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十一)
“请问,老做噩梦,能解吗?”
“噩梦?都梦见啥?”
“厨房,就是很老的那种厨房,铁锅,卫生间的马桶,还有的孩哭,一直哭……”
大梧桐树相接,蝉声正盛。桂香公寓大概和长海区隔了两条街,虽然也都是六层高的老楼,但进出需要门卡,绿化树木也茂盛,勉强算个更高级的区。
防火防灾的横幅下面拼了两张木头桌子,桌子上挂了阴阳旗,立了块黑板,拿粉笔写的“测字”,桌子背后坐了个戴墨镜的老头,正热得汗流浃背,不耐烦地拿一册要推销的风水册子扇风。
皱着眉头看过去,对面是个戴墨镜的年轻女孩,穿了肥大的T恤,墨镜遮了大半张脸,两只手紧紧攥着背包带子,嘴唇没什么血色。
“你这一会儿厨房一会儿卫生间的,解不了解不了。”
人受教育程度一高,对封建迷信的崇拜就少。简陋的测字摊子摆在这儿,无人问津,笃定女孩是瞎问,这老头不耐烦,指指招牌,“姑娘,我这是测字,十块钱一次,不解梦,啊。”
“……我,之前从来没噩梦做得这么厉害的……”
女孩还在恍惚地,两个人的声音交叠在一块,她迟钝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呆呆地看他。
随即拿微信转了十块钱,“那我测一个字吧,测我的财运。”
她想了想,垂下眼飞快地补充,“怀孕的孕。”
老头一笔一划地把孕字写了,皱眉看了半天,“嘶”了一声:“这‘子’上头是一把刀啊,这是要……”
要流产。
当然,他不能这么。舌头一拐,语焉不详:“有手术,破费些,但身体重要,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女孩嘴唇好像更白了,大夏天的,感觉像站在三九天里一样,风一吹能倒。
老头看她这样,量她肥大的T恤后面的肚子,怕眼前这个就是个孕妇,触了霉头,便赶忙:“姑娘,你要觉得不准,我再送你一回,你另选个字。”
见她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回话,老头提示道:“这样吧,从你名字里取一个字。”
女孩双眼无神,吐了一个字:“梦。”
梦可是好字啊,梦想,美梦,父母给起了这个名字,必定是有美好的期许。
但是老头把这个字写出来,上面的“林”,荆棘堵了财路;“林”里藏了“一”,“梦”里便藏了“歹”。
就算把这“林”字去掉,下面的夕,也是一把刀。
左看右看,竟编不出一句好话。
“哎,姑娘……”
李梦梦见他蹙眉久久不语,预感到了什么,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本来她心事重重,下一秒就要昏倒了的模样,可是无意间瞥见了路牙子上的站着的、梳着发髻的中年女人远远地看着她,眼睛里闪过愤然警惕之色,竟然起精神,扶了扶墨镜,走回了单元楼里。
这中年女人正是王娟。一路快步跟着李梦梦走到了三单元,过不了密码锁,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退了出来。
李梦梦开门进屋。
这儿并不是徐凤承诺过的别墅,不过是一间二手的三室一厅。
五大三粗的菲佣正摊在沙发上在看电视,哈哈直笑,餐桌上纹着花臂的强壮男人在抽烟,烟灰缸堆满了灰黑的烟头。
“把烟灭了!”李梦梦把烟灰缸拿走,“你想让孕妇吸二手烟?”
