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较劲

A+A-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虽如是,却觉脚下一阵虚浮,轻飘飘地,如踩在云端。

    “你自己看,”

    早有准备的荣帝从衣袖中取出一本折子往倩儿站定的方向掷了过去,倩儿拾了起来,揭开石青的缂丝缎面,是一行熟识的蝇头楷,出自贞王带刀侍婢香云之。

    上书:兹有继妃希氏,失欢于王府,奏请今上废黜其妃位,潜还母亲学士府,落款盖着贞王玺。

    她记得贞王爱惜笔墨从不肯向世人留下墨宝,一应文书皆由香云代劳,再看落款日期是他猝死的前一日是真的,竟是真的,的确是贞王亲授意,倩儿一颗心急剧下沉。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扪心自问,至少成为他的妻子以后,并不曾有半分对不起他若这真是贞王的意思,她哪里还有活路。

    “倘若我不肯依从皇上,皇上是不是就要遵从王爷的遗愿废去臣妾的王妃之位?”

    “朕并不想走到那一步,但是为了朕的孩儿,朕不惜作这个恶人,”就如同荣帝之前所筹谋的一般,这一天真的不需要太久,他之所以等到现在只是为了釜底抽薪。

    龙德宫

    更漏迢迢,银黄淡淡,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荣帝看完折子已是三更,宫人入内更换夜香,博山香炉燃起阵阵轻烟,沉檀龙麝的香气淡淡,闻之只觉味辛而气温。

    “你为何连夜进宫见朕?”

    “皇上昨日的行为有违当初与我家王爷的约定,”

    绢纱宫灯下跪着的人虽是月娘,可她却一反平日的奴颜卑膝,而是将腰身挺得很直,鬓角坠着的垂珠映在明黄的光线下闪着点点寒光。

    “顾香云,你也不过如此,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荣帝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嗖”的一下从月娘的面前闪过,不过片刻,一张瘫软的人皮被揭了下来,却是早有准备的大内侍卫揭开了月娘的真面目。

    “原来皇上激王妃入宫是假,逼香云现身是真。”

    “不逼你露出真面目,朕又如何能够得知贞王叔的行踪?”

    荣帝颌首,气宇轩昂间露着不置可否,于他而言,贞王既然藏得这样好,使得他连掘地三尺都捕捉不到他的踪影,只好先下香云这步棋,来个一举两得。

    “皇上可别忘了,希氏母子可落在香云中。”若非是掐着荣帝的软肋,她顾香云又岂敢冒然入宫,香云是怀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入宫的,为了贞王,就是死也不在话下。

    “你也别忘了,天佑也在朕的掌控中。”

    “皇上以为凭希氏一厢情愿抱养的世子就能够威胁到我家王爷?”香云闻言,虽面不改色,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开始有些埋怨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直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初希氏要致她于死地,她便诈死任由希氏将孩子抢走却忘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危险的地方始终是最危险的地方。

    香云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是否能够威胁到心怀天下的贞王叔尚不可知,但朕却知道首先能够威胁到你就已经足够了。”又听得一阵击掌的声音,适有荣帝的心腹宫人从围屏后挑帘而出,怀里正好抱着熟睡的天佑。

    “荣帝,你好狠,若你胆敢动这孩子一根汗毛,我一定要你后悔,一定要你后悔。”见香云气得浑身直颤,终于把持不住,荣帝这才召过宫人,将天佑搂在怀中,极其慈爱。

    “你是个聪明人,朕之所以容许你接近朕,并将你派往贞王府,不就是给你一次会,让你好好守着倩儿母子?朕的孩儿若健在,你的孩子朕自然不会亏待,你也是知道的,朕还将他收为养子”

    “皇上之所以将天佑收为养子除了平息王妃被囚禁的愠怒,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向天下再一次召告,我家王爷是必死无疑,世子无依无靠,所以才会被接入宫中。”

    “女人太过于聪明可不是一件好事。”

    “怪道皇上与王爷都将王妃当傻子愚弄,可不是又笨又蠢么?”他二人将希氏玩弄于股掌,却瞒不过她这曾替贞王打理过政务的带刀侍婢。

    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她顾香云见得多了去,很多时候既是贞王的授意,也是她在暗中布局,却未料道,有朝一日会陷入局中设局的危之中。

    “除了替皇上看着希氏母子,皇上是不是还想要从奴婢的口中逼问贞王的下落?”

