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吃一堑长一智
“阿弥陀佛,女施主怎能毒杀腹中未满百日的胎儿。”
“去你的,少跟我装神弄鬼的,”若非是倩儿怀孕了,天放深知她不会在佛门清净之地来寻他,他只得定了定神,领着她往禅房一叙。
乳泉水沏棋盘茶,盛入粗沙烧成的陶碗中,倩儿捧在中,只觉质朴而古拙,浅尝了一口气,满口气清雅的香气,因赞道:“你比从前在宫中要自在许多。”
“可惜我与佛的缘份太浅,诚如你所,来这里的确是装神弄鬼。”
“是为了避开新娶的夫人罢!”倩儿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道出他的心事,天放点了点头,因是吃了热茶,额前沁出细腻的汗珠,便脱下毗轳帽,一头青丝落下,被风吹得凌乱。
倩儿顺从发髻里拔出一只玉簪,在天放的身后站定,纤一挽,不过一时片刻便伶俐地替他梳了个团髻,借着琥珀色茶汤沁出的倒影,向天放笑道:“怎样,不如我给你当夫人娘子。”
“怪道他们都宠着你,就会讨男人喜欢。”
“我,没有,”他这样,倩儿有些不自在,她从不曾替荣帝梳过头,却在跟了贞王以后,朝夕相伴,不论是针线,还是衣裳鞋袜,替他打理身旁的一切,从不曾假丫环之。
“玉儿,把孩子生下来罢,我来给你养。”
“天放,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知她者莫若他任她心里再不情愿与荣帝不清不楚的牵扯下去,可她还是想要腹中这个孩子的。
不是因为天佑不够亲,即使她生下了亲生的孩子,还是会视天佑如己出。
只因从前荣帝始乱终弃,贞王又从不曾给过她生儿育女的会,倩儿在恐惧怀孕的同时,其实更盼着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联的亲生骨肉。
“谁让你们这些女子如此善变,一天三变都不为过。”这才是她熟识的沈天放呀!脱下袈裟后,又是一幅风流公子的清俊形容,两个人临窗而坐,言笑晏晏,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们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荣帝与冯太后还在。
“这也未必,天放,你可知,从前我想要得到,如今都已不再渴望了,可既然日防夜防这孩子还是防不胜防,会不会就是我的命呢?生不如死的命?”
“听夫人如此一,距离参透禅,就只差一步之遥。”
忽有一老僧从菩提树下徐步而来,极其慈眉善目,却衣衫褴褛,赤着双足,颇为熟悉的画面在倩儿的脑海中飞快闪过。
渡桥旁的画舫,朗月清风,他们四人酒足饭饱于月下弄萧起舞却从天而降多出来这么一个赤脚老僧,倩儿的记忆开始变得空前清晰。
“你们当中有人位极人臣,有人母仪天下,还有人荣登大宝成为九五至尊”
“七年过去了,果然应证了大师当年占的卦,”她想她有些明白了,所谓母仪天下,既明指冯太后,又暗喻着她。
并不是她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荣帝虽迎娶了皇后,一颗心却寄在她的身上,甚至触心积虑的想让她诞下他的子嗣他也许无法给予她全部,却一定会善待他们的孩子。
“这么些年的厉练,夫人越来越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可我却不会进宫,只会以贞王妃的身份终老在王府。”
“身怀龙胎,就由不得你了,”
“大师是想要算定我的命数么?”倩儿淡淡一笑,年少时,因为赤脚僧一句谶语,不论是荣帝还是冯表姐的心中都掀起了波澜,成就了今日的位高权重。
而她与天放,一个生不如死,一个死不如生,百般艰难挣扎到今天。正是因为吃尽了苦头,才会加位的珍惜此时此刻所拥有的一切。
彼如她守着天佑,还能在荣帝及其后宫的压制下,与天放保持着青衫相交的情谊。
“夫人不信命?”
