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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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信坐在越国皇宫的城楼上,看见夕阳一顿一顿地沉下去,皇宫里金灿灿的檐角仿佛也消失了。

    林蓁不想再看,摇着轮椅要走。

    林信连忙上前推他:“要回去了吗?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去仙君祠看看吧,正好沈念君也回来了。”

    站在不远处的雀儿见他们过来了,也转过头。

    林蓁便对他道:“让沈念君去仙君祠等我。”他顿了顿,又道:“让太子也来。”

    雀儿点头应了,转身要走。

    林蓁却又忽然喊住他:“却之。”

    雀儿原本没有名字,林信要给他取,他也不要。后来跟在林蓁身边,旁人问起雀儿的名字,他没想好名字,林蓁给他现想了一个。

    便是“却之”。

    这个名字,一直用到现在。

    雀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脚步一顿,缓缓地转过头来:“干嘛?”

    山野妖,十分古灵精怪。林蓁对他一向宽厚,只是笑了笑,没有计较他言语直接,道:“你还是变回年轻时候的模样比较好,不用迁就我。”

    雀儿一噎,随后道:“请你认清你自己的地位。我没有迁就你,我只是怕惹人非议。我要是永葆青春,会被别人当成妖精。”

    林蓁淡淡道:“你本来就是妖精。”

    雀儿嗤了一声,转身离开,快步走下城楼台阶。

    林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而失笑。

    他撑着头,回头看向林信:“他还是有点怨恨我。”

    “为何?”林信不明白,“难道还因为,你的时候扮姑娘家骗他的那件事?”

    “不是。”林蓁摇摇头,眼中却有笑意,“好几十年前,我亲了他一下,没对他负责,他一直很生气。”

    “啊?”

    起这件事,林蓁仿佛还有些得意。

    “那时候才入琅琊,宫里办庆功宴。”他仔细地想了想,“散的时候,我有点醉了,爷爷让他扶我回去。然后在宫墙拐角的重门花影里,我低头亲了他一口。”

    林蓁叹道:“后来他试探朕,朕便假装不记得了。”

    林信大约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阵前点兵,朝中治国,林蓁是再理智不过的人物。

    他与雀儿原本人妖殊途,如同此时,雀儿还有千百年的时光,他却寿数将尽。

    他不愿意日后惹得雀儿不高兴,索性假装不记得了,与他仍做朋友相处,惹他生了一辈子的气也不要紧。

    “却之”这个名字,雀儿以为是同“雀”,其实是林蓁自己告诫自己,不要贪恋一时欢愉,坏了雀儿往后的千百年,是“退却”。

    林信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

    林蓁用拇指摩挲着食指指尖:“朕不当为了一己私欲,就带坏了他,最后也没办法向仙君交代。”

    年少时隔着花影重门的喜欢,转眼之间,便化作虚无。

    林蓁他一生俯仰无愧,可是他有没有后悔过?

    午夜梦回时,风吹帐冷,他有没有动过别的心思?

    他不知道。

    *

    而雀儿早已走下城楼,去找沈念君。

    沈念君是急召回京的,未卸甲,未解剑,在宫门前下了马,便一路到了皇帝寝宫前。

    雀儿从他身后走近,拍了一下他的肩,手在盔甲上,一声闷响。

    “皇帝让你去仙君祠等他。”

    沈念君在南边晒黑不少,身形挺拔,看模样沉稳不少。

    他向雀儿道了谢,提脚要走,又看看雀儿:“你不去吗?”

    皇帝病重,大约是要交代后事了,雀儿跟着他这么些年,没道理不去。

    雀儿道:“我还要去喊太子。”

    太子与其他两个皇子原本都在寝殿里侍疾,后来被雀儿遣下去,此时都在偏殿。

    林蓁会教孩子,教出来的三个皇子,兄友弟恭。

    皇子们见雀儿来,连忙起身作揖:“相父。”

    雀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朝其中一个招招手:“太子殿下,你父皇找你过去。”

    那头儿,林信正推着林蓁往仙君祠去。

    林蓁道:“早些年朕也册立过后妃,两个皇后,一个贵妃。”

    他轻叹一声:“只可惜,有两个姑娘还没进宫,就病逝了。还有一个姑娘,原来有心仪之人,朕便让他们去了。”

    “三个皇子,都是过继来的。”

    大臣们从前劝谏过两三次,不过他决意如此,劝到最后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林蓁这个皇帝已经做到最好了,他已经是不世出的千古明君了。如果他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缺点,命硬克妻什么的,大家都可以容忍。

