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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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夫医术高明,施以一番银针之术后,道绮罗再过几个时辰便能醒来。

    天色愈晚,风雪渐大,江照左并未入殿看望绮罗,只是隔着轩窗独自立了一会儿,便与李大夫一同离去。

    公主安然无恙,渡过一劫,府中人人皆松下一大口气。殊不知夜深人静时,隐蔽角落中,霁玉语气低低,正与谁人在窃窃私语。

    那人身影修长,缄默无言,一双深眸波澜微起,正是萧远候。

    霁玉拢着袖,道:“……萧公子,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世上真正能待公主好的人,是江家三郎,而你只会给公主添麻烦。我若是你,在公主醒来前,便该愧疚离去才是。”

    萧远候一言不发,眼底几分晦暗。

    他无法反驳霁玉所,绮罗落水,是因为他照看不当。而绮罗病好,也确实是因为江照左请来了大夫。可要他离开绮罗……

    那是违背了誓言之事,他于心,也是十分不愿。

    萧远候并未应言,霁玉叹息一声,从袖中摸出一枚锦袋给他,道:“这是一些银两,你拿着回家去吧……”

    “姑娘。”

    萧远候神色微凝,拱袖行礼道:“自从江公子入京后,姑娘何以待我处处针对?”

    一语落下,霁玉面色忽变,挣扎许久,咬牙道:“我只是为了公主着想!你走还是不走?!”

    “……”

    这一回,萧远候并未再开口。他若有所思,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走入风雪中,那方向,却仿佛是要离开府中去。

    待他走后,梅花树下安静下来。

    霁玉神色稍缓,却仍有几分晦暗,抚着衣襟喃喃道:“你也别怪我,世人只知公主爱江三郎,不知我仰慕他,也过了很久……”

    哗啦——

    落雪坠下,枝叶婆娑,忽然发出一声响动,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霁玉面色一变,喝道:“谁在此处偷听?!快出来!”

    梅花林幽深寂静,无人应答。

    霁玉眉间紧蹙,缓缓走入梅林,道:“何方贼人,胆敢在公主府中偷听,还不速速就范!你若此时出来,我便原谅了你这一遭,否则……”

    忽然,地上的青石后传来一声响动。

    霁玉连忙拂袖查看,却并未瞧见任何人,只见一只野猫嗖地逃窜而走,留下一道残影。

    原来只是只野猫。

    霁玉松下一口气,不久后便动身离开。

    殊不知屋檐上,赵寻清冽一笑,松开了捂着青玉的手,悠悠道:“野猫,缘何偷听人家话?今夜若不是我,你可要被霁玉逮着了,”

    青玉容色微绯,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是无意路过,想去看望殿下,谁知道,竟然听见霁玉……”

    赵寻挑了挑眉,他来得晚,虽然恰好救下了青玉,却并未听见霁玉了什么。见青玉欲言又止,他便问道:“什么?”

    青玉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摇了摇头:“没什么,放我下去,我要去守着公主。”

    ……

    翌日光初亮,翠鸟鸣啼,绮罗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下悠悠转醒。霁玉面色大喜,递给绮罗一杯热水,关切道:“殿下,您终于醒了!这回您昏睡了两日,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多亏江三郎请来了李大夫,才将您治好……”

    绮罗尚且懵懂,隐约听得江三郎几个字,侧首问:“江照左在吗?”

    霁玉摇首道:“江三郎只在您窗外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

    绮罗垂眸,心中恍惚,叹着又亏欠了江照左一回。

    忽然,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皱眉道:“萧远候呢?我昏睡两日,怎么不见他守着?”

    霁玉神色难辨,幽幽叹道:“萧公子见你重病不醒,心怀愧疚,在江三郎来过之后,便离开了。”

    绮罗闻声眉间一敛,喃喃道:“不可能……你是不是在骗我?”

    “殿下!”

    霁玉慌乱一跪,垂着首,声声真切道:“霁玉从便跟着您,从不曾骗过您。您如今要为了一个才认识短短半载的萧远候,怀疑霁玉吗?何况霁玉有什么理由,非骗您不可呢?”

    “……是吗。”

    绮罗眼眸微垂,轻轻瞥了霁玉一眼,神色如雪。良久,她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躺入锦被中,语气微弱道:“看来萧远候真的走了,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霁玉依言退下,殿中一时寂静。然青玉却并未离开,低声道:

    “殿下……”

    “……青玉?你怎么还没走?”

    听见青玉的低唤,绮罗眉间微顿,起身瞧她。

    青玉伏在绮罗榻旁,袖手紧攥,神色急切道:“殿下,青玉有事要禀告,昨晚,我听见霁玉她……”

    “她让萧远候走,萧远候也真的走了,是不是?”

    绮罗忽然断了青玉。

    青玉惊讶不已,问:“您怎么知道啊?可我实在不明白,霁玉为什么要赶走萧大哥呢?”

    绮罗倚坐在榻,青丝披散,语气微弱却讽刺道:“傻姑娘,因为从前在姑苏时,霁玉就爱慕江照左,以前我不懂,如今方才明白,只有我嫁给了江照左,霁玉才能离江照左更近一些。”

    青玉一时震惊,久久才回过神来。霁玉隐藏得这般深,就连她也不知,更令她惊讶的是,公主明明知道此事,却并未去寻萧远候。

    听得绮罗语气中若有若无的难过,青玉抿抿嘴唇,道:“可是殿下,您都知道,那您应该也明白萧大哥走是身不由己,为何还……”

    绮罗陷入沉默,久不作答。

    许久之后,就在青玉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她轻声道:“因为萧远候应允过我,不会离开我的。”

    可他居然因为霁玉的一言一辞,便匆匆离开。

    青玉听得,心中一酸:“殿下……”

    “殿下,江三郎前来府中看望您,您见还是不见?”

