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是错
银面风尘仆仆,见面便朝睿夫人下跪告罪。
颤声道:“今日让您为难,是儿子不孝。”
睿夫人的气恨早在宫中便被楚璃抚平了,见儿子诚心道歉,只剩心疼而已。
她扶银面起身,微泪地道:“有人我的烨儿是假冒的,可我不信,我亲眼见过你的脸,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银面从南方回往京城,第一站便是进了国公府,当时楚璃曾揭开他的面具,睿夫人见儿子脸上疤痕太过触目惊心,当场便晕倒下去。
那时银面的脸上带着妆,大体与上官烨极像,加上面部的伤,使他的脸多少有些走形,睿夫人心疼儿子,那会儿震撼与心痛更多,倒不曾仔细辩认他的脸,加上他的声音毫无异常,压根不会去考虑真假的问题,既定印象便如此形成了。
而这种印象一旦形成,想要破它,则需要更多更有力的证据。
而阻拦证据发挥正常效力的,是睿夫人对儿子的疼惜。
银面苦笑,“儿明白,因为戴着这面具,引起了叵测之人的猜疑,但是,只要您与殿下认同我便可。”
“烨儿。”睿夫人未语泪先流,哽咽地不能自已。
“母亲,”银面哑声道:“您十年前曾因入水使关节受寒,其后受凉便会感到刺痛,如今虽不是隆冬腊月,夜间仍凉意袭人,儿寻常时候公务繁忙,有时会忽略母亲,您定要好生静养,父亲还要蒙您照顾。”
听言睿夫人更是鼻头发酸,儿子日理万机,却还不忘提醒这事,语重心长地应了一声:“哎。”
“母亲,儿不在乎别人如何,儿这张脸不好看了,别人看不得,母亲是永远不会嫌弃孩子容貌的,”着他抬手置在面具上,“给母亲看看,您才能安心……”
“不用了!”睿夫人忙抓住他的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道:“我真不忍看,不忍……”
……
太尉府。
“大人,”杨怀新一名属下禀道:“外间传言太傅是假,听钱进那头,正在计划着联络人手,想摘下太傅的面具,还好因为大婚日揭开的是王爷的面,给那帮嚷嚷着想看太傅真容的人提了个醒,另有上官淳逃亡,国公疯癫,他们应该做不了乱。”
杨怀新从古董架上拿来一只商汤时期的古碗,边瞧着边与属下道:“大婚日可算是看清了钱进的嘴脸,他与上官淳关系好,一心想找太傅的不快,眼瞅着有空可钻他哪里会罢休呢?现在殿下正算弄钱进,以及帮助睿夫人洗牌国公府,现在的上官家,已是殿下的上官家了。”
“太尉英明,对殿下了如指掌。”
“呵,她那点花肠子,”杨怀新不以为是地嗤笑,“雨楼都有我的人,我不止对殿下了如指掌,上官家的秘密也瞒不了我。上官烨能将那帮朝臣们拿捏稳妥,文事武事样样在握,何尝没有雨楼的功劳?还不是因为他手上握着那帮人的把柄,手里捏着把柄,嘴上谈着利益,叫入局之人如何逃掉?吴剑。”他搁下古碗,唤道。
“属下在。”
“雨楼那头,你紧着些。”
名叫吴剑的属下重重点头:“是。”
有睿夫人作证,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提起上官烨是真是假的话题,钱进在大婚日后突然被人弹劾,暂免职务关入大理寺调查。
似乎整个上州都安静了下来。
银面习惯性减少与属下之间的交流,最了解他的叶成已不再随身带着,而是将太傅府交由他理,平时很少见面。
这晚忽有人来禀,叶成求见。
银面却淡淡地发道:“跟他我与公主有要事相商,有问题他可以自已做主解决。”
属下不敢怠慢,立即用原话回复了叶成。
叶成听后不免失落,默默地领命离去。
他本想将一个消息告诉太傅,没料吃了闭门羹,心里虽不好受,但为主子做的事却一样少不得。
若非问题紧要他不会来扰太傅,可能是卫显曾经的叛变让太傅心有余悸吧,从太傅不言一字离京,到楚璃对他的那些话,就能知道一二了。
叶成觉得,他要去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已对太傅的忠心。
进宫求见是因为他查到了雨楼有人与杨怀新密见,雨楼是上官烨的绝对势力,连上官北都不可染指,哪里容得下楼内人员与杨怀新不清不楚?
