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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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御书房的每一步都很漫长。

    每一脚迈出去,都像踏出了一个世纪。

    若她曾经对峙张宣烨或罗之乐时还满腹怒火,如今这腔怒火便是被冷水一浇,滚烟升起。她的恨、燥、怒,顷刻间化为了虚无,只剩无力。

    好辛看着近在咫尺的书房门,不敢步入。

    “将军……您可是要见陛下?”

    “将军……?”

    守在门口的洪公公见她始终呆杵着,几句呼唤,好辛也置若罔闻,便不吱声了,任由着她站在这里。

    她在门口站立许久,久到自己的腿脚已经麻木,恍然间听到了身后的一声“将军大人”。

    望过去,认出了来人,是张宣烨。

    张宣烨与洪公公过照面后,明了来意:“微臣前来请见陛下。”洪公公闻言进去奏禀。

    好辛低沉面容看着他,张宣烨对上好辛的眼睛,因在朝鸾宫出现不及时之事对她颇有亏欠之心,一时间有些心虚,只好挠了挠头发,憨憨笑道:“将军……也是来见陛下的?您先进,我再进也不迟。”

    始终沉默着的好辛突然道:“我和你一起进。”

    “……”张宣烨茫然,“这……”

    恰好洪公公从书房内走出来,请他进入,两人则不再交谈,一前一后地跟进。

    书房内沈子昭正在低头伏在桌案上,一手拿看奏折端详,另一手端着一碗汤药,双眉紧蹙,仰头喝了下去,苦得咂嘴,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好辛见他也没注意到自己,便不吱声,默默站在张宣烨身后,后来又躲到门口,掩住身形。对洪公公使了个眼刀,对方讪讪地离开了。

    书房内只剩三人,只听张宣烨道:“参见陛下。”

    沈子昭的声音疲惫:“嗯。”

    “陛下,余芷音的尸首现已从朝鸾宫运出来,暂且归置在一旁,请问如何处理?”

    沈子昭把药碗放下,对这种苦到令人窒息的药似乎已经习惯了,认真地盯着奏折,漫不经心问道:“引起了太后那里的恐慌了吧。”

    “嗯……不过好在永妃娘娘在太后身边陪着。”

    “将军呢?”

    听到沈子昭提起来自己,好辛下意识屏神凝气,张宣烨等她的话,以为好辛会回应,结果她依然沉默着,似乎就要装着透明了。

    沈子昭仍皱着眉盯着奏折,道:“怎么不话?”

    “呃……陛下,”张宣烨挠挠头,“将军就在……”悄悄瞥一眼好辛,得到对方一记眼刀。

    于是立马改口:“啊,将军,将军刚刚也在朝鸾宫……原本以为太后会配合……但谁知她竟在宫内擒下将军……微臣、微臣也就按计划没动……”

    沈子昭被一句话点醒,猛然抬头:“将军被擒了?”

    “但是,但是现在已经脱离了。”

    “可有受伤?”

    “陛下放心,将军没事。”

    好辛看着沈子昭的指尖紧紧抠着掌中的奏折,半响才道:“余芷音已废妃位,别留在皇宫了,给她的尸体送回余府,拿钱点她家人,你下去吧。”

    张宣烨长吁了一口气,得了旨意后起身告退,路过好辛时与她弱弱地对视一眼,离开书房。

    好辛慢慢地走出来,走到沈子昭的桌案前,挡住他眼前的光,他皱眉烦躁道:“还有什么事?”

    盯着沈子昭的空药碗,好辛道:“你生病了?”

    闻言,沈子昭身形一顿,抬头看她:“阿辛?”

    好辛没看他,默默等着回复。

    沈子昭似不想提起这事,随意淡淡道:“调养身子罢了。豹子呢?”

    豹子被她暂时留在了芳矜宫,但现在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好辛慢慢地看向沈子昭,眼神平静,细看过去却是一片荒芜,她道:“余芷音的死……是你安排的?”

    沈子昭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强迫着她面对自己,攒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阿辛,你在朝鸾宫没出什么事吧?是不是受了惊吓?”

    “余芷音的死是你安排的?”

    这回沈子昭躲不掉了,低下头,脸上波澜不惊,道:“是,从让你带着豹子进宫,到安排罗之乐接近哄骗她,再到禁卫军的截杀,都是我安排的。”

    好辛轻轻抽动眉间,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用气音轻轻道:“……为什么啊?……”

    他淡淡道:“虽然不知道余芷音到底认不认得出你,但是听你要进宫,她很开心,可以哄骗她去朝鸾宫;罗之乐细致圆滑,与余芷音交情不错,适合牵引着她的意识;禁卫军的截杀,是出于正当防卫的理由,而不是皇宫滥杀。”

    有时候好辛真想挖开沈子昭的心脏,看看到底是否是石头做成的,能如此冰冷僵硬,半分情感都不讲。

    他已经理智到了一种层次。虽然看似温柔似水,实则暗藏严冷冰川。

    好辛哽咽着提高了一个声调:“我问的是……为什么要杀余芷音!”理智被一根火线点燃,她瞬间揪起了沈子昭的衣领,死死拽着,目眦尽裂。

    “因为她是余庆的女儿吗?为父亲私藏兵械赎罪?”

    “因为她是个没有意识的疯子?所以不配为妃吗?”