保镖拿着烟头往她脸上比划,吓得李梦梦往后躲:“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告诉你老子不是谁的狗,老子也是花钱雇的!工资三个月没发了,惹急了老子先弄死你,等你死了再把你肚子里的货挤出来。”
李梦梦哆嗦着,往后退,退进房间里关上门,抱着被子发抖。
心里咒骂起徐凤来。
她介绍的老板并不是低调富商,只是个有黑道背景的煤老板。每天进门出门,都有人监视着她,一只脚迈进来,就别再想出去。
再联系徐凤的时候,她就消失了。
“呕——”李梦梦扑到马桶边吐酸水。
她身体素质很好,可人工受孕后,反应异常激烈,抬起一张汗津津的脸,恨恨地看向前方,虚弱地恍惚地想,走到这一步,都是徐凤害的。
然后她听见一阵“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幼儿笑声,清脆,回声在卫生间里来回碰撞。
门锁住了,任她怎么扭门把手都拧不开。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卫生间,并不是屋子里的那个。
这是个而老旧的卫生间,连瓷砖都没贴,地板是水泥铺的,冰凉潮湿;水池也是砖头垒的,地上漏了一滩黑色的水渍;卫生间里一扇窗都没有,像个窄窄的棺材。
墙也是水泥糊的,上面以孩的拙劣笔迹用粉笔画了一个大人,拉着一个人儿,看不见的孩,还在开心地笑着,“咯咯咯咯,妈,妈,咯咯咯咯……”
马桶里满是秽物,又脏又臭,但是李梦梦顾不得作呕,她捂着耳朵,开始坐在地板上尖叫。
眼睛一睁,忽然惊醒。
头发上的热汗,向下滴到了胳膊。
她跪坐在地上,面朝下趴在一条板凳上睡着,原来是大梦一场。
此时正黄昏,夕阳从窗户上进来,窗玻璃已经让油烟糊满了,熏得发黄,阳光也被滤得油腻腻的发黄。
李梦梦撑着板凳起身,板凳旁边的地板上撒着几滴水,不远处摆着一个不锈钢盆,盆里面装满了泡发的黄豆芽,几枚黄豆皮漂浮在水面上。
盆旁边还有个搪瓷缸子,缸子里装着一半沥好的豆芽。
李梦梦感觉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低头呆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是湿的,手上还捏了一只豆芽,好像在回神之前,她正坐在板凳上挑豆芽。
她这么想着,下一刻就坐在了低矮的板凳上,眼前是深红色的L形旧橱柜,橱柜红得像放久的血一样,断了一半的把手上,挂了一把旧刷子。
橱柜上一只大铁锅,锅旁边乱七八糟地摆满了沾满油污的瓶瓶罐罐。几个敞开口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有什么东西解冻了,正在一滴一滴往地上滴发腥的水。
厨房都在夕阳的笼罩下,泛着油凝的黄,这黄却暗沉沉的,脏而旧,好像凝固的猪油。
外面隐隐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哭声尖利刺耳,带着怨气,先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再后来,那婴儿好像会飞了,会走了,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嵌在墙里,环绕在李梦梦耳边。
李梦梦扔掉豆芽,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可是这厨房,三面都是橱柜,另一面是墙,竟然没有一扇出去的门。
她挣扎的过程中,不慎踢翻了地上的盆子,水泼了她一身,一股浓郁的腥味发出,李梦梦的脚趾浸在血泊里。
低头一看,原来盆子里不是豆芽,而是只正在放血的死鸡。
婴儿的哭声骤然骇人地放大,瓶瓶罐罐倒地,摔得粉碎,李梦梦呜咽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橱柜,一把拉开了窗。
往下看去,夜色里只看到成片的树顶,街上的路灯发着米似的黄光。夜里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
让这风一吹,她清醒了,也有些怕了。
这里好高。往下看去,下面的车都成了米粒大,头晕目眩。
她手脚冰凉地扶着窗框,慢慢地想要缩回去,背后忽然有一股大力,将她一把推了下去。
“咯咯咯咯,妈,妈,咯咯咯咯……”
黑漆漆的马路迅速靠近,“砰——”,骨骼迸溅,四分五裂。
“啊……”
李梦梦平躺着,像溺水的人漂浮在海面上,张大了嘴,好半天才从嘴里溢出一声破碎而痛苦的呻-吟。
无神的眼睛睁开,脸色煞白,好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眼前一左一右,站着保镖和肥胖的菲佣。
菲佣扒着她的手臂,急切地在什么,她听不懂。
一股腥热的暖流,顺着腿蜿蜒而下。
她听见保镖的吼声:“□□妈,流血了!快送医院!”
*
太阳光照在栗色的头发丝上,衡南的粉绿色吊带裙外面松松套着破洞牛仔衣,坐在镜子前梳头发。
因为起得早,她的眼睛还眯着,手腕放下来的时候,衣服往一边歪,雪白的肩膀露出来,她也没管。
吊带裙仅一根带子,在肩膀上了个结,绷在平直的锁骨上,半边悬空。
“衡南。”盛君殊在外面喊。
衡南“啪”地把梳子扣下,拉开抽屉,随便涂了个深红色口红,出了屋。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吊带裙下缘,“……就这样出门?”
