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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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君殊头一次大半夜让人叫醒。

    这一千年来, 他都睡得浅而警惕,轻微的响动也可以使他立刻睁开眼睛。

    但是自从床上多了一个师妹之后,不知是操心她操心得太累了, 还是衡南身上的气息误导了他,他总是感觉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时候,练完刀精疲力尽,睡得踏实又沉。

    所以睁开眼睛时,他睫毛颤着,眸光还有些涣散,半晌才凝了神, 为着自己的不敏,有些着恼。

    目光转到衡南脸上, 又赶紧去看衡南包成熊掌的手。那手支着,绷带没有掉, 他放下心。

    衡南睁着眼睛,脸色发红, 她哭久了的时候, 总是脸蛋和眼尾都发红。

    她目光复杂地炯炯地看着他, 润红嘴唇微微撅着, 似乎是屈辱不堪, 还强忍着:“我偷了你一个灯笼,明天,赔给你。”

    盛君殊看着她,大脑放空, 眼睛眨了半天,声音睡得有些哑,低沉了几分:“……嗯?”

    衡南耳廓让他震得酥了片刻,浑身都了个颤。脸色一沉,炸着毛滚远了,抓起被子蒙上眼睛。

    才闭上不一会儿,又再度在头痛中睡熟了,手渐渐松开,脸颊慢慢地滑落,歪着抵靠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却睡不着了,看着天花板,睫毛还颤着,琢磨了半天没头没尾的灯笼,得出个结论。

    做梦了,必定是了梦话。

    肩膀一沉,衡南和他隔得老远,脖子却扭成个L形,以一种明早起来必定落枕的姿势,蒙着被子偎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叹了口气,把被子拽下来,露出头发丝底下一张睡得粉嘟嘟的不太高兴的脸。

    盛君殊又看了半天,伸臂将她捞过来,认命地往自己怀里一贴,盖上被子,再度沉沉睡去。

    *

    寂静的深夜,马路上连车也销声匿迹。

    巷里的墙面上,挂了一串霓虹灯。

    灯是彩灯,红的和蓝的间隔,混合起来隐隐发紫,光芒微弱而妖冶,隐隐映照出下面几个窈窕的身影,穿着暴露的女生,踩着高跟鞋地站着,脸上化着浓妆。

    有人把木牌举在胸前,轻轻摇晃;有人似乎累了,歪歪斜斜靠在墙壁上,牌子随便地夹在胳膊底下;有人蹲着,木牌垫在膝头,枕着胳膊把头埋进臂弯里,毛躁的长发滑落,似乎十分疲倦。

    她们之间,彼此不话。黑夜里麻木的、熟稔的、心领神会的安静。

    “几多钱一夜嘛!”有个男人穿行巷,越走越慢,在女孩里逡巡一圈,伫立在一个女生面前,破了寂静。

    紫色灯光之下,白色头发茬和胡茬逆着光,微微驼下的背,看身上卷起一半的白背心和露出的隆起的肚子,是个老汉。

    老汉,还要偷腥。那个女生举着牌子,在黑暗中噗嗤一笑,没有应声。

    问话的人恼羞成怒,伸出指头戳那牌子:“问你话!又不是不给你钱!”

    “总看她那边干什么?”一只涂着剥落红色甲油的手,将少年的脸搬回来,朝着她。像蛇一样斜靠在墙上的女人,满意地端详一头乱发底下,这张有些阴戾却很俊俏的脸。

    T恤领口松松垮垮,露出精致的锁骨,裤子也层层叠叠,却盖不住腿长;看扮,街头的混混。

    但即使是年轻帅气的混混,也让她有话的兴致,“弟弟,觉得她比我更好看?”

    少年的脸侧过来,叼住一只烟,手挡住风,百无聊赖地垂下脑袋:“姐姐,借个火。”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兴味,从兜里摸出一个火机给他。

    肖子烈点了烟,一点火光明明灭灭。

    火光与烟雾背后,他眯着眼睛看,老汉拉着高挑的女郎的手,掌心向上,从兜里掏了皱巴巴的红色钞票,往她手心狠狠一拍,又掏了一百块,简直像是在她的手泄愤:“我有钱,看到吗?我有钱!”