    “朕只是想知道,天佑与其生父贞王你顾香云更在意哪一个?”一个是誓死孝忠的心上人,一个是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儿子,夹在这对令她倾其所有父子之间,香云只觉处处掣肘,处处被死死地牵制住。

    “不想,不愿,也不能?”

    见香云左右为难,连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荣帝阴测测的脸上总算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他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织锦的皂靴扫过铺了绒毯的漫地金砖发唰唰地微响。

    这令香云心头不由一震,忽觉这样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识,有些记不清是在哪时哪刻,应该也是这样暮春的夜晚,在王府的书房凝光阁正殿前的抱夏内,她陪贞王饮酒,酒至半酣,王府的管家通传有贵客深夜造访。

    因是吃陈了十五年的花雕女儿红,酒气薰得人口齿缠绵醉意入骨,最后的一幕就是没有能够看清贵客的容貌长相,香云依偎在贞王的怀中只瞧得一双织锦的皂靴从容走来

    贵客不知是何时离去的,她唯一记得的就是一番天翻地覆,那晚贞王如破诫一般宠幸了她,她也是在那晚怀上了天佑,为希氏所不容。

    “皇上信不信香云早一日将王爷的下落告之,希氏母子的危险便增多一分?”既然荣帝都拿贞王与天佑来威逼她,香云急中生智,索性拿权势与美人来“回敬”荣帝。

    “你要挟朕?”

    荣帝面色哗然一变,一抱着天佑,一掐住香云纤细的玉颈将她腾空拎了起来,看得她因气短面色发青,双脚一阵扑楞,大红绣鞋翻滚而露,露出一双完整的天足,踢到他的膝盖上,荣帝脚步一虚往后退了两步。

    不愧是贞王的女人,既是带刀侍婢又是女中诸葛,这么快就反戈一击,招招中他的死穴,荣帝不免近距离地,极其仔细的打量起香云。

    她踢他在先,他的目光自然从她光滑的足背一路往上,至足踝间清晰的看到一根极细的红线,上吊着一枚巧巧的金如意云头玉坠。

    香云出宫以后,仍以易容之术披着月娘的形容随侍在倩儿的身旁,那晚最后荣帝虽因希氏母子的安危暂时作了让步,但她知道拖延不了多久。

    荣帝将该搜的地方都搜过了,以他的聪慧怕也是很快会猜出最后一个可供贞王藏身的地方,香云只希望能够拖到希氏生产,她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会像当初希氏抢走天佑一般将荣帝的孩子带回贞王的身边

    思及此,香云伺候倩儿愈发尽心,只是偶有想起荣帝,会有那么片刻的失神,不清是为什么,她想,除了因恩怨之外,应该还有些别的什么瓜葛。

    但又是为何,她的记忆每每到了此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

    “请王妃娘娘稍安勿在,娘娘是否能出府容奴才们问过月姑姑,”

    就在香云又一次萦思千缕,王府的二门传来了侍从们颤颤兢兢的声音,待得她捧着安胎的汤药赶到,但见倩儿披着绢纱斗篷,面罩雪青面纱,五个月的身孕腹已微微隆掩藏不住,当下沉着相劝道:“王妃这么大着肚子出门被人瞧了去免不了蜚短流长。”

    “你是在耻笑我遮遮掩掩也无济于世?”隔着面纱去瞧倩儿。

    俱在暗中较劲儿,香云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希氏初入贞王府,虽是长相清丽,却因拖着破病身子,整日病歪歪,风吹就倒,王府的姬妾每每议起,卢氏明眼看着活不久,她暗中瞧着也活不长。

    至少在那时,她从不曾将希氏放在眼底。

    “是皇上的旨意,非圣谕王妃不得擅自离府。”

    “不让我出府是吗?”倩儿抽身就往王府的马厩走去,扬从驯马的侍从中夺过鞭子,翻身骑上一匹名唤逐风的栗子色伊梨马。

    香云认得那匹马,曾是贞王的座骑,因此马年岁已高行不得远路,却因极其温顺便在府中养老,希氏见了吵嚷着喜欢,每每在府中闲来无事,便在王府的马场骑着溜弯儿。

    “王妃,你可怀着身孕,怎能策马!?”

