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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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三日,长空初霁,雨过天晴,绮罗的病也渐渐好转。是日,晴空万里,寒意却渐起,绮罗正懒懒地伏在廊下看花,念叨着怎么还不下雪时,便瞧见青玉前来禀告,笑道:“殿下,萧家的公子和姐前来拜访您。”

    ……萧怀瑾与萧怀薇?

    绮罗微愣,缓声道:“……嗯,请进来吧。”

    不出片刻,远远便见萧远候带着萧怀瑾与萧怀薇一并前来。萧怀薇抱着个包裹,几步奔到绮罗面前,眸瞳微闪,声道:“嫂嫂,怀薇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绮罗一哑,侧首道:“没,没什么……我不会与孩子置气。”

    “真的?”

    萧怀薇双眸微亮,将手中包裹递给绮罗,笑道:“那你收下这个,我们便和好啦?”

    “这是什么?”

    “是娘亲给你做的裙子。”

    绮罗眉梢微挑,开来看。只见布裙袖摆宽大,佩有腰封,裙身如流苏垂下,绣着细碎雏花,朴素中又有几分秀气。

    “……”

    绮罗盯着裙子瞧了好一会儿,在众目睽睽下,还是缓缓将裙子还了回去,语气难辨道:“不符合本殿下的身份的衣裳,本殿下不穿。”

    萧远候一顿:“……”

    萧怀瑾却拱袖行礼,颇为稳重道:“可是嫂嫂,您不收衣裳,不就是不愿意与妹妹和好了吗?”

    此话一出,萧怀薇顿时扁了扁嘴,眼中泛起泪花,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绮罗一噎,略显仓促,又夺过裙子,挥袖道:“……好了,本殿下穿就是了。天色不早,你们两个就在府中住一夜,明日再走吧。我累了,想一个人歇会。”

    闻言,侍女们纷纷行礼退下。

    萧远候望了望绮罗,轻轻道:“……安置好弟弟妹妹,再来看望殿下。”

    绮罗侧首,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素手撑着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萧远候只能先行离开。

    “……”

    待众人走后,绮罗独自坐在阁前,一动不动。良久,她才轻轻偏了偏头,伸着脖颈量四周情况。

    人都走了呢……

    确认四下无人后,绮罗眉间轻扬,起身飞快奔到铜镜前,袖手一抬,将雏花长裙蓦地展开。

    镜中裙摆垂落,花浅秀丽。

    绮罗提着裙子,悠悠转了两圈,丽眉微弯,眼中如繁星点点,熠熠生辉。

    “这裙子该如何穿呢……”

    绮罗抚手摸索,琢磨起如何穿上这件裙衫。

    ……

    安置好了萧怀瑾与萧怀薇,想起绮罗大病初愈,或许仍有不适,萧远候便前去她殿中看望。然越过长廊,行到阁前,就听得一声恼喝:“烦人……”

    “……”

    萧远候一讶,心想这才过了片刻,又是谁惹怒了公主?他抬手敲了敲门,问:“殿下,怎么了?”

    无人应答,一时寂静。

    萧远候思量几许,终究还是轻轻推开了门,入了房中,又细心地掩好房门,然抬眸一望,却见房中满地凌乱,零零散散地撒了一地的衣裳。

    “……”

    萧远候一惊,连忙去寻绮罗的身影。只见八面山水屏风旁,一卷青丝静静垂落。

    “殿下……”

    萧远候起身走近,越过屏风,瞧见绮罗垂首坐在一堆绫罗绸缎中。她身着寝衣,青丝微乱,雪容素白,长睫垂下,颊畔却绯红如花,几分泫然欲泣之势。

    手中,还捧着今日那件雏花长裙。

    “……”

    萧远候忽然就明白了。

    他俯身蹲下,与绮罗平视,拾起那件长裙,无奈道:“……我来帮您穿。”

    绮罗拭了拭眼角,唇畔紧抿:“……”

    萧远候一笑,温声道:“把手张开。”

    “……”

    绮罗无言,玉眸轻抬,顾盼生辉地望了望萧远候,然后依言张开了双手。这份乖巧,让萧远候有一瞬间失去自持。只一瞬,他敛了敛心神,垂眸展开裙袖,轻轻拢到绮罗的手臂上。又拾起腰佩,左右封叠,佩以缨络,系好衣襟。

    待穿好时,萧远候将绮罗抱起,置到铜镜前。

    镜中的姑娘明眸皓齿,青丝如瀑,一袭鹅黄雏裙莹莹浅浅,勾勒玲珑身形,使之秀丽中不失稚嫩,朦胧中又几分妩媚。

    绮罗恍了恍眸,唇畔缓缓浮笑。她捏着袖摆,轻盈地在萧远候面前转了一圈,然后眸若繁星,盈盈笑问:“好看吗?萧远候。”

    萧远候端量她许久许久,深眸轻凝,一言不发:“……”

    绮罗眉间轻蹙,声问:“……不好看么?”