裙子离膝盖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料子也软,带点闪光,像睡衣的材质,贴出了臀部的曲线,还暴露出一双白而修长的腿。
以前他没看过师妹的腿,这是第一次;而且外面的每个人都和他同时看见师妹的腿,他不太习惯。
衡南的手揣在宽大的牛仔衣口袋里,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事。”盛君殊收回目光,一抬起脸,就发现衡南涂的老佛爷同款口红。
衡南皮肤极白,上了口红便显眼,遑论是这么有攻击性的颜色;而且她涂得乱七八糟,不少擦在嘴唇外面,让人产生种不好的臆测。
盛君殊皱起眉,抽了张纸,倒了点水沾湿:“你过来,我给你擦一擦。”
衡南很不情愿地凑近了,昂起脑袋,盛君殊扶着她的后脑勺,顺着嘴唇的轮廓擦了过去:“怎么不穿长裤了?”
衡南昂着头,古怪地看着他:“今天40℃。”
她曾经一年四季都穿长衫长裤,那是因为被怨灵缠怕了,不想把自己暴露在外。现在身边有个阳炎体罩着,自然是想穿什么穿什么,何必再折磨自己。
盛君殊也知道自己失言,睫羽一颤,顿了顿:“这个裙子是哪里的?”
他怎么不记得柜子里有这么短的裙子。
衡南垂下眼,百无聊赖地玩着他的领带,好半天才答:“自己裁的。”
差点忘了,衡南本科是学服装设计的。
“好了。”盛君殊松开衡南的脸,衡南也松了他的领带,把手揣回兜里。
郁百合站在身后,一脸灿烂地送别他们:“玩得开心,晚点回来哟!”
其实今天并不是出来玩的。
前几天吃早饭的时候,郁百合给盛君殊建议,“太太三个月没出过门,老在家里和花园,怕憋出病来,有空了要带她出去转转”。
恰巧他正有此意,因为他觉得王娟对于衡南一定是有什么误解,想找个机会带衡南和王娟一起吃顿饭,择日不如撞日,盛君殊去上班前,把衡南也叫起来,一起开车去公司。
衡南没有什么意见。
反正对她来,只要是在盛君殊的庇护下,去哪里都很好,因此她乖乖地跟着盛君殊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就是起得太早,有些犯困,这一路上一直靠着座椅瞌睡。
直到车开到了地库,稳稳地停下,衡南才醒。醒来时,腿上盖着盛君殊的西装外套,丝绸内料滑滑的。
侧眼过去,他穿着衬衣,还在看着左边倒后镜倒车,倒得很专注,没注意到她,抬起的下颌线条很顺畅。
衡南趁他未回头,拉下挡光板,抬起下巴照了挡光板上的镜子,理了理头发,忽然就觉得嘴上的口红很不好看。
她的爱好,向来和也跟情绪一样多变,一会儿一个样,此时就觉得这口红丑陋得必须得立刻擦掉。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满脸复杂地看师妹抓着着自己的西装外套的袖子,迅速地擦掉了口红。
待衡南扳回了挡光板,盛君殊才扭回头,开车门锁:“下车吧。”
衡南把外套递给盛君殊,盛君殊:“你冷了就先穿着。”
衡南伸着手:“我不冷。”
盛君殊只得把外套接过来,不过也没穿,只是搭在手臂上。领着衡南进了办公室,才知道王娟今日不在公司,去区里蹲李梦梦了。
待要回来,还得四五十分钟。
盛君殊每周一上午九点都有例会要开,只得将衡南先留在办公室,怕衡南乱跑,心想,得给她找点事做。便把衡南按在他的座位上,把电脑开,在桌子上随便抽了一份报表:“把这个帮我输进去,一会儿我出来检查。”
衡南的手指按着文件夹,盯着屏幕,开始慢吞吞地敲键盘。
“这里有吃的和水,饿了吃一点。”
盛君殊把外套披在她背后的椅子上,指头敲了敲靠门的保温袋,见衡南看过来了,才带上门走开。
待他一出门,衡南盯着屏幕,叉掉Excel,面无表情地把面前的报表一推,点开了蜘蛛纸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