上官烨曾和叶成过,如果发现杨怀新有任何不轨迹象,可以先斩后奏。
擅自与雨楼人员接触,应该够杨怀新去死的了。
叶成落寞地离开皇宫,暗暗着手计划。
一晚,杨怀新和一名男子相请着走出暗香艺坊。
黑暗中,一队夜行客在屋瓦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没,不动声色对那两人布下天罗地网……
同一晚,楚璃久不能寐。
听宴尔收到杨怀新邀请,晚上要去暗香艺坊“花天酒地”,楚璃做为主子,为宴尔第一次“喝花酒”操碎了心,为表支持,给他塞了一大把银票。
可冥尔走后,她却不安了起来。
自从对上官烨下手,楚璃算不清失眠多少回了,这情形一如八年前宫变过后她的崩溃,同样是食不知味,夜不安枕,只是如今,她的身边没有人可以代替上官烨当年的角色。
每当她心情郁郁,对上官烨的想念便会增加一分,然后一个人去秘牢,有时在上官烨的牢房之外静静站着,有时实在忍不住,才进去看他两眼,为此她不知挨过姑姑多少责骂,心甘情愿。
看守为她开锁,推开铁门。
楚璃示意看守走远一些。
看守可不傻,哪会不知主子要做什么,于是飞快退下,退得越远越好。
上官烨被锁着双臂,局限他的活动范围,为防他对楚璃动手,饭食中添加了一些化功的药物,对他身体无害,但会使他的力量与行为倍受抑制。
还有,最近这段时间楚璃发现了一件事。
牢房很干净。
上官烨很干净。怎么呢,他的头发永远清爽自然,墨瀑一般披在身后,带着幽幽暗香,楚璃经常泡花瓣澡,能闻出这种程度的香,是混和了至少七种花的精华才能达到。
他一身白衣如雪,不染纤尘,纵然铁链加身,面色有些虚弱,但在楚璃看来,何尝不是另一种景致?
无论他身处何地,他狼狈也好、挫败也罢,他一颦一怒的美皆是令人心窒。
楚璃有时会想,如此绝世的男人,留着好好爱着,不可以么?
她抿唇苦笑,拎着钥匙迈步走去。
“上官烨,”她的嘴角慢慢扬起弧度,“我又来了。”
上官烨懒眸看去,淡声道:“给我解开铁链,我鼓掌欢迎你的到来。”
“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嗯,”他凛然笑道:“殿下纡尊降贵来此,我的心情怎么会差?”
楚璃不知道上官烨还有毒舌这个技能,好气又无奈地道:“好,我现在给你开铁链,请用你的双手鼓掌欢迎我,然后再让我看看,你的心情到底有多好。”
上官烨好整以暇地看着,微眯的眼睛却是波澜不惊,看不出情绪。
等楚璃解开铁链,他缓缓松动腕子,淡然目光这才露出一丝锋芒。
“来,”楚璃将铁链递给他。
上官烨抬眸。
“我知道你又想勒我,用这个勒。”
那双危目又险了几分,“你以为我不会?”
“你会,”楚璃将铁链扬了扬,发出“哗哗”的响动声,“你现在最想做的事,可不就是把我杀了么,来杀,我跟你不同,我杀你你生气地要死要活,你杀我的话,我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这事就算完了。”
盯着她手上的铁链,上官烨的眼神愈渐锋利,忍无可忍地挥开那链子,链子应声掉落。
颓废地靠坐墙角,似笑非笑地看去:“能如此闲庭信步,外头的人你都收拾妥帖了?”
“你终于忍不住要提这事了,”楚璃盘腿坐在他面前三尺,无聊地捡起铁链在手腕上缠动,像在尝试被铁链锁起是什么感觉,“你一定在想,你都被拉下来了,那么你同族的人一定没有好下场,其实并没有。除了干掉一批作乱的南部官员,对上官淳穷追猛之外——可我还让他给逃了。对于其他人都是留了情面的,不是我软弱舍不得杀人,而是我明明可以用别的方法达到目的,为什么还要杀人?
你教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用最少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才是上策,如你所想,我已经控制了情势,现在有一个假的上官烨在帮忙撑着,并且得到了夫人的信任。我不知道这个计划会不会在某天崩盘,但暂时,我是成功的。”
她俏笑着,轻轻拂上这条似乎还带着上官烨余温的铁链,“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想得到你的原谅,只是这些年陪伴,我突然一个人了,有些不习惯,今天我莫名烦躁,像要发生某些不好的事情,却又想不出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问题出在你凭空抽走了一个上官烨,”上官烨讥笑地望着,昔日宠溺的眼神不再,冰削刺骨,“你以为,离开上官烨以后你一样能把控局势,你过份虚妄自大,实际上外强中干,你空有一个架子,看似坚定地在为一个目标努力,其实你的迷茫一直困扰着你,导致每个决定都异常艰难,你时刻处在挣扎犹豫的边缘,做下决定后,又要为自已找借口,来服自已那件事非做不可。
这是你自以为的‘非做不可’罢了,你若不做,其实也无不可,这让你更加不确定以及浮躁。包括你来见我,都是因为你的实力并不能撑起你对大陈过大的勾画,像在一块绵软的土地上建一座高塔,塔,兴许可以建成,但,它迟早会坍塌。”
到底,还是她不够强大么?
她默默记住上官烨的话。
“是,我只会耍聪明,比不上太傅雄才大略。”她露出辛酸笑容,将手中的铁链攥紧,“太傅,我记得以前,只要我认错,你便会原谅我的。”
完才见上官烨正直勾勾地盯看自已。
“想让我原谅你?”