    一番窸窣,老汉拉住了女人的手,把她一拽,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并肩走出巷口。还未走远,男人的手,已经从腰上不老实地向下,动手动脚。

    “哎,别走啊。”少年抽身要走,靠在墙上的女人焦急失落,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角,从背后抱住了他,以为他是因为没钱而脸皮薄,红唇轻轻压在他耳朵上道,“你想吗?看缘分,姐姐不收你的钱。”

    一沓钞票,并一个火机,塞进她掌心里。他推开她,扭过脸,目光清清明明,轻轻地,“你长得有点像我师姐。”少年毫不留情地挣开她,“别干这行了。”

    两个人走得很慢,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落下扭成一团又松开的影。一抹黑影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不一会儿,前面那老汉扭过头来。少年就斜倚在墙上,一只手揣着口袋,一只手抽烟,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们,眸子在黑暗中,鹰隼一样的亮。

    让人这么盯着,二人心里发毛。老汉就朝那煞风景的影子吐了口唾沫,骂了句脏话,向前加快脚步。

    脚步声凌乱,再回头一看,那竖长的影子还跟着,他们快他也快。

    他骤然一停,女人拉住他衣角,不愿生事,那老汉却不愿在女伴前丢了面子,拂开她的手:“看什么看,我骂你,听到没有?”

    “啊”的一声惨呼,并凌乱的风声,女人的尖叫,人影乱晃,再睁开眼时脸已经被人磕在冰凉的马路上,吃了一嘴苦涩砂砾,胸口剧痛,阵阵血气往上翻。

    “你……你怎么人?”

    高跟鞋的声音急促地响起,由近及远。少年蹲在旁边,一手将老汉双手反剪在背后,一手揪着他的寸头,闻声回头一瞧,原是那扮暴露的女人趁机撒腿跑走在了夜色中。

    他也随她跑走,只是含着抹蔫坏的笑问:“刘大富,是你吗?”

    “……”沥青的马路,白漆的斑马线,像褶的水面,映着红彤彤的孤单红灯。

    “是……是我。”刘大富昂了昂头,又叫喊起来,“你是谁啊?老马头叫你来的?王八羔子狗娘养的,老子都了这个月底就还他……”

    “光嫖不够,还赌呢?”少年笑,“你老婆入土才几个月啊?”

    刘大富了个哆嗦,连挣扎都忘了:“你不是手,那到底是谁啊?”

    “骗来的钱花起来爽快吗?”

    “胡什么!我们从来没骗过钱……”话音未落,又被按下脑袋去。

    肖子烈单手展开一张纸,慢悠悠地问:“玉兰厂到纺织城,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怎么游洪莲只牺牲她自己的,教教我?”

    “……”刘大富瞪着眼睛,老牛样喘着粗气,似乎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头发又被狠狠人揪起来,头皮撕裂般地锐痛。

    “你们还有个儿子叫刘吉祥,今年二十三了,人呢?”

    刘大富听到“刘吉祥”三个字,闭着眼睛大喊大叫起来:“我不知道他在哪,早就断了联系啊!”

    “胡扯。”

    “没骗你啊!”刘大富鼻子和脸通红,哭腔都带上了,“兔崽子,好吃懒做,就知道问他爸他妈要钱,他妈死了他也不悔改呀!我就知道他个坏逼玩意,还好当初把钱分了,再不来往,现在他在外头欠了钱咋还有脸……咋还有脸再来找我啊?”

    刘大富认定今天是因为儿子欠债才挨了,恨得“砰砰”地拿拳头砸地。

    肖子烈冷眼看着,待老汉累得锤不动了,死鱼一样趴在地上喘气,将他的脑袋揪起来,把那张印出来李梦梦的彩照拍在他脸上:“认识她吗?”

    刘大富眼一看,照片上穿的漂漂亮亮、浓妆艳抹的一个女孩,扮得仙女一样,赶紧移开眼睛。

    涨红了脸一叠声道:“不认得,不认得。我,我就是嫖,就在巷子里……我不可能找这种啊。”

    肖子烈揪着他的领子喝:“仔细看!”

    让他一吼,刘大富更是抖如筛糠,哆哆嗦嗦看了半天,似乎定下神,嘴巴慢慢张开,半晌才出了声:“是——儿媳妇?”