    殿外,忽然传来赵寻的通报声。

    绮罗面色微顿,轻声道:“……见。”

    长廊落雪,阁中烧炭,拥上锦毛斗篷,再沏上一盏热茶,对着窗外雪下红梅,正是人间雅事,别有一番意味。

    江照左端详了一会绮罗的面色,缓声道:“殿下此次醒来,可还有哪里不适?尽快与我来,我去请李大夫。”

    绮罗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已无碍,你不必费心了,此次多谢你救命之恩,来日定当重谢。”

    “殿下言重,照左不过凭心而为。”

    江照左朝绮罗笑了笑,沉默些许后,又道:“听闻那人走了,殿下,往事不可追,何必感伤于过去……”

    “……”

    眼见着一番言之凿凿,令人深省的论述即将展开,绮罗双袖交叠,低低垂首,一句话也不,仿佛江照左就是那严苛的夫子般。

    ——废话,江照左在论辩上的功力无人能比,她才不想与他争辩。

    绮罗宛若案板上的鱼肉,不做挣扎,捧场道:“江三郎得好,江三郎得妙。”

    闻得这话中若有若无的哀怨,江照左挑了挑眉,便不再她。只挥袖命书童将一个食盒捧过来,道:“这是热鱼汤,喝了养养身吧。”

    罢,亲自给她盛了一碗。

    绮罗望着稠白的鱼汤,却忽然又陷入沉默。犹记得,她坠水前,便是在冰面上捞鱼呢……

    萧远候……

    江照左瞧出她神色不对,缓声问道:“怎么了?”

    “……”

    绮罗回神,摇了摇头,端起鱼汤便要喝下。

    “殿下!”

    赵寻却忽然廊下来,笑道:“萧远候回来了!”

    绮罗眉间微顿,端着鱼汤的手也蓦然停在空中。江照左神色凝敛,眸中悠远,并不话。

    长廊下,萧远候捧着一个陶罐,衣襟染雪,一步一步走来。他瞧见江照左,步履微顿,还是行入阁中,将陶罐放到案上,低声道:“殿下,我回来了。”

    绮罗神色错愕,直直地盯着萧远候。还以为萧远候会一去不回,可怎么才半日,他便回来了?难道他一开始就……

    “你去做什么了?”

    心中一想萧远候或许不曾离开过,绮罗瞬间便一扫郁色,有恃无恐地,沉声质问起了他。

    萧远候顿了顿,叹息道:“我去了河畔,为殿下捞来了一尾鱼。”

    绮罗一恍,怔怔地望向那陶罐,只见清澈水中,一尾鲫鱼正在游动,鳞片熠熠。

    原来萧远候昨夜,回了杏花村,去捞了她那日没捞上来的鱼。

    绮罗哑然,久久不出话,她捧过那冰凉凉的陶罐,宛若捧着珍宝,眸色蒙雾,似水浅浅。

    江照左忽然淡笑道:“冬日河面结冰,天寒地冻,不去坊间买鱼,反倒破冰捞鱼。天底下恐怕只有寥寥几人,才会做出这般“另辟蹊径”之事罢。”

    绮罗:“……”

    似乎有被讽刺到。

    萧远候面色亦是一顿,悄然瞧了绮罗一眼。

    瞧见绮罗欲言又止的神色,江照左似乎想到什么,眉间忽敛,一时也沉默下来,来,还不曾问绮罗,为何会落水。

    “……”

    良久,江照左终于缓声问道:“殿下,敢问一句,您是怎么落的水?”

    绮罗飞快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了,江三郎早些回家吧!”

    江照左:“……”

    他似乎明白了。

    ……

    待江照左走后,绮罗捧着陶罐瞧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抬眸瞧了萧远候一眼。

    不知为何,萧远候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比不过那一尾鱼。

    “萧远候!”

    绮罗全然不知萧远候所想,弯眸一笑,扬起双袖便扑到萧远候怀中。

    萧远候面色微变,连忙拢住她,确保她没被磕到后,才缓了缓神色。

    绮罗埋首在萧远候脖颈中,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一言不发就丢下我离开的,果然,如我所料,你回来了!”

    “……哦?”

    萧远候笑着抚了抚她的发,心中微动,忽然问道:“殿下当真,不曾对我起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

    回答他的,是一瞬间的沉默,和一个十分可疑的“嗯”字。

    萧远候心中失笑,忽然就想逗一逗绮罗,问道:“殿下言之无据,如何能令我信服。”

    绮罗蹭地就从萧远候怀中起来。

    她玉眸狡黠,眼波流转,忽然扬起手指,信誓旦旦道:“你既不信,我便发个誓好了,若我对你有所欺骗,便……”

    “殿下!”

    萧远候以为绮罗要什么“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之话,立即变了神色,出声欲断她。

    谁知绮罗扬眉一笑,语气轻快道:“便让这一尾鱼被大卸八块,炖成鱼汤好了!”

    萧远候:“……”

    “……无赖。”

    他无奈一笑,不再与绮罗计较。

    绮罗亦笑了笑,又想到霁玉,思量几许,与萧远候道:“对了,霁玉一事,我已略有耳闻。她从便跟着我,如今为情所苦,又与我当初何其相像,我不忍赶她走,便暂且留她在府中,你觉得如何?”

    萧远候不置可否,只是纵容道:“殿下之事,何需问我,但随心而为便好。”

    绮罗一时无言,良久,莞尔一笑道:“……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