    “好看。”

    萧远候毫不犹豫地作答。

    绮罗顿时扬笑,容色生辉,却又听得萧远候语气低沉,缓缓道:“只是,不及不穿时好看。”

    “……”

    “……下流!”

    绮罗扬袖给了萧远候一掌,将他赶了出去:“不理你了,流氓!”

    罢,猛地关上房门,心有余悸地抚着衣襟。

    ——心怎么跳得有些快?

    翌日,光亮,草叶含露。

    公主府的湖心画亭上,绮罗手执书卷,正在教萧怀瑾与萧怀薇念书。她一本正色,与萧怀瑾道:“……听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要谨记圣人言,切莫被某人带偏,成了心思不纯的坏人……”

    萧怀瑾捧着书卷,眨了眨眼,心中对她口中的“坏人”起了疑惑。

    坏人,谁?难道是……

    萧怀瑾悄悄瞥了眼萧远候,连忙心道:不可能,哥哥品行正直,怎么会是坏人呢。

    萧怀薇不爱听诗书,从盘中捏起条家里带来的鱼干,递到绮罗面前:“吃!”

    绮罗瞥了瞥鱼干,以书卷作挡,抵在唇畔,淡淡道:“乡下的食物,我吃不惯。”

    萧怀薇翘了翘唇,收回手道:“那我自己吃!”

    罢,捏起萧父萧母送给绮罗的鱼干,塞到嘴中。她双颊鼓鼓,不出片刻便把鱼干吃了大半,眼见着青瓷盘中只剩下最后一条鱼干,一直默默旁观的绮罗及时止住了萧怀薇:“丫头。”

    绮罗将书卷抵到萧怀薇的手上:“不许再吃了,这不是你爹娘送给本殿下的吗?”

    萧怀薇无辜眨眼,理直气壮道:“可是你又不吃呀,多浪费!”

    绮罗眉间微敛,眼眸半阖着睨来,理更直气更壮:“我喜欢浪费。”

    “……”

    “哥哥,浪费食物是不对的,你要听哥哥的话。”

    “是你哥哥的,又不是我哥哥的,我凭什么要听?”

    “……”

    萧怀薇陷入沉思,然思来想去,反复琢磨,仍旧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秉持着坚决不浪费的理念,她还是伸手捏起了鱼干:“总之,我还是替你解决掉它!”

    “不行。”

    绮罗也伸出手,拽住鱼干。

    “松手。”

    “不松。”

    “……”

    萧远候与萧怀瑾望着这一大一,无声叹了口气。

    ……

    寒来暑往,时光流转,大御京都渐渐入冬。时霜露冷沁,苍穹蒙雾,或许再过不久,便会落下一场初雪。

    绮罗拥着暖和的铜炉,倚坐在木轩旁。耳畔明珠轻垂,她垂眸思量着什么,忽然侧一侧首,朝萧远候笑道:“萧远候,我喜欢樱花、流萤和雪花,你送给我吧?”

    萧远候闻言,陷入思量:“……”

    冬日渐寒,且不雪花,樱花与流萤该去何处寻?公主难道是故意为难他……

    萧远候瞧一瞧绮罗,见她眉间如玉,眼波澜动,几分狡黠模样。

    他顿了顿,缓缓问道:“殿下,既非佳节,又非逢喜,为何要送您?”

    绮罗眉间微挑,语调悠长:“这话你问对了。过几日其实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你猜一猜罢?”

    萧远候思量几许,如实答道:“殿下,我猜不出。”

    “真拿你没办法。”

    绮罗弯了弯眸,笑意盈盈道:“那我便提示提示你好了,你想一想,在我与你的这一生中,哪一日是最重要的?”

    “……”

    萧远候思量一瞬,道:“二月二十。”

    此话一落,绮罗轻轻蹙了蹙眉,不解道:“二月二十,那是什么日子……啊。”

    她眉间微恍,忽然想起萧远候为何会答二月二十了。因为二月二十……是他们相遇的那日。绮罗一时无言,既感动又无奈,其实她想告诉萧远候,过几日便是她生辰啦,他该准备生辰礼了。可萧远候这么一,她一时便不知该如何开口。

    绮罗撇了撇嘴,最终认同下来:“……那便二月二十吧。”

