍翁道:“你别胡思乱想,暂时想不明白就不要再想了,反正还有的是时间,你尽力保全自己,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老夫都能把你救回来。”

    林信轻声道:“我刚刚有点急躁,了错话,希望天道不要放在心上。”

    “应该不会,你还,它不会和你计较的。”

    林信抱着西瓜,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吃完了西瓜,林信拄着竹杖,站起身来。

    “出去走走吧?吃得有些撑了。”

    “好。”

    衍翁也站起来,两个人沿着密林深处走了一段路。

    密林深处从外面看只是的一片林子,里边却广阔非常。

    被天火烧过之后,里面的景致处处都是一样的,荒漠枯树。

    衍翁有时也在密林深处瞎走,走到哪里便是哪里,走累了就靠着树歇一会儿。

    林信放下竹杖,坐在地上:“有点累了,不走了。”

    衍翁站在他面前,抱着手,道:“你真的明白天道了吗?”

    林信摇头:“我可能还不明白。”

    “天道应当是这样的。”

    衍翁信口道来。

    许多人并不会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与自己的救命恩人成婚。孔疏于栖梧有救命之恩,但他二人最终还是退了婚。

    一心浪迹天涯的游子,也会被俗事公务绊住脚步。扶归原想着将魔界交还给义子扶珩,就去琢磨魔气飞升的法子;胡离早早地就将妖王的位置交给了胡容,最后却还是兜转回到了案前。

    千万痴情,心意不通,却往往得不到结果。胡容闭关,司悬远遁,他们埋藏在心底的心意,永远都只有他们自己明白,林信不懂,李玉树更不会懂。

    而有的时候,两心相知,许多年后,也会因为别的事情而变心,最后拼得玉碎覆水,双双跌下斩仙台。

    后人能够报仇,自然是最好的,不能计较,也是没办法才放下的。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也不是所有的孩子生来就如林蓁一般,聪慧机敏,勤奋刻苦。偶尔犯错,也应当给他们改正的机会,犯了大错,便狠狠地一顿,再给改正的机会。

    乱世之中,挺身而出,一肩担负苍生黎民的,也可以不是生来尊贵的皇子,可以是寻常商户家的孩子,是有些怯懦的孩子,甚至是眼盲无光的瞎子。

    再淡漠冷清的帝君,总有一日,也会从云端跌落,栽进哪个可爱得要命的星官的眼里。

    为他剜鳞,为他入魔,为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最后的劫数,天道也不一定会为了什么纯洁美好的爱情、此生非你的至死不渝而让路。

    江月郎的话本子里,一切一切都为了书中二人让路。

    然天道终究不是话本里的天道。须得披荆斩棘,于困境当中,开出一条生路。

    林信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仍旧有些不明白。

    能得始终,便是侥幸;不得圆满,才是寻常。

    从前至今,他与世人见过太多的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