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煮雨
好辛默然了。
默过后,她问:“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唯有‘莫失莫忘’而已。”
思绪百转间,门口传来洪公公的声音。
“陛下,萧妃娘娘与景妃娘娘求见。”
沈子昭与好辛对视一眼,他问道:“她们有何事?”
“回陛下,两位娘娘听了余氏的死,想来为她抱不平。”
好辛垂首,一言不发。
沈子昭看出她的想法,便道:“不见,让她们节哀,若真有心,便去芳矜宫收拾余芷音的遗物。”
洪公公道了句是,再无他音。
好辛推开书房的窗,窗外风阴云暗,笼成一片灰暗的天地,即便皇宫再奢气华丽,在风云变换之时,仍难见其富丽堂皇、琼楼玉宇。
她看见苏萧萧和江黛景二人的背影,相互搀扶着,并肩而去。
很凄伤。
默默关上了窗,看似漫不经心地提道:“她们二人与余芷音关系很近?”
“应该是春猎期间,她们三人聊得来。”
“聊得来……吗?”
她记得当初三个人见到就互相呛嘴损着对方,没想到出了事后,苏萧萧与江黛景还能惦记着曾经的冤家。
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不懂这些生在闺阁中的女孩子。
怅然间,沈子昭又递给她什么东西。一个包装精致的镀金方体盒子,只看一眼,她便猜出了里面装着什么。
——是凤印。
沈子昭道:“我不逼你,你要不要,同样在你一念之间。”
“陛下,”好辛苦苦一笑,“您着不逼我,可如今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分明是在要我的命。”
“最后一次了,阿辛。”他眸光淡淡,眼皮下敛,天上没了阳光,屋内便有些灰暗,他点起烛火的芯子,直勾勾地盯着芯子看,“若没有今日余芷音的事,咱们迟早也会有这最后一次,不同的是,似乎比我想象得来得早。相同的是,我知道你的答案只会是那一个,不论何时。”
烛光微弱,照着沈子昭的脸颊,显得他整张脸苍白如纸,唇色极淡,仿佛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所以……其实只是我的一点执念罢了,非要亲口听到你的答案。”
话音落下时,他转头看她,眼中水汪汪的,哀伤到有些可怜兮兮。
好辛听出了他话中带着的一点孤注一掷的决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了。
最后只能道:“抱歉……陛下。”
沈子昭笑了。
似是万物回春,冰雪消融。
他道:“阿辛,不是我冰冷无情、惨无人道。”好辛凝视他,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而是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从前是,现在亦是。”
“是你太过敏感和不安,你不想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任别人牵着你走。谁都不行。”
烛火似有摇摇欲坠之势。
好辛道:“陛下,我……”
“回去吧,阿辛。”沈子昭温柔地笑,慢慢转过身,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看起来那么孤单,“快下雨了,拿把伞,别淋湿了自己。”
咬着嘴唇,她还想些什么。
可搜索遍自己的脑海,才发现她现在对沈子昭想的话找不出一句。
没有关切的问候,没有贴心的叮咛,甚至他之前喝的那碗药究竟有多苦,他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竟然都问不出口。
她能想到的,都只有质问罢了。
比如被张宣烨代替的李大人,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被罢职;比如他究竟为什么要铲除余庆,扶起赵千;比如他是否知道朝鸾宫有人用暗箭伤人,那飞镖的来源……
最后,好辛什么也没问出口。
她接过洪公公送过来的油纸伞,默默地走出了书房。
去花木皆凋的芳矜宫接回豹子时,它早已玩累了睡在一旁,将四只爪子塞在自己身下,呼吸顺畅。
有一只手在温柔地顺它的毛,似在安抚着婴孩眠去。
好辛道:“景妃娘娘。”
江黛景闻言一怔,如梦初醒,站起身,慌乱地擦了擦眼眶中的水意,抬眼看好辛,愣道:“……你是?”
从就生在闺阁,长大后又进入深宫的姑娘,自然不认得她,好辛微微一笑道:“我叫好辛。”
“好……辛?”她呀了一声,“你是将军大人?!”
好辛依然淡笑。
江黛景扭扭捏捏着,半响不话。
好辛便道:“你刚刚在哭吗?”
她偷偷看了好辛一眼,点了点头。
“为何?”
“今日我的一个朋友死了。”
“……节哀。”好辛眼眶微热,又道,“就你一个人吗?”
“刚刚还有一人,先我一步离开,她脾气暴,这个宫苑以前属于这位死去的朋友,她在这里呆不住的。”
好辛知道,那人定是苏萧萧无疑。
她舔了舔嘴唇,她分明还有许多想问江黛景的,几日不见,这个姑娘似是成熟了不少,脸上虽然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带婴儿肥的包子脸,但大抵因为余芷音的事,人变得沉稳了些。
也不知她现在还愿不愿意放纸鸢了。
关切的话她问不出,作为好辛,她也无权过问,便扯开了话题:“刚刚看你在摸这个豹子,你很喜欢它?”
江黛景揪着自己的衣角,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有问必答:“……不是我喜欢,是我那位死去的朋友喜欢。”
“她喜欢?”