    “因为她看出当初你的身体中不是你本人,你觉得有威胁,所以铲除掉了吗……”

    “阿辛。”

    沈子昭断她。

    不知何时,好辛已理智全失。

    沈子昭深深地看着她,胸前衣料褶皱明显,十分杂乱,可他本人却仍然平静无波。

    任凭好辛再怒火中烧,也烧不到他的那种平静。

    沈子昭慢慢握住好辛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似是安抚暴躁的猫般轻轻拍了拍,柔声道:“阿辛,听话,先放开。”

    “沈子昭!”好辛拉近他的身体,怒目而视,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大吼道,“你都已经废了她的妃位,把她囚禁在了芳矜宫里,她便不会再对你有威胁!就算她会出去什么话,又有谁会信她?你为何偏偏要赶尽杀绝?!”

    “还是,你们皇家的人心都不是肉长的?!”

    “你高高在上,任何人的生杀之权皆在你一人手中,可这样就能视人命如草芥吗?!是,不过只是一个罪臣之女,一个疯子而已……”

    “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这种生命在战场上拼下命都无法挽回一条……!”

    沈子昭看着她的眼睛,原本平和柔温的面色渐渐转为阴郁,眉目间带着浓得化不去的戾色,沉声喝道:“完了吗?”

    还未等好辛反应过来沈子昭的变化,她便被反推着,骨肉狠狠撞到向桌案边,随即便是一具欺压过来的男性躯体,紧紧相贴,沈子昭双手拄在案边,将好辛圈在的方寸之地,动弹不得,沈子昭按着她的肩膀,猛然低下头,欲要堵上对方那喋喋不休的嘴,却只停在了分毫之距。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男人的唇瓣近在咫尺,他喘着粗气,似是最后一刻寻回了自己的理智。

    好辛顿时像被掐住脖的鸭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她知道,他动了怒。

    能让一个女人停止质问、归为平静的方式有很多种,沈子昭却选择了一种让自己都为之震惊的方式。

    这个吻,终究没有落下去,是出于对她的保护和尊重。

    “……对不起。”沈子昭慢慢地放开她,低垂着眉眼,连他也没想到……看上去不可一世、无所畏惧的好辛,围在臂弯之间时显得整个身体那样瘦,也不过只是个姑娘罢了,他神色晦暗,轻声道,“吓到你了吧。”

    好辛默默躲开他身上独有体味的包围,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似乎她是第一次见到沈子昭这样失控的模样……

    那个眼神狠戾又阴鸷,聚满风暴,气息危险而强势,让她产生了一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就着骨血吞进肚子吃抹干净的错觉。

    沈子昭心烦意乱地扶住额头,沉默后解释道:“不是我要杀她的。”

    她嘴唇轻轻颤抖,觉得有一瞬间的迷茫:“不是你,那是谁?”

    “……是她自己。”

    好辛怔住:“什么?!”

    微敛了眸,沈子昭从一旁书柜的抽屉中取出一张信纸,递给了好辛:“你看看吧。”

    手中的信纸皱皱巴巴,脆弱不堪,但被折叠得很规矩,有大大的血迹透过纸背显现出来,好辛双手微微颤抖,心地开。

    ——这是一封遗书。

    纸背上看到的血都是信中字迹,本应凄切哀伤,偏字里行间透着轻快。

    像她。

    好辛默默地想。

    信中内容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三点:一、父亲之罪虽大,希望陛下勿要波及余府;二、她想死,但想不出死法,请陛下设计;三……

    好辛读不下去了。

    沈子昭却直接对她把第三点讲了出来:“她想见你,虽然她不知道你是谁,作为报答,她想用她的死来换取我最大限度的利益。”

    “陛下最大限度的利益就是给太后这样的下马威?”

    “是。也不全是。”

    “陛下还有别的目的,比如给赵千绝对的权势,让他的地位不会再受到威胁。”

    沈子昭不言,默默认了。

    好辛却也不管,那些什么复杂的朝局,难测的君心,她已经不想去揣度了。

    过了一会儿,好辛把整张信反反复复地又读了一遍,读信人心痛如绞,写信人却快乐无忧,将死亡的那样轻,那样不在意。

    好辛鼻尖一酸,转身背对沈子昭,他望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偷偷擦泪的动作。

    沈子昭在心里轻轻叹息。

    好辛有个缺点。

    就是她太在意感情,过于感性,这样的人活得会很辛苦。

    而沈子昭是与她相反的另一种人。

    余芷音的死,甚至不能让他悲伤一瞬,一切不过因果命运罢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好辛已经调整好情绪,问:“余芷音为什么想死呢?”

    本以为她又会大发雷霆,或者追问下去,结果没有,她很平静地像是在与他叙家常,轻松地仿佛谈论今日的好天气。

    ——可是今日的天气并不好,晴转阴,乌云密布,就快落雨了。

    目光从窗外移回来,沈子昭答:“死者非痛,活人未必就能舒适一生。对她来,活着才是痛苦。”

    “可她看起来很快乐,也很自由、无拘无束。”好辛不依不饶,非要从沈子昭口中寻得一个答案,“她甚至还在自己的宫中画下血阵,以摇铃抵厉鬼,她不像是会寻死的人,她不会那样想不开。”

    “或许她是想开了。”沈子昭淡淡笑着,“不过一念之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