    逐风驮着倩儿如撒欢一般哒哒地跪了起来,众人吓傻了眼,香云也急得有些足无措,希氏想要任性的摔成个一尸两命,也太便宜她了。

    希氏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去死,她想要亲自策马去追,又恐希氏认出,她二人的骑术皆为贞王所授,因向驯马的侍从发狠道:“还不快去追,若王妃有任何闪失,你们全都人头落地。”

    “是、是、是,”驯马的侍从连滚带爬骑上骏马纷纷去追倩儿,倩儿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加紧抽了几鞭,重重落在马背上。

    逐风越跑越快,但倩儿还嫌不够,便除了面纱蒙住骏马的双眼,这是贞王教给他的盲法,骏马在近似于瞎眼的情况下会激发出前所未有的能力,这对于垂垂老矣的逐风极其奏效,它将就要赶上的侍从又甩了开来。

    倩儿因策马飞奔,急剧的颠簸惊了她腹中的胎儿,抬着腿儿去踢她的肚子,剧烈的疼痛令她冷汗直流,她却不肯罢,也许只有这种近似转瞬即逝的消亡当中,才会让她无比清醒的体会到,她还活着,还能够以非常之段反抗现实的残酷。

    突然马蹄一阵踩空,将她的身子一甩,整个人从马上被抛了下来,这会不会是她最好的结局,倩儿并不是想要轻生,可在这刻却真的想要结束了。

    昭阳宫

    自皇后随两宫太后从贞王府归来,荣帝虽于每月初一、十五按制到昭阳宫中留宿,皇后却觉夫妻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漠,越来越生疏。

    彼如此刻花好月圆,她早就宽衣裳穿着极轻薄的亵衣钻入锦衾,可荣帝却命黄门将折子从龙德宫搬了过来,如无视一般自顾自的去看折子。

    “皇上,请允许臣妾伺候您!”

    皇后披了衣半跪在他的身旁,声音娇怯怯的,既柔情万种,又带着几分楚楚可怜为什么荣帝待她总是敬而远之,少了几分男欢女爱的热情?

    是她不够美么?还是不够似水柔情?皇后每每这样想,难免委屈,只能作鸟依人状,撞着胆子往荣帝的怀里钻。

    “朕还有许多重要的朝堂大事要处理,”

    他拍了拍皇后的肩头,示意她离开,皇后极其窘迫,又羞又气满面绯红,却碍于帝王之尊不敢与荣帝起争执,一双眸子雾气上来,分明噙着泪水。

    荣帝见了,心下嫌烦,将折子一摞,立即命宫人移驾至淑妃的寝宫,根本就不理会皇后低声下气苦苦哀求被荣帝无情地拒绝,心高气傲如皇后深觉受辱,一腔幽怨无处可诉,只能压低着声音低低的啜泣。

    贵为一国之母,虽然能够享受到至高无尚的荣耀,却失去了世间女子所拥有的哭泣的权利,皇后一身的软弱,只能掩藏在无人僻静处。

    “来人,去将皇上遗下的折子送过去,”也不知哭了多久,皇后看得夜色深沉,宫灯将要燃烬,一面拾起散落在地的奏折,一面叫进宫人。

    虽然失了恩宠,可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礼数,倘若皇帝表哥靠不住,她能够依靠的还有姨母窦太后。

    “奴婢遵旨,”

    宫中女官才要从皇后中接过奏折,皇后却意外的将折子又抽回展开细看,当读到开棺验尸查无贞王法身的字眼,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直跳,颇为吃惊。

    怪道她撒娇,讨来的是一顿羞辱,只因荣帝遇着了烦心的事儿入宫之前,她虽年幼,对荣帝与贞王之间争权夺利知到的不多,却也曾从父亲沈相的口中不时有所耳闻。

    若贞王的陵园无法身安葬就只能证明他根本就没死,他若没死荣帝当然寝食难安,思及前些个日子两宫太后急着要逼希氏母子入宫,原来是想以此为人质巩固皇权。

    在此以前,她还为着众人总将焦点放在希氏身上感到莫明的怪异,如今总算得知前因后果,但愿不要生出大的事端才好,凭心而论,皇后除了卧榻之侧容不得他人觊觎,的确有着母仪天下的风范。

    就在皇后仍命人将折子送去给荣帝,不过片刻,就接到宫人焦急的回话,御驾根本就不曾驾临淑妃的寝宫,而趁着夜色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