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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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春猎的时间只剩下一周的时间,宫中各处纷纷点各类事宜,属禁军处与内务府最为繁忙,出行的车马,吃穿用度,皆让人头疼。

    相比起来,好辛就显得闲适多了,甚至因为全京城的大臣都在为春猎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她批的奏折比平日都少了许多,只剩一些吃闲饭的官不必为春猎犯愁,还在孜孜不倦地上拍马屁的奏折。

    或是聊闲话的奏折。

    当初那位咏雪的仁兄对文学方面的探求和执念可谓废寝忘食,并经常能在生活中找到灵感,然后写出来上奏给她,让她多多品鉴。

    今天这位仁兄写的是“颂弓箭”,据是根据武场练武斗而得出来的领悟。

    “……以木为弓,以鬃为弦,干、角、筋、胶、丝、漆,合称‘六材’,弓人为弓,剑拔弩张,一积薄发……”

    好辛发现这老哥特别喜欢自造词语,如“厚积薄发”非要改成“一击薄发”,强凑辞藻,而后面的文风又成了感叹型,好辛再度翻译了一下——

    “啊,一支支箭,啊,一把把弓,你若要强行拉开,就必射入我的心中,那英姿雄发的好男儿……”

    好辛再次被逗笑了,不仅被逗笑了,还因为这语境太过骚气,也差点整吐了。

    提笔认真,她给他回道:较上次之《咏雪》,此次《颂弓箭》更为真情实感,有所进步,上升空间亦大,继续努力,期待下次的《赞某某某》。

    回完后,她捧过手边的茶水,入口润嗓,想到上次只是匆匆掠过,顺便看了眼这位仁兄的大名,原是兵部侍郎杜天涧。

    ……???

    等等!杜天涧?!

    这三个大字,不是与她那位不着边际、风流潇洒、玩世不恭的老哥同名吗?

    “噗——”好辛一口茶水尽数喷出。

    不需任何排列组合,不需任何谐音,就是这个名字,若不是重名——那这回不是假仁兄,成真仁兄了。

    双手端起,眼睛快贴上了奏折,非要辨出个所以然来,鼻尖一嗅,果然有股隐约的麻辣鸡爪味道。

    ……没跑了。此杜天涧正乃彼杜天涧,就是她兄长。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杜天涧的母亲是二房。在好家,他是个特殊,不随父姓,只随母姓。那女子刚烈强势,也是习武之人,与父亲天造地设,生子时却死于难产。父亲为人看似恪守古板,可也算个痴情人,为怀念爱人,才让孩子随母之姓。

    虽然好辛自痴武,但由于她是女孩,曾不被寄于袭承将位的厚望,全家人的希望都放在杜天涧身上,希望他来继承将位,结果她这位兄长偏偏还是个痴文之人,对读书作诗颇有兴趣,想做个书生考个文官,在武学方面的造诣自然不高。

    好老将军见心愿无望,破罐子破摔地开始培养好辛,结果培养出了位越国第一位女将军。

    她去征战蛮族之际,杜天涧尚是一位将家子弟,居然一眨眼便坐上了兵部侍郎的位置。如果好辛猜的不错,应该是双方让步妥协的结果。

    若是有机会,她真的想看一眼她许久未见的兄长。

    回完奏折后,好辛心情复杂地前往找江黛景吃午饭的路上。

    自几日前吃过古董羹、喝过酒之后,好辛便再没见过这位姑娘,上次她明明也和沈子昭一起在书房外等自己,可中途又溜走了,洪公公也没能追回来,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了般,也不主动来找她玩了。

    莫不是姑娘闹脾气了?

    准备了一大篇哄人的话,好辛来到了梨欢宫门前,结果居然被婉拒在了门外。

    婉拒理由是,江黛景染了风寒,怕传染给陛下。

    行吧。

    江黛景见不到,她便算去找苏萧萧。苏萧萧正在院里盘腿坐地,研究着什么弓.弩,好辛与她捅咕了一会儿,实在饥饿难耐,暗示她午饭时间到了,结果被对方一句“你自己先去吃!老娘忙着呢!”给顶了回去。

    好辛碰了壁,想到此刻她也算是君王之躯,居然一个两个都这样对她,她当这个皇上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决定暂时撇弃这段真切的友谊感情,往余芷音的芳矜宫去了。

    芳矜宫还是老样子,破墙烂瓦,牌匾褪色积灰,宫里依然只有余芷音一人,这回她一推门进去,特意防范是否被咒线绊倒,结果发现整个宫里曾经的咒线、铜铃、法阵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一个摇摇欲坠的主殿,余芷音依旧一身破烂白衣,披头散发地在院中跳舞。

    这回她的舞倒是比曾经流畅优美了不少,似跟了舞者练习过。带着点异域的风情,配上她诡异的装束,倒也有了些气氛。

    余芷音看到她,顿时笑出了一排牙:“你来啦。”

    好辛道:“我以为自上次带你去我的寝宫用膳后,宫里的人便会对你有所改变。”

    “比如阿谀奉承,像条哈巴狗那样舔过来一般吗?”

    好辛:“……”

    “看你的表情,也是同意我的喽。不过他们的确都凑过来啦,整天贵人长贵人短地来奉承我,什么衣料、木炭、食物……都送到了我手边。”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是这幅模样?”