    *

    天蒙蒙亮时,盛君殊的车开进八里村。

    清河气候适宜,润泽的雨湿了村里新修的大路,两边都是土黄的田垄,在远处是一排排新修的三层楼,刷着白漆。视野极其开阔。

    雨刮器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去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玻璃上隐约映出盛君殊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还有副驾女孩挂着耳机线的侧脸。

    “李梦梦是刘吉祥三年前的女朋友。”

    “网上论坛认识,李梦梦自己是**,家里有钱。刘吉祥觉得能钓到条件这么好的女朋友很得意,拿着照片到处炫耀,酒局吹牛他们已经见过面,亲过嘴,睡过觉,板上钉钉。”

    盛君殊转了一下方向盘,拐到了坑坑洼洼的路上:“刘吉祥人在哪?”

    “洪莲死了半年,刘吉祥嫌他爹干涉他用钱,和他爹分掉了家里的积蓄,一人各五十万,然后就出走工,没再回来过。”

    肖子烈的声音从蓝牙耳机另一端传出,懒洋洋的,有些失真,“师兄,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点寸,老是差一步。”

    土路上留下了泥泞翻起的轮胎印,盛君殊嗯了一声,车子刹在了路边。

    窗外是一栋三层坡顶楼。

    楼上贴着白瓷片,挂着红福字,福字有些旧,让雨淋出了道道红泪。外间院围着,院子里一层土,屋檐下斜靠着杂物和大扫帚,院子外还种着高低不齐的黄杨树。

    刘大富家里在村里本来算赤贫,一家五口挤在五十年代的土胚屋。但恰好那时洪莲伤了一只眼睛,拿了二十万赔款,在那个年代,算是一笔大钱,他们家有了一栋相当体面的房子。

    村主任哈着白气一溜跑过来,叩了叩车窗:“盛总来了?先到村委会坐坐?”

    盛君殊婉拒,忙下了车。

    村主任注意到他绕过去给副驾开了车门,不一会儿,一只手搭过来,慢吞吞地拽出来一个穿着防晒衫和牛仔短裤的姑娘。

    白白嫩嫩的,一双乌黑眼仁,就像画片里的婴宁一样。让牛毛细雨拂面,眯了眯眼,睫毛也跟一排扇子似的。

    村主任关怀道:“冷吧?咱们这儿比市区低几度。”

    盛君殊摸了摸女孩肩膀,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身上。衡南也没什么表示,偏过头沉迷于看远方的田垄,深色西装很快凝了细细的雨雾。

    村主任见盛君殊话不多,面色如常地踩在泥地里,步子稳健,也跟加快了步伐,叹道,“洪莲,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媳妇,没有比她更好的妈。”

    盛君殊的步子放缓了,黑眸注视着他,极其温润的一张脸:“怎么?”

    “哎,嫁给刘大富,实在的,是她命不好。”

    洪莲嫁过两次人。

    年轻的时候,虽然算不上漂亮,胜在手脚勤快,贤惠老实,因此第一次嫁人,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村里一个学老师。

    结婚才三天,刮风下雨,学校库房塌了,老师碰巧就在里面数粉笔,让塌下来的房梁压死了。窗户上的大红喜字还没撤下去,门口就挂上了白花。

    洪莲命不好。如果库房塌得早一点,她还没嫁人,就不至于落成“二手货”;库房塌得晚一点,算是寡妇也好再嫁,不至于被人背地成克夫婆娘。

    但事情就落在她头上了。洪莲夜夜哭,哭过了二十八岁,还是没人敢娶她,她想自己必须要嫁人,要生孩子,要像别人一样正常地活着,咬咬牙,嫁给了村里的懒汉刘大富。

    “省上扶贫的人,来过三拨。其他人都扶起来了,独这个刘大富烂泥巴扶不上墙。”村支书摇头,“爱赌好色,人又懒,不是洪莲嫁给他,怕没人嫁给他。结婚以后,家里大事事,也都是洪莲操持。”

