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原本林信重返六界,变作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又不再记得从前的事情,他的朋友们怕扰他,都没敢刻意来找他,怕扰他。
终于等到十年之后林信长大,正好他又记起了从前的事情,所以这几日来,除了日常的修行,他都和朋友们待在一块儿。
顾渊仿佛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能时时都陪着他。
今日结束早课之后,林信与奴待在一块儿。
林信撑着头,摆弄炉子上的铜壶。
他端起铜壶,往茶杯里续水,一边道:“明年我和你一起去西天走一趟。”
数十年过去,奴与从前相比,身形又高大不少。
坐在林信面前,不像是黄狸猫,倒像是一只猛虎。
他长得不像蛮娘,更不会像怀虚——倘若像他,奴或许永远都不会照镜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信在他眉眼之间,依稀还可以看见从前蛮娘的模样。
奴抿了一口茶水:“仙君安心修行,等再飞升,再去也不迟,阿娘不会介意的。”
“也好。”林信笑了笑,又问,“料想那时候,顾渊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你,我走的时候,给他留信,告诉他要是照顾不了你,就把你托付给扶归,我从前同扶归也过这件事,他待你好不好?”
奴没有放下茶杯,再抿了一口热茶:“帝君与扶归尊上待我都很好。”
“现在呢?在做什么?”
“在妖界做一个族王罢了。”
“已经很好了。”
奴死死压制着的猫尾巴,从身后弹出来。
林信一愣:“诶?”
奴捂着脸,露出一双猫耳朵:“我习惯了,仙君不要见怪。”
“不会不会。”林信努力按住自己想要摸摸毛茸茸的手,“你长大了,不能胡乱摸了。”
奴缓了一会儿,将猫耳朵与猫尾巴都收回去。
他抹了把脸,似是随口道:“我在妖界,由妖王胡容管辖。”
“他出关了?”林信记得,他走的时候,胡容还在闭关。
“仙君一走,他便出关了。”
“是么?”
“原本胡离胡仙君代他处置政事,也有一阵子了,王上出关,便把事情重新接过来了。”
“嗯。”
“仙君走后,他也帮着找了十来个石头碎片。”
“那我改日去谢谢他。”林信点头,神色真诚,并没有想到其他的地方去。
“其实他一直想过来看看仙君的,一开始仙君不记得事情,怕惊扰仙君,就没有过来。近来也想过来,就……”
“就让你过来先探探口风?”
“仙君,我在他手下做事,自然是要听他的差遣。”奴如从前一般笑笑,“那仙君,他能过来吗?”
林信轻叹一声,道:“你回去同他,那时我同他的话,他若是做到了,随时欢迎他来看我;他若是不行,还是不要来了,省得相看两厌。”
奴了然道:“我记下了,回去会转告给王上。”
林信抬眼看看房梁:“也不是我绝情,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我对他无意,就不该再把他往我自己这里拉。”
“王上也明白的,出关之后,仿佛是好一些了。”
奴要走的时候,林信还从乾坤袋中拿了几样礼物,托他转交给胡容,算是谢他出手相助的谢礼。
奴将礼物收好,最后似是随口一提:“仙君走的时候,给六界的朋友都传了信,让他们帮忙,唯独没给王上传信。王上因为这件事情,一直有些难过。”
林信微怔,随后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当时他在闭关,我怕我贸贸然地扰他,坏了他的修行,反倒不好。他恐怕是误会了。”
林信反身向回:“你等一会儿,我给他写封信,解释一下。”
他斟酌词句,给胡容写了一封信。
最后奴带着礼物与书信回去。
奴来他这里待了一天,林信收拾收拾,便开始做晚课。
顾渊把他的本心石头拼凑回来,他的修为还需要自己补回来。他现在只能算是凡人,或是石头妖,还需努力修行,回到仙君之位。
日常修行便是坐念经,他照着师父教他的,濯手净面,坐在蒲团上开始念经。
他师父玉枢仙尊是在将死之时才飞升的,林信对自己的要求便是——能飞就行。
顾渊已经做好了算,如果他没办法飞升,就喂他喝几碗龙血,喝到他成仙为止。林信觉着自己可能会先被龙血烧死。
正坐的时候,一片翠羽飞到他面前。
是雀儿的。
林信没有术法傍身,这几日才恢复记忆,昆仑与越国相距甚远,他还没来得及回去看过。
雀儿道:“仙君,我在昆仑山外了。要是仙君方便的话,能不能随我走一趟?陛下想最后见见仙君。”
林信也不坐了,拿起乾坤袋便下山去。
正巧二师兄栖梧在,他没有仙术,便请二师兄带他过去。
一身青衫的青年站在山门外急得转,林信连忙上前:“雀儿?”
“仙君你可回来了。”雀儿扯着他的衣袖,就要往外走,“陛下病重,大约是熬不过去了,他想见见仙君,我便过来看看。”
“走。”
栖梧带他们过去。
途中,雀儿不放心地看了林信一眼:“仙君完全恢复了吗?”