    罢,拂袖离去。

    萧远候望着她背影,心中一笑。

    过几日便是公主的生辰了,其实他早就知道,只是哄她玩罢了……他抬眸望着庭中那株樱花树,陷入思量。

    春樱,夏萤与冬雪啊。

    时逢长公主诞辰,景华帝在长乐殿大摆宴席,邀请世家亲眷前来为长公主庆贺。人道长公主圣恩隆昌,好不羡慕。却不知景华帝心中暗想——

    该让绮罗多瞧瞧大御的世家子弟了。

    那萧远候待在公主府一日,景华帝就一日难以安心。如今正好趁着生辰宴,让绮罗见见世家的温良子弟们,若能爱慕上谁,将萧远候远远抛弃,那便再好不过。

    灯火阑珊处,金樽熠熠。

    世家公子们围在绮罗身侧,与她笑。绮罗一身宫装,眉间花钿嫣红,色若秋水,目若繁星,神色却寡淡厌倦。

    她望着空中明月,心中惆怅。

    因这几日萧远候仿佛全然不知晓她的生辰,今日她忍无可忍,为了与萧远候置气,一怒之下便忍着无趣来了宫中赴宴。

    如今人影纷纷,世俗喧嚷,绮罗却无奈地想,还不如待在府中呢。

    即便那株樱花树不开,流萤不亮,初雪未至,但好歹有萧远候——

    “殿下。”

    直到一声如玉似翡的清雅声音响起,绮罗才回过神来。

    世家公子们不知何时起已经离去,江照左一身玄服,修长如玉,清冽地立在身侧。

    江照左眉间温和,笑意清淡,递给绮罗一枚梨花木盒,道:“祝殿下生辰快乐,以此薄礼,聊表心意。”

    绮罗一恍,接过木盒,轻声道:“……谢谢。”

    罢,轻轻开木盒。只见盒中摆放了一本诗集,书卷古朴,瞧上去已有些年月。翻开一页,瞧见上头笔迹苍劲有力,写着一首古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诗意惆怅,不知在诉着谁人的心思。

    绮罗沉默许久,眸色晦暗,隐约波澜,久久不言一语。

    善华郡主忽然从侧殿来,语气讽笑道:“江公子待公主真好,珍藏的孤本,送便送了。从前我想借来瞧一眼,你都不舍得呢。”

    “……”

    江照左神色难辨,并不作答。

    绮罗却沉了沉眸,将古书阖上,淡淡道:“多谢江公子美意,只是我不好文雅,更不解诗意。只怕辜负了你,这本珍藏在我手中也会被糟蹋了去,你还是拿回去吧……”

    “殿下。”

    江照左眉间沉敛,并未接过诗集,反而抬眸问道:“从前在姑苏,殿下曾与照左谈及诗词,言语间颇为真挚,缘何如今便道自己“不识古意”了?”

    绮罗一哑,凝了凝眸。

    善华郡主笑哼一声,道:“江公子,长公主今日可没有骗你。你有所不知,从前在宫中蒙学时,长公主生性怠惰,不爱念书,时常将太傅气得半死,素爱顽劣。在姑苏城时,只怕是为了逢迎你,才勉强拾起诗书,故作风雅呢。你啊,被骗得太深了。”

    “够了。”

    绮罗冷冷起身,断善华,沉声道:“从前的事便不要再了。”

    善华郡主笑意更甚,语气不善:“怎么,戳中你的痛处了?还是戳中江公子的痛处,你心疼了?”

    江照左神色难辨,容色似雪,立在阑珊灯色中,几欲消失。

    他嘲讽一笑,想起昔日种种,方才恍然大悟,心中苦涩。原来他错过的,远远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生性顽劣的姑娘,为了追随着他的身影,掩去锋芒,故作风雅。世人道她虚假,他却想,那姑娘从前骗他骗得有多深,便爱他爱得有多深。

    绮罗心中却莫名烦躁,纵然她不再喜欢江照左,却也不愿见江照左深陷旧事,一身囫囵。她对江照左,是于心有愧,万分不忍。偏偏善华郡主哪壶不开提哪壶,实在令她恼火。

    “府中还有事,恕不相陪。”

    最终,绮罗拂一拂袖,仓惶而逃。

    江照左一身清寂,立在原地,并未去追。

    善华郡主忽然惆怅一笑,道:“江公子,上回绮罗险些酿成大错,你以教我诗书为条件,要我与你进宫求情,如今我问你一句,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你懂还是不懂?你若懂,为何还执迷不悟,苦苦挣扎呢?”

    “郡主。”

    良久,江照左才敛了敛眸,抬袖行礼,沉声道:“人生如梦,难得几回清醒,照左不识风雅,也不懂这诗意。”

    罢,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善华郡主望着他背影,苦笑一声:“江照左,你真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