    仙君祠宏伟壮丽,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开。

    沈念君早些时候便到了,站在门前等着。

    林信推着轮椅,绕过仙君祠前的九十九级台阶,从侧边上去。

    沈念君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听见动静,回头看去。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落在林信身上时,微微发怔。

    林信叹道:“你也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毛头子了。”

    沈念君的喉间哽了哽,只道:“仙君还是从前的模样,多谢仙君从前教导。”

    正巧这时,雀儿带着太子也到了。

    推开正殿厚重的殿门,将要入夜,殿中有些昏暗。

    跨过门槛入殿,供案上两盏长明灯,高台上两尊神像,金身威严,一如从前。

    太子从案上取了香烛,点燃之后,将蜡烛立在案上,又将手中的十几支香双手奉给诸位长辈。

    才走到林信面前,林蓁便道:“他不用。”

    太子不明就里,收回了手,林蓁将他手中要递出去的香拿到自己手里。

    林蓁原本要站起来上香,最后被林信按住了。

    他坐在轮椅上敬的香。

    上过香,林蓁朝太子招招手:“你来。”

    太子在他身边单膝跪下,唤了一声:“父皇。”

    林蓁指了指悬在供案上的金漆木匣:“那是天书,参得破就参,参不破也无妨。”他拍拍太子的手背:“守成亦可。”

    “身后事身后了,朕教的不多,现在再要教你,也来不及了。”林蓁看了看林信,对太子道,“你去见过林仙君。”

    太子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怔怔地朝林信行了个礼。

    林蓁摆手道:“行了,你去罢。”

    太子朝他们做了个深揖,便退出去了。

    林蓁自知大限将至,抓紧时间安排自己死后的事情。

    先询问沈念君边防的事情,沈念君一一答了,最后再叮嘱他两句。

    仿佛沈念君还是从前那个愣头青。

    沈念君道:“陛下,我都明白的。”

    “是,你也不了。”林蓁晃然,转眼看向雀儿,“你怎么没变回来?”

    雀儿回道:“我总得帮你办完了丧礼,再变回来。”

    林蓁笑着,仿佛有些耍赖的模样:“你先变回来吧,我想看看。”

    他的心思藏得太深,只有林信知道,也是才知道的。

    林信朝雀儿点点头:“变吧,啊。”

    雀儿不爱听林蓁的话,但还是听林信的话。

    一拂袖,重又变作从前那个青衫公子。

    正是这一袭青衫,陪林蓁从枕水村走出来,闯过兵荒马乱的乱世,踏过烽烟弥散的战场。最后他们停驻在百废待兴的吴越,开创出一个清明朝廷、盛世前夜。

    雀儿傻乎乎的,林蓁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被骗了一辈子。

    现下林蓁将死,再没有气力骗他,眉目之间,才不经意流露出一些喜欢的意思。

    雀儿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盯着林蓁的眼睛,定定地问道:“有没有?”

    林蓁正经了神色,看着他翠色的衣摆,摇了摇头。

    雀儿有些落寞,抹了把脸,转头去看别的地方。

    林信也不好破,只道:“我走的时候,仙君祠还有好些地方没建好,现在修好了,一起去走走,好不好?”

    雀儿走到林信身边,挽起他的手,扬了扬下巴:“沈念君,你过来推他。”

    宫殿错落,他们走在木廊上,脚步无声,只有木轮椅的推动的吱吱声。

    雀儿挽着林信的手,走在前边,不自觉靠在林信身边。林信轻叹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脸。

    沈念君推着林蓁走在后面,林蓁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殿外初春才发的嫩竹叶上。

    竹叶青绿,同翠鸟是一个颜色。

    仙君祠里有一个建在高处的访仙台,雀儿起精神,随手一指:“仙君,上去看看吧。”

    “好。”

    月出清冷,寒光照在林信身上。

    他双手搭在阑干上,垂眸看见琅琊城中万家灯火,随后又看见顾渊——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仙君祠外、九十九级台阶上,抬眼看见他朝这里看过来,便入了正殿。

    林信心中,忽然有一窍灵犀通了。

    春风吹起他的衣袂,月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在他周身镀了一重银光。

    他正巧在此时飞升。

    林信飞升的动静不大,没有狂风大作,也没有祥云辉映,他只是站在高台边上,袖上襟上,沾染着剔透无暇的月光。

    雀儿见了,不自觉往前走了半步。

    林蓁转头看他。

    于他,林蓁从来都是宽容得好似纵容的笑。

    沈念君不经意间,看见林蓁面上带着这样的笑,搭在木轮椅上的手缓缓地垂下去。

    轻得听不见的一个字,从石台高处落下去。

    落入越国万户,山河正好,盛世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