她深吸口气:“我刚过,不是。”
伤害已经铸成,他们没有回头路可走,尽管她在留退路,冒着被反噬的危险留下上官北,并且未动上官家旁系中任何一人,她这么做,一旦假上官烨的伎俩被戳穿,便意味着她会变成众矢之地。
恨归恨,情归情,上官家参于当年宫变是不容争议的事实,当天逼宫的每个人身上都溅着母亲的血,包括上官烨!她为何不恨!
但她喜欢上官烨——这是她此生的劫。
八年前上官烨留下她的命,八年后也曾拼死救过她,她要还他这份人情。
“你的人,我全部给你留着呢,”楚璃垂下头,视线里唯有渐渐冷却的铁链,“甚至我最讨厌的尘湮,都没有动她,我看得出她很讨你欢心,如果我杀了她,你一定会舍不得的。”
上官烨无所谓信疑,淡淡地道:“国公呢,你如何让他不发飙?”
提到国公,楚璃唏嘘一叹:“我给他下了一点毒药,现在他神志不清,除了会胡闹,没别的了。”
“你连国公也动手!”上官烨微欠身子,突然发怒的他几乎要冲了上去,“他可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先皇还要对他礼敬三分,你怎么敢!”
“对,”楚璃认同他的前半句,“他为大陈做了很多贡献,我本该礼敬他,但他不仅是功臣,他同样是一个是非不分、野心勃勃的权臣!上官北与长子做了多少恶事没人比你更清楚,构陷五王有他的份,排除异己有他的份,先皇停灵期间尸骨未寒,率人逼宫也有他的份,他多少次想置我于死地呢上官烨,我由着你们操控八年!
在你看来我是个白眼狼,我忘恩负义,但你们父子俩背地里算计我和大陈的时候呢?你们上官家的罪我早给你理得明明白白,我没有杀你爹,没有抄了上官府,我连兵权都不曾心思动过,哪怕我已经尽力退让,在你眼里,我仍是个坏蛋对吧?”
上官烨一直冰冷的面容始见一缕痛色,他无力地坐在墙边,手垂耷在膝头上,像没有骨头那般。
“我跟你过算,过会推无忧上位……”
“但是,当我告诉你先皇手札被我放在天禄阁后,天禄阁转眼被烧。”
天禄阁的事上官烨不想再推诿,因为他知道那是父亲做的事,既然父亲还有活路,有什么罪自已担着就好,“我曾想,只要能帮你解脱,我可以无底线退让……”
“我做不到,我的底线是,大陈不能随了上官家的姓,楚家在上官氏手上受到的屈辱必须要还。”她的目光一瞬冰冷,“我知道你爱我,只是,我恰好爱楚家爱得更多。”
因为绝望,上官烨的眼神越见散漫,他直直地瞧着,眼中却失去了神采,“正好,我爱上官家,比爱你多很多。”
楚璃不知该哭该笑,拱手道了一声:“彼此。”
他仍是看着女人。
“承让了。”静煞的牢房内,他幽幽地道。
……
神不守舍地回到怡凤宫,楚璃心头抑郁并未得到开解,她以为多见上官烨几回,慢慢将心里的亏欠出来,再弱弱地强调自已并非他想象中那么冷血无情。
她以为能让自已好受一点,算不上问心无愧,终究还是“非做不可”吧,各有各的无奈,像他们这种人,谁的肚子里没有一点肮脏诡计,谁的手上不曾沾过血腥呢?
她也做错过好多事。
但除了上官烨之外,仿佛还有什么东西错了,却不知到底哪儿错了……
楚璃怀着忐忑心情步入宫门,忽听有人急切喊道:“殿下!”
是宴尔的声音。
宫灯硕硕,楚璃见宴尔脸色惨白,脸上、衣服上还沾着血迹!
诧异问道:“你不是喝花酒去了么,怎么回事!”
“属下跟杨太尉从暗香艺坊出来后遇到伏击了。”宴尔现在还惊魂未定,“能看得出人是冲着杨太尉去的,使的全是些致命招式,异常凌厉,但他们可能没想到,杨太尉在暗中也有人手保护。”
“杨太尉没事吧?”
“当然!”宴尔面露庆幸,“属下们拼死护着,杨太尉只是挨了两脚。”
“杨太尉在朝多年,难免得罪几个人,遇到这种事在所难免,”楚璃长舒一口气,领着宴尔走进凤怡宫,“还好有你在,不然杨太尉肯定老命不保,得了,明天我得好好宽慰他几句,老人家啊,还是需要一点关爱的。”
宴尔暗自发笑:“殿下的是。”
“对了,刺客呢?”楚璃缓下步子问道。
“当场格杀十人,另有一个人属下伤逃走,太尉的人追去了,属下回来时还没有消息。”想到当时情景,宴尔颇觉异样。
那名逃走的刺客其实有机会杀他,却在关键时候分了神,刀从他脖间划过那一招本可以取他性命,但在那瞬间刺客把刀往回一收,只在他颈下留了一个很浅的表皮伤口……
“不能让杨太尉活得担惊受怕啊,”楚璃叹气地道:“宴尔,关注一下后续,我要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