    洪莲像个陀螺一样忙进忙出,天不亮下地,深夜还要给瘫痪的公公洗脚翻身,脸发黄,比旁人老得早,总是一脸苦相。但她不抱怨,心里老记挂着事,来去匆匆。

    就算是邻居想跟她闲聊逗趣一会儿,她也多半推脱,一来她嘴笨,不太会聊天;二来她实在疲倦,有这点时间,宁愿窝在炕头睡一觉。

    “偶尔也有忍不了的时候,一吵架,刘大富就喊,‘当初如果不是我娶你,谁敢娶你?我把你娶了,给你个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洪莲就不吭声了,也觉得他得对,想想当年的事情,反而对他更纵容。”

    洪莲三十岁才有了儿子刘吉祥,生得白白胖胖的,长得像她,还爱笑。

    生了孩子以后,她才算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在刘家的寂寞也有了寄托,越看这个孩子越爱,走到哪把孩子抱到哪里。

    “有一回刘吉祥发烧生病了,洪莲就跟疯婆子一样,披头散发,大半夜跑出来敲村医的窗户;刘吉祥长大点了,要星星不给月亮,他们家里条件差,但刘吉祥顿顿都是鸡腿,从来没穿过别人的旧衣裳,给他上学,给他课本,买买游戏机,要啥给他买啥。”

    “唉,当妈当成这样,也真是够可以了。”

    院子旁边有个店铺,衡南抬眼扫过窄窄的门头上面拿黑笔写的“殡葬,五金,超市”,忽而停下来,旋身对盛君殊:“我想去逛逛。”

    村长见着女孩一路默默地听,都没吭声,冷不丁开了腔,调子冷清,忙热心地停下:“买啥,我给买。”

    衡南黑黝黝的眼睛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垂下眼利落地摇头,摇得很孩子气,头发丝跟乱晃。

    盛君殊抬头扫了一眼店里,耐心跟村支书解释:“她是没来过,让她自己进去转转。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

    村支书哪敢不应,住了脚步,看着衡南走进去。剩下两个男人,气氛好像松快些,他从内兜掏了根烟递给盛君殊,露齿笑道:“女朋友啊?”

    盛君殊平时不大沾烟酒。但见村支书一路得口干舌燥,正在不自觉地来回清嗓子,目光在他熏得焦黄的手指上一扫,还是接过来,两人一起点上。

    从这殡葬用品、五金、日用百货三合一的超市门进去,里面别有洞天。

    大屋里很暗,屋里全是货架,货架上满当当地塞了各种货品。买烟酒的玻璃柜台后面,老板耳朵上夹着根烟,翘着腿斜坐着,正在点零钞,嘴里默念:“六十五,七十……”

    超市后门敞开,后门直通后院,亮光洒进来,刚好省了开灯。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板凳上,戴着碎花套袖,在后院里低眉扎纸人。

    衡南量一周,收回目光。

    数钱老板也无意中瞥向了她,一看就是个生面孔,愣了愣:“要啥?”

    衡南直直地看着他,脸蛋藏在西装外套里,一对瞳仁像猫似的,鼻梁翘,嘴唇又红,让人移不开眼:“灯笼。”

    “灯笼……”老板把钱放下,皱起眉头转身在货架寻找,“我们这早就没人用灯笼了。”

    取了三四只纸盒子摞在柜台上:“灯泡行不?LED的。”

    大约灯笼和灯泡多少还有一个共同的字,衡南沉思了片刻,点头:“好。”

    老板松了口气,又听她:“要最大的。”

    老板赶紧从柜子底下翻找陈年旧货,吹了口灰,“给你拿个12瓦的。”

    衡南静默地掏钱,又静默地离了店,老板还奇怪地看着她。

    “她要灯笼,我会扎灯笼……”一回头,原来是院子里扎纸人那女人摘下套袖走出来了,也焦急地往外瞅着,“你咋让她走了。”

    “哎呀,你掺和啥呀?”老板嫌麻烦,“又是城里人过来景区玩的,路过而已。你看她脸白成那样,上来就要灯笼,不走我害怕。”

    “不是的。”女人面色严肃,拇指和食指扣起来,圈成两个圈,在眼睛上比了一比,皱起眉,“我刚才,在她身上看见天书了。你不可,对神明不敬。”

    老板吓得毛骨悚然:“燕子,快正常点,神叨叨的……”

    作者有话要:  对不起,因为我迟道让大家久等了,为表示歉意,今日两章下面各150红包,大家多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