    余芷音一步步凑近她,这回好辛没躲,她觉得既然与江黛景苏萧萧有真切友谊,都是一起喝过酒的人了,和余芷音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便直直地站住,也没表现出紧张的神色。

    她搭上好辛的肩膀,微微一笑:“你最讨厌人的什么?”

    好辛想了想道:“虚伪。”

    “你是一个虚伪的人吗?”

    “……”好辛的确也有许多无法直的秘密,她道,“也是。”

    “那你还讨厌人的什么呢?”

    “善变吧。”

    “这就对了,我也讨厌。”

    “所以?”

    “所以,我不想变。”余芷音后退一步,轻抬手臂,身姿宛若龙蛇,韧而柔软,“我在等你来,一直。不想让你看到……变了的我。”

    好辛想委婉地提醒她,其实她这个样子若是朝好方面改变一下其实也是可以的,况且善变与改变又是两种性质。

    然而她定然听不进去,那就算了。

    好辛道:“你是在把我当做朋友吗?”

    余芷音看她道:“难道你不吗?”

    好辛笑道:“的也是。”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前来的初衷,“你这开饭吗?”

    余芷音道:“你觉得呢?”

    “那我就让洪公公将饭菜送到这儿。我就是想找人陪我吃饭罢了。我……要去春猎了,大概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余芷音看着她点了点头,黑峻峻的眼珠直直地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道:“我想吃麻辣鸡爪。”

    “巧了,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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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响后,两人并肩坐在殿门口,一边聊着天一边顶着风啃麻辣凤爪,好辛突然觉得在天地间餐食也算一种意境和趣味,从前露营时烤野味的次数不少,不过哪次都没这般萧条和凄凉就是了。

    好辛望着四周道:“你这宫苑的布局尚好,为何不自己修缮一番呢?”

    “我嫌麻烦。”余芷音顿了顿,又问,“怎么修缮?”

    好辛指着四角的土地,笑道:“你看,此地风水上佳,土壤肥沃,你完全可以多种一些灌木丛和花木,理理花草,闲暇时不也是找乐子给自己嘛。”

    跟着她的指尖向四周看了看,余芷音微微一笑,道:“有趣是有趣,可不适合我。我也不喜欢。更不想去改变。”

    “为何?”

    “不觉得好笑吗,平日里的一个疯子,竟也学别人闲情逸致去享受生活、种花种草了。”

    原来大家她是疯子,她心里都明镜似的?

    好辛觉得舌尖有些滞涩,她缓缓道:“学别人的生活方式,在她们看来便是好笑吗?”

    “反正是让人挺别扭的。”

    默默垂下了头,好辛心道,那她一个只该杀杀、上战场的粗人,是不是也不该学那些体贴温柔的女人呢?就只该到她该去的地方——杀伐祸乱之处?

    “做自己就好了。”余芷音看着她道,“我觉得你很压抑,总在强迫自己去成为一种什么样的人,你是为了什么而改变呢。”

    手中的鸡爪分明没啃几口,却觉得食之无味了,她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原来她在冥冥之中已经改变了啊。

    她自诩潇洒刚烈,自由如杂乱而生的树枝,只知道向上伸展,却没想到早已跌落进沈子昭的桎梏中,宛若锁住她这棵杂树的土壤,逃不开,躲不了,深深扎根,即使长得再高,走的再远,根须却始终在这,由他更变。

    现在的好辛满心满眼都已是他,再没了曾经自己那些追求,什么保家卫国,什么马革裹尸。她变得敏感胆又自私,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强大的好辛。现在的她只想好好活着。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变弱。

    可是……

    即使再弱,心中尚且有爱,软肋也会成为盔甲。

    余芷音道:“你没事吧?”

    好辛强扯出一抹微笑,她将手背放到双眼处盖住,苦涩地道:“有一个我心悦的人,与我隔着深刻的鸿渊,我迈不过去,他跨不过来,我总向妄图拼死去踏上前一步,可这一步走出去,便粉身碎骨了。”

    “粉身碎骨后,又当如何?”

    “粉身碎骨后,用血肉与白骨,再爬出一条路来。纵然被铁蹄狠狠践踏,被秃鹫啄食残尸,可我的灵魂,”好辛转过头轻轻一笑,似万千凋零之花重回枝头,“依旧会飘到他的身边。”

    明显一愣,愣后余芷音又笑道:“我觉得你才是疯子,不仅疯,而且还傻、笨、蠢。”

    “是吧,我也觉得。”好辛将手里的鸡爪啃完,道,“可疯傻之人往往比常人更幸运。”

    鸡爪剩下最后一只,余芷音没有动,默默地递给了好辛。却不看她,凌乱的发丝挡住了余芷音的眼睛。

    好辛欣然接过:“谢啦。”

    余芷音慢慢道:“你不怕我吗?”

    “……不怕。”

    “那是因为我现在是正常的。”她笑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疯病会突然发作,到那时我不记得你了,只对你又抓又咬,你也不怕我吗?”

    好辛盯着她的眼睛,那眼睛中仿佛跳动着一丝炽热滚烫的火星,她吞了下口水,道,“不怕。”

    对方注视着她,认真而炽热的,她道:“……那就好。嘻嘻。鸡爪吃完啦,你走吧,一月后春猎回来,给我带回些野味尝尝,我还没吃过野鸡的爪子呢。”

    好辛噗嗤笑道:“一定。”

    余芷音深深看着她,寒风吹开她的枯发,却仿佛在她脸上隔了一刀般,和着血肉,和着白骨,她在心里默默了句。

    谢谢……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