“非但她不信,便是我也不信。”见天放上前握着她的,一股暖流在十指紧扣间传递,这令倩儿有了一种即使前方的路再湍急,都不是孤身一人的伶仃之感。
“她一身骄傲不信命数,或许可以与天斗与人斗,但是你却不行,沈天放并不是贫僧算定了你。”
“大师这是何意?先是算定我,这会儿又算定天放。”倩儿与天放对望了一眼,将彼此握得更紧,他们四个人一路走来,如今就只剩他们俩了。
就是逆天改命,他们也要守着彼此,无关忽于男女之情,也无关忽于情爱,朋友这两个字,就像两块肉,分开了要疼。
“除非他此刻娶了你,可你们能做得到吗?”赤脚僧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在斜阳日暮下渐渐走远。
倩儿追了上去,才问了句:“为什么?”
天放却拽住了她:“别追了,我问了他足足三个月,他都不曾作答。”
倩儿:“这就是你除了避着新娘子而躲在护国寺最真正的原因”
沈天放点了点头,彼时天色已全黑,一轮明月升了上来,斑驳的树影下洒满了白光,他轻轻松开倩儿的,脱了外裳披在倩儿的肩头,喃喃道:“我只是想要问一问,此生与她当真是无缘么?”
“你怎么就这么痴呀!”
倩儿叹了口气,一拳砸在沈天放的胸前,沈天放握住了她的粉拳,忽然正色道:“我们携并肩走过了风风雨雨,是不是最应当作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所有的悲伤与快乐只想与你一个人分享,”
其实彼此都已知道了答案。
天放带着几许欣慰又带着几许感伤将倩儿拥入怀中,以轻抚过她平坦的腹,怜惜道:“第一胎虽然没能够保住,但是我相信这一胎一定是健康又聪明的孩子。”
“天放,你是除了曾经荣帝以外,让我唯一没有戒心的男子,”
也是唯一不让她感到抗拒的男子,他时不时的抚触,时不时的拥抱,她从来都是甘之如饴。而在倩儿初入贞王府那刻,她对贞王虽心怀感激却是从心底里感到抗拒的。
“夜已经深了,露气上来受了寒就不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有那么多尾巴守在护国寺。”再美好的相聚也有到离别的那刻,经过彻夜的长谈,不论是倩儿还是天放都觉人生有一种更豁然开朗的境界。
一段好的关系,应当透过彼此看到世界。
暮春时节,晓杨风絮,倩儿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胎儿脉相宏大,稳坐宫中,御医诊脉之后直言此胎非皇子莫属,几个随侍的稳婆听了更旬喜上楣梢,将倩儿当成心肝肉一般捧了起来。
“王妃,还是将窗户关了,仔细闪了风。”
“这个时候,您还是别看这么多帐本子,有皇上在,贞王府只收不出,必是赢余。”
倩儿晨起之后,穿着宽大而舒适的锦裳,一头青丝被随意的挽起,正坐在窗下看贞王府最近的收支,诚如月娘所言,只见进不见出,每每御驾驾临贞王府,成百上千的银钱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送来,看得她触目心惊。
“你去回了皇上,日后断不可如此破费,再若如此我贞王府只能闭门谢客了。”
“奴婢以为王妃身份尊贵,又怀着皇上的亲生骨肉,这钱横竖都是花在皇子的身上,王妃何不笑纳呢?”
“若是为了你家主子好,你们这些做奴婢的就更该劝着,拦着。”
“的好,”
听得一阵打帘子的声音,荣帝着一身轻便的襦服从屋子外走来,青色的头巾配白色的宽衣大袖,上一把乌木折扇,颇有几分早年诚亲王的俊朗模样。
这令倩儿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她与他从不曾分开过,他只是出了一趟很久的远门,如今归来子满成荫叶满枝,人逢喜事精神爽。
“看什么呢?”
