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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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陈时卿回公主府的路上,朱雀长街繁华昌盛,人来人往,卖糖葫芦的贩热切地吆喝着,陈时卿掀起一块车帘往外瞧,眼眸如星,发出些许熠熠的光芒。

    萧远候沿着他的目光望去,瞧见那糖葫芦时,神色一动,往事浮上心头。

    他抱了抱陈时卿,低声问:“可要去买一串?”

    出乎意料的,陈时卿摇了摇头:“绮罗不爱吃,我也不吃。”

    萧远候眸色微暗:“……”

    “不过……”

    陈时卿话锋一转,道:“叔叔与姑姑很爱吃,我们给他们卖两串,带到杏花村去吧?”

    叔叔与姑姑?

    萧远候思绪一顿,才恍过神来。是萧怀瑾与萧怀薇啊……多年不见,不知他们如今是何模样,还有萧家父母,可曾安好?此行回到大御,他虽然派人去了杏花村,自己却并未亲自前去。

    此前一别,他欠下的太多。

    近乡情更怯,萧远候心中微微苦涩。

    陈时卿拽了拽他的衣袖,软声道:“你不想去么?”

    萧远候回过神,笑着摇了摇首:“不是……那便走吧。”

    陈时卿笑笑:“不要怕,叔叔与姑姑都是很好的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然而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

    行到杏花树时,繁星点点,蛙声一片。杏花树在清辉下摇曳,村民们在树下聊天,本是一番宁静祥和的景象——

    如若萧怀薇没有将一盆水泼到萧远候跟前的话。

    萧怀瑾神色亦是沉敛,将陈时卿一把从萧远候怀中夺过来。萧怀薇则气恼更多,扬声道:“你做什么还要回来?”

    萧远候立于门前,眼睑微垂。

    “怀薇,吵些什么?”

    萧父萧母闻声出来,瞧见萧远候时,蓦地就顿在原地,未曾言语,却就红了眼眶。

    “远候……”

    萧母语气哽咽,就要上前。萧怀薇却拦住了她,哼道:“娘,他四年前抛下我们走掉了,你做什么还理他。”

    萧父沉默一瞬,叹道:“怀薇,他是你哥哥……”

    萧怀薇神情微倔,抿唇道:“我哥哥四年前就走了,这四年,若不是绮罗帮着我们,家里还不知道怎样呢……”

    闻言,萧远候愧疚更甚,千言万语无法开口,只俯身朝萧父萧母行了个大礼,低声道:“不孝儿萧远候,拜见二位。”

    萧母已是落泪,萧父重叹一声,将萧远候扶起:“快起来……当年的事想必你也有苦衷,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啊?”

    萧远候喉咙微涩,敛声道:“……远候无碍。”

    萧怀瑾神色微动,终于开了口:“兄长。”

    四年过去,少年初长成,稳重无比。他不提其他,忽然问道:“四年前,你走便走了,为何要出手伤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萧父萧母神色便凝了凝,瞧萧远候的眼神也浮起审视。

    出手伤绮罗?

    萧远候眉间微敛,察觉不对:“我如何出手伤了殿下?”

    萧怀瑾顿了顿,伸手捂住一脸不解的陈时卿耳朵,才道:“兄长,四年前你乘马车走,公主去追你,你射了她一箭便扬长而去……这些我都是听赵寻哥哥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哼。”

    萧怀薇也扁嘴道:“你也太狠心了。”

    萧远候眉间紧缩,渐渐回过神来。

    四年前,他被皇兄迷晕,便失去了意识,待醒来时已离京都千里迢迢。皇兄只告诉他,公主并未来追,他如何伤的公主?

    萧远候思绪涌起,脑海中忽然浮现起皇兄言语中的几分闪躲。

    当时他黯然失魂,又因迷药而浑浑噩噩,不曾细想,如今回想一二,便觉不对。

    萧远候心中一紧,握住萧怀瑾的双肩,问:“怀瑾,当时,还有谁在场?”

    ……

    时別四年,江照左已不再住在从前的四方院中。如今的江府宽阔气派,房舍起伏,楼檐交错,一连的长廊曲回蜿蜒,通往竹林深处。

    庭中,竟栽了一株年份尚浅的樱花树。

    萧远候坐在亭台下,望着那花树,神色难辨。

    不出片刻,江照左便缓缓而来。因近来大启来访,事务诸多,他瞧上去些许疲惫,但仪态不减,朝萧远候行了一礼,撩袍坐下,淡淡道:“太子拜访,所为何事?”

    萧远候目光微移,落在江照左脸上,道:“姑苏江照左清风明月,朗朗公子,缘何算计至此?四年前,你与我皇兄合谋骗殿下,害得我们好苦。”

    江照左神色微沉,忽笑道:“你们?”

    他眉间几分嘲讽:“我与她相识时,你在何处?凭什么只短短一载,便成了你们?”