“还没有。”林信叹了口气,随后转了话头,“阿蓁如何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也是。
仔细算算,顾渊行走六界,寻找石头碎片,花了二十余年;仔仔细细地将石头碎片拼凑起来,又花了二十余年;而林信从五岁孩童成长到现在,又过了十年。
许多年过去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应当垂垂老矣。
很快便到了越国国都琅琊,栖梧指了指高处的城楼:“师弟,我在那里等你,你要出来的时候就过来找我。”
林信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雀儿变作老年的模样。
他解释道:“我陪着陛下,自然要配合他一下。”
雀儿变出一个斗笠,递给林信:“仙君还是遮挡一下,省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林信将斗笠戴上,雀儿领着,侍卫不敢阻拦,两人一同入了皇帝寝宫。
几个皇子在病榻前侍疾,重重帷幔后边,隐约可见一个靠着软枕坐着的身影。
雀儿屏退旁人,直接掀开帷帐,让林信进去。
榻上老人才熬过一个冬天,面容消瘦,微闭着眼睛,呼吸匀长。
林信走到榻前,摘下斗笠,垂眸看他,唤了一声:“阿蓁。”
林蓁抬眼,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清林信之后,面上忽然有了些喜色,用气声喊道:“仙君。”
林信点头,在他身边坐下,用衣袖擦擦他的脸。
林蓁老了之后,虽然清减,但还是正气凛然的帝王模样。
林蓁扯了扯嘴角,勉强地笑了笑:“仙君无碍便好,还是原来的模样。”
林信也朝他笑笑,问道:“用药了吗?”
林蓁笑着道:“到岁数了,再用药也不济了。”
他不想再这件事,目光投向雀儿:“外边还有太阳吗?”
雀儿点头。
林蓁便道:“那就出去走走吧,好不好?”
雀儿把木轮椅推过来,林蓁靠着林信站起来,坐到轮椅上。
林信推着他出了寝殿。
“你想去哪里?”
“去城楼上看看吧。”
林信循着从前的记忆,慢慢地推着他去宫墙城楼上。
途径仙君祠,仙君祠早些年就修整完毕。
林蓁知道林信出了点事情,所以想在人间为他多积攒一些功德,也帮帮他。
仙君祠宏伟壮丽,只有祭祀的时候才开。
林蓁望了一眼,若有所感:“这些年带着文武百官在这里祭祀,仙君这些年,应当也不容易。”
林信宽慰他:“都过去了,不要紧的。”
仙君祠旁边就是皇家的祭祀台。
林蓁再看了一眼石台,轻声道:“爷爷的牌位也在里面。”
“你爷爷他……”
“一百零二岁的时候,在梦里去的,无病无灾,是喜丧。”
林蓁起这件事,也是十分豁达的模样。
随后林信推着他,登上高处的宫墙城楼。
脚下是琅琊万千户百姓,此时日近西山,城中百姓都回家去了,街道上有些冷清。
林信道:“我方来一路行来,越国百姓都很好,你操劳了。”
“从前在枕水村仙君祠里答应仙君的事情,要渡尽天下人。”林蓁叹道,“只可惜寿数太短,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还没来得及全部做完。”
林蓁坐在轮椅上,林信坐在城垛里,两人面对这面,清风在他二人之间拂过。
其中相隔漫长的岁月流逝,却有冥冥之中的微弱牵连。
“还记得从前在吴国金殿上,我初接天书,要请仙君多多指点,还到了七八十岁,还要仙君时时提点。”林蓁看着他,“结果仙君一走就是好几十年,我没有仙君指点,时常也会感到茫然。”
林信想了想,伸出手,摸摸他的鬓角:“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林蓁笑着问道:“那我是仙君教出来的,最好的孩子吗?”
林信鼻头一酸,连忙点头:“是,你当然是最好的孩子。”
才这话,便听闻脚下马匹嘶鸣。
一位老将军,没有卸甲,风尘仆仆地赶来,身后跟着护送的队伍,在宫门前下了马,大步走入宫城。
林蓁道:“朕召他回来,叮嘱一下边防之事。他也不容易,从卒做起,快五十了,才封将军。我从前他只有守城门的才能,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他对林信道:“仙君认不出来了,那是沈念君。”
“原来是他。”
一时无话,林蓁抬眼,看着迫近西山的落日。
“仙君,我这一生,俯仰无愧。但是倘若能回到从前,我还是想回去的。”
林蓁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雀儿。
“我近来不太记得事情,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从前枕水村办喜事,沈老爷和宋娘子的婚事。”
“爷爷在沈家院子里和村中长辈们话,仙君趴在桌上睡觉,还有好多好多熟悉的人。”
“我和雀儿,就在村里那条河边玩水。我还提着裙子,雀儿还喊我‘阿蓁妹妹’。”
“有爷爷在,仙君在,就什么事情都不用怕。”
“倘若能永远留在那个下午,那多好。”
“朕有时也很想任性一回。”林蓁抬起手,颤抖着指着落日,“朕真想叫它停一停,叫它也等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