她忡怔的样子,朱唇微启,唇角隐约两酒涡,两弯细细娥媚下点点目光,明明望着你,却看不到焦点,就像看似清浅却深不见底的湖,将他溺毙。
“没什么,”她低垂了眼帘,作无意之举,却在一刹那被荣帝腾空抱起搁在膝上,他点了点她的樱唇,含住她的耳垂,柔柔道:“朕知道你是顾着朕的声誉。”
“皇上既然知道,臣妾就不罗嗦了,”若是从前倩儿不屑于此,可她既然身不由己的被荣帝绑在一起,当然深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
首先要顾着荣帝的清誉,才能保住贞王府的名节,倩儿虽不改当年心高气傲,却多了几分事故圆融。
“听王府的管家在江南封地发现了一处银矿,臣妾愿将七成的收益上缴国库,余下三成恳请皇上归入我贞王府留下。”
“你是在跟朕谈条件?”荣帝有些看不懂倩儿,明着给她银子不花,暗中却跟她盘算打官银的主意,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臣妾以为这并不是再跟皇上谈条件,只是就事论事,与其等着按官银收入国库,倒不如臣妾主动一些将双奉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她的一分也不能少,可不该她的也断不会多取一文,倩儿虽依附于荣帝,却始终想要在恰当的时自给自足,省得将来荣帝釜底抽薪,她落得个一无所有。
“我的不就是你的么?你呀!就这点心思。”
“那你只是给还是不给?”对,她就是这点心思,就是信不过荣帝千有万有不如自己有,她其实只是吃一堑长一智。
且不君生日日恩情,也且不论荣帝有朝一日会厌倦她,再次舍弃她,譬如贞王,他答应过要陪她白头携老,却在盛年猝死,撇下她寡妇孤儿,独自一人苦苦去掌王府的基业。
再美好的誓言,再不渝的情深,都抵不过光阴荏苒、岁月流年,因为日子是一天天的、冷暖自知的过活下去的。
“好,好,好,朕都答应你,你呀,别只顾着算计银子,还是多花些心思顾着腹中的孩儿。”
他想,他开始能够更深刻地去了解倩儿,从某种程度上来她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因此极度渴望未雨绸缪的女子。
她的脆弱与坚强都俏生生的写在脸上,只要他肯用心,其实不难发现。
见荣帝满口应允,又俯下身千百呵护万般心贴在她的腹仔细聆听,倩儿扑哧一笑:“这才三个月,孩子才刚长成人形,都还没有胎动呢,什么也听不到。”
“别闹,我听到胎心了,扑通扑通的跳着,”他仰面,露出惊奇的笑,如觅得珍宝一般,眼角楣梢全得兴奋之色,看得倩儿有恻恻然。
倘若七年前,他肯投之以如此抚慰人心的微笑,他肯如此珍重的善待他们母子,就是为他赴汤蹈火,忍气吞声的做他背后的女人她也认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让我瞧瞧?”
“哪儿有?没有,这孩子虽然闹心却不如你闹心,”他如今的情深,看在她的眼底,还是会感到疼惜,但更多的只会是无奈。
除了这个孩子,她能给他的已经是极限了。
“玉儿,若你坚持不肯进宫就把这孩子寄养在淑妃的名下,冯太后是个聪明人,这是她们冯家最后的一个会。”
“皇上的主意倒是极好,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授人以柄?”
听得荣帝如此一,倩儿真是有千般委屈与万般恼怒,虽然已作好了这孩子生下来即将要面临分离的命运,但无论如何,荣帝都不应拆散他们母子。
除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谁肯舍命相护,窦太后与皇后没有一个善茬,那淑妃至今还心存怨恨,怎肯以诚相待?
可这样的话对荣帝了也是无济于事,她只得隐忍下来,与他周璇应对。
“你这是在质疑朕统御后宫的能力?”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后宫的事都能够按宫规来论处自然是太平,可放眼后宫,不是皇上的母亲,就是皇上的妻妾,皇上只是身不由己。”
并不是她质疑他统御后宫的能力,若非是他的强势压制着两宫太后,她也不能够在这贞王府自在逍遥,可是她太了解荣帝,也太了解皇室的法度。
大树要去掉枝节才能够顺利的成长,当初贞王防着她,不让她怀孕,不就是生恐原贞王妃卢氏所出之子被夺去世子之位么?
更何况以皇后的为人连后宫嫔妃所出之子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是她这个七年前的旧人?若皇后得知七年前她就与荣帝有旧情这孩子可真是凶多吉少呀!
“朕不可能允许朕的孩儿流落在民间。”
“我可不想我的孩子卷入朝堂与后宫。”
“那么为了这孩子你就应该随朕回宫。”
“这才你最终的目的,”倩儿一阵冷笑,想要挣脱开他的怀抱,荣帝也不拦她,不过三两步上,倩儿已摔了帘子走出上房。
“若朕告诉你,你最后守着那份可怜的虚荣,他也不曾留给你”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如针尖一般,一下一下刺向她的心头,她不得不一步三回头望向他,满眼流淌着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