    “……”

    萧远候沉默一瞬,道:“我亦与殿下年少相识,情非泛泛,曾闻姑苏旧事,不知你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

    江照左眸色一暗,到底还是隐忍道:“……罢。”

    ……

    萧远候与绮罗初见时,是在年幼时。

    彼时大启皇室纷争,诸多动乱。姜皇后带着他与皇兄去寺庙祈福时,遭逢暗杀,他们匆忙上马,试图摆脱追杀,萧远候年幼,一时没跟上,母亲神色惶恐地瞧了他一眼。在刀光剑影追上来时,又狠心地闭上了眼,带着皇兄无情离去。

    那年的刀光很冷,追上来的人萧远候识得,是大启的权臣顾丞相。

    顾丞相瞥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一声:“可怜。”

    他并没有杀萧远候,只是命人将萧远候带走,远远地丢在了大启与大御的边境。

    彼时顾丞相身姿冷漠,道:“大启的皇室血脉流落大御,他日若能挑起纷争,也不枉我留你一命。”

    原来顾丞相恨大御,恨得这么深。

    萧远候望着他,忽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边境动乱,纷飞的黄沙很苦很苦。

    萧远候险些没能活下来。

    他跟在难民群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御的京都去。听闻新帝登基,京都一派繁华,到了京都,或许就能活下去。

    虽然那时的萧远候,也不知为何还要活下去。

    在难民之中,他遇到了萧家父母。分明是累赘,萧家父母却在萧远候跌倒时,拉了他一把,长叹道:“可怜的孩子,你爹娘呢?”

    萧远候没有话。

    他本来便不爱话,如今更不爱了。

    萧家父母是他的恩人,一路山穷水恶,也带着他到了京都。但苍天之下,他们亦是苦海中的一粟,在京都外,萧家父母终于也病倒了。

    蒙蒙雨色,更显凄凉。

    萧远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独自沿着官道望繁华的京都去,他捏着一枚玉佩,想着到了京都,卖了它换钱,给萧家父母买药。

    无人得知,那枚玉佩是父皇赠与他的,世上仅有两枚。

    雨冰冷入骨,模糊了视线,萧远候无意被石头绊倒,跌落泥泞里。

    他翻了个身,却没能爬起来。

    萧远候想,其实他也有些累了。漫天雨水落下,他缓缓阖上眼,想长睡不醒。

    一把玉骨伞却悠悠出现在他头顶,天地间安静一瞬。

    萧远候缓缓睁开眼。

    那是个锦衣在身的姑娘,双罗髻下坠着东珠,泠泠切切。

    她的眼睛好像琉璃,清澈见底,又些许的空灵。她着名贵的玉骨伞,垂眸望来,天真不加掩饰地流露而出,认真问道:“你在玩泥巴么。”

    有侍从们纷纷涌上来,簇拥在她身侧惊慌道:“殿下,您怎么跑下马车了?”“……这是哪里来的难民?殿下速走,莫要弄脏了衣裳。”

    萧远候恍了恍,忽然笑了一下。

    他是真的开怀,被她的天真动。

    她天真更甚,在萧远候身侧蹲下,道:“我也跟你一起玩。”

    泥泞瞬间湿了她的罗裳,上面的金线染了污痕,她却似乎不在意。

    “公主殿下……”

    萧远候隐约听见,那些侍从这般唤她。

    他很想动一动,让她起身别弄脏了衣裳,也真的很想为她捏一个泥人,可他太累了,连开口都做不到。

    萧远候就摇了摇头。

    她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哦,你病了,起不来么?王久善,你过来。”

    王久善是位御医,被她这么使唤,不悦地冒雨前来,瞧了萧远候一眼后,倒是肃穆了眉眼。

    医者仁心,王久善把了把脉,吩咐宫人:“带到我的马车上去,快。”

    “等等。”

    她却忽然开口,语气澈然,望着萧远候:“等你病好了,就来陪我玩,知道么?”

    萧远候还未来得及应下,她又哼了哼,威胁道:“你若不应,我便不让王久善治你咯。”

    王久善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她:“……”

    萧远候却知晓,她话是如此,但绝不会这么做。因为她捏着玉骨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在掩饰着她骗人的慌张。

    但萧远候没有戳穿,只是点了点头。

    她笑了,语气轻快:“好了,不许骗人,我叫绮罗,你叫……算了,等你病好了,再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哑巴。”

    罢,悠悠望了他一眼,便在宫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萧远候望着她背影,很久很久。

    王久善给他熬了药,他喝下,病好,却并未去找绮罗。

    他知道,那是大御的长公主,跟如今的他,不该有半分的关系。萧远候走了,走得不知不觉,王久善给了他一些碎银和药包,他拿着去寻了萧家父母,再没回去过。

    后来,萧家父母带着他在杏花村住下。

    他渐渐长大,当真没再见过绮罗。

    萧远候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若那时,有力气为她捏一个泥人该多好。

    直到后来,春日雨落,他再一次遇到了她。

    她长大了,不再爱玩泥巴了,会嫌弃泥水脏,但爱吃糖葫芦,爱捉萤火虫,爱樱花……

    这些,萧远候其实都不爱。

    萧远候,只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