“嗯,她曾和我过,她曾看到了未来的画面,未来会有一个她的朋友送给她一只豹子,我不信,她还笑话我。我问她,你为何会看到未来的画面,她却只道,‘骗你的,还真的信了啊?豹子这么凶的野物怎么会进宫呢’。”
好辛:“……”
豹子似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主人立马扑了上来,十分兴奋,好辛弯腰把它抱起来。
豹在她怀里呜咽了一声,撒娇不停。
江黛景呆呆地望着她,道:“哎!你……”
好辛揉了揉豹子的脑袋,向她摆了摆手,抱着豹子离去:“这豹子是我算送给朋友的,现在她人不在了,也只好跟着我了。”
停在宫门前,她顿下了脚步,微笑道:“动物都是通灵性的。它还没有名字,你要不要给它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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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辛一路行至宫门处,远远睇见一众人马守在那里。为首的那位是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张宣烨。
见到好辛的身影,他立马赶了过来:“将军!我可是等你好久了!”
“何事?”她轻轻一挑眉毛。
眼看着张宣烨对着她怀里的豹子咽了下口水,听他道:“皇上担心您自己回将军府有危险,特意唤微臣来送您。”
好辛眼神一暗。
是送,还是监视?
——不对,她怎地又怀疑沈子昭了。
若试着相信他,她如今的心境是否会有改变呢?
好辛淡淡道:“不必了,皇上的心意我领了,若他治你罪,你就和他,我确实领了,是真心的。”
张宣烨听着这话不明所以,两边他都得罪不起,于是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一下:“其实卑职等在这,还有别的事,是我的私事,想和将军谈谈。”
“。”
“……那个,曾经作统领的李章李大人……不是将军府的人嘛,李章大人一直肺痨在身,我呢,一直想去拜访一下他,但是毕竟现在身份特殊……若是去了怕会惹得李大人多想,所以……”
好辛淡淡道,眉心一蹙,“李章有肺痨?我怎么不知道?”
张宣烨明显一怔,这话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尴尬地挠挠脸颊,讪然道:“李大人几个月前上蛮族战场前患的病,当时也没注意,回京后才有病症,陛下便让他回家静养……”他舔了舔嘴唇,“将军……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啊。”
这回换好辛哑口无言了。
李章……居然也上过蛮族的战场?!
为何她又无任何记忆?
原来……沈子昭是因为他患了病才撤了他的职。
因为自己又误会了沈子昭,她颇有些心虚,忙道:“你想让我去见李章?明你的意思?替你问候?”
“将军大人果然机敏过人!”
“少拍马屁。”
好辛这边应下了张宣烨,象征性地聊了几句,便匆匆忙忙地抱着豹子回将军府了。
走前张宣烨还不忘向她摆手高喊道:“将军!千万别忘了啊!卑职仰慕李章大人已久——”
他的声音碎在风中,被好辛甩在身后。
踏马出宫,行到一半,落下雨来。
先是伶仃雨,后来愈下愈大,竟成倾盆之势。好辛淋雨倒是无所谓,只是怀里豹尚幼,怕受不住这样的冷雨,便下了马,伞面张开,露出十二道伞骨,伞柄以白玉制成,握在手里沁入微凉,和着冷风,她了个寒颤,让豹子缩在自己的胸前。
徒步牵着马走回了将军府,把缰绳和豹子递给守卫的同时,瞥见门口不远的树边拄着一个男人,正一阵一阵地吐个不停。肩头微微颤抖,若不是这场暴雨,他理应被人立马发觉。
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除了好辛。
好辛见他的身影眼熟。
走近一看,和她所猜一样,是她的兄长,杜天涧。
好辛闻到了他身上熏人的酒精味,还有吐呕不停、残食混在一起的腥臭味。
她不禁皱眉:“你喝酒了?”
男人半眯着一双本应十分勾人漂亮的桃花眼,朦朦胧胧地看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他今日刮掉了半张脸的胡子,露出干净白皙的下颌,这幅模样很是少见,可因满脸喝得通红,此时觉不出他的半点风度,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招人厌的酒鬼。
好辛提高了一个音调:“杜天涧!”
雨声太大,这回他才听清,歪歪斜斜的身子靠在树干上,嘿嘿一笑:“……啊……是阿辛啊……”
撑伞举在他头顶,好辛忙顺他的背,一边顺着一边不忘骂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从前去酒楼呆上一整天也不见你喝成这幅模样!”
杜天涧不话,只傻笑,时不时还呕出新的酒水。
盯着她吐出来的东西,有肉有菜,吐得很杂,终究还是酒更多些。
“杜天涧!话!你到底去哪了?!”
他恢复了一点神志,好辛想拉他回将军府,他却不干,撒娇似的抱住她的手臂,一动不动。没过一会儿,她竟听到了他的啜泣声。
“别喝了……别让我喝了……”
“真不行了……”
“阿辛……我好累……”
好辛揽过他的肩膀,把伞猛然仍在一边,扳过他的身体,用力地前后晃了晃,好辛确定自己没听错,她大喊道:“谁!谁逼你喝酒!”
杜天涧迷糊着眼睛看她,却不知到底认不认识她,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泪水,只听他不断带着哭音地道。
“我好累……”
“我不想当了……我不想做……”
好辛一脸愠色道:“你到底在什么?!”
暴雨拍在两人的脸上,顺着长睫流成一条川。
这场雨下得很冷。
看着酩酊大醉而痛哭流涕的杜天涧,好辛鼻头一酸,眼眶微红。
“阿辛……”
这回她的名字对了。
“我想他……”
好辛却听得云里雾里:“你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