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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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根烟的功夫, 村支书已将那点拘谨扔到脑后,起话来也不再顾及什么,痛心疾首道:

    “……孩子嘛, 生来就是白眼狼,就不能对他们太好了。我们哥儿几个让爹妈着骂着长大了,这不是好好的,刘吉祥不成器,那就是被洪莲给惯的。”

    盛君殊吸烟的姿势称得上是矜持,简直就像是电视上的许文强。

    眸光里的笑,带点阅尽千帆的冷漠:“慈母多败儿。”

    “那可不是?”村支书掸掸烟灰, “刘吉祥长到一把年纪了,衣服袜子都不会自己洗, 穿脏了翻个面,再脏了, 脱下来丢在地上,洪莲捡起来替他洗。他在家里, 躺下睡觉, 起来就吃饭, 再没别的了。”

    衡南走出来了, 盛君殊忙把烟熄了, 装在装证据的透明塑胶袋里,把村支书都看脸红了:“看你,扔地上就行了。”

    这素质也太高了。

    盛君殊没话,张开塑胶袋让他也丢进来, 封好。随口问师妹:“买什么了?”

    衡南一个硬邦邦的纸盒子怼在他胸口:“送你。”

    盛君殊低头一看,是个12W的电灯泡。

    盛君殊握着灯泡沉默了半天,不解其意,柔和地问:“你喜欢这个?回去把房间的灯换下来?”

    衡南直直地看着他,神色很认真:“不,给你。”

    “……好。”盛君殊又看了两眼,还是把灯泡珍而重之地收在车上。

    办完这件事,衡南看起来轻松很多。步伐轻快地走在路上,还拿手摸了黄杨上卷爬的喇叭花,在盛君殊伸手阻拦之前,敏捷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上玩。

    盛君殊要开口,村支书忙:“没事,没事,都是野花。”

    有人替她开解,衡南蓦然仰头冲对方一笑,个婴宁笑起来又媚又纯真,特别热情,可把村支书笑得搔了搔头,不好意思了。

    盛君殊:“……”

    所以后来衡南揪了人家八里村两朵牵牛花,还把细长的花蕊抽出来倒挂在耳朵上,一晃一晃地当耳坠子,他也目不斜视,全做没看到。

    洪莲家的院已开,一个穿宽松裤衩趿拖鞋的年轻女人出来扔垃圾,脸上有点不情愿:“得多久啊?”

    “看看就好,不动你家东西。”

    女人点点头,拢了拢头发,量他们几眼,避到一边儿去。

    洪莲死后,刘吉祥离家,只剩下刘大富独居。为了贴补赌债,他自己住回了土坯老屋,洪莲家这栋新盖的三层楼,租给一对新婚夫妇,每个月多一份收租子。

    屋里的陈设没变,一层是客厅,水泥地面,花布沙发对面是开了静音的电视机。

    玻璃茶几上堆满杂物,屋里混杂着地瓜干和熟透香蕉的味道,热烘烘的,很有生活气。

    侧边一座落了灰的木头楼梯,暗暗地通往楼上去。

    盛君殊问:“刘吉祥上学了么?”

    村长冷笑一声:“刘吉祥可是洪莲和刘大富的宝贝疙瘩,还能不让他上学?”

    六岁不到,刘吉祥就被洪莲送到学去了。洪莲时候家里穷,又赶上十.年.动.乱,自己是个学文化,留下了遗憾,内心却非常向往知识。

    从她第一任丈夫选择一个学老师就可见一斑。

    她觉得刘吉祥开口叫妈早,一定很聪明,希望他可以一直上学,以后离开村子,出人头地,到时候她和刘大富跟着刘吉祥一起享福。

    为了这个愿景,尽管刘吉祥贪玩,她还是起早贪黑地挣钱,给刘吉祥攒学费、书本费,供他上到了初中。

    这时候,刘大富和洪莲产生了分歧。

    刘大富觉得,刘吉祥学习成绩一般,送他上学,这钱就像是了水漂。村里条件好的都盖了新瓦房,只有他们家还挤在土坯房里面,钱应该攒着早点盖房,预备给刘吉祥娶媳妇用才是正道。

    洪莲却不肯,为了多赚钱,她甚至鼓动刘大富和她一起进城,双双进了艾诗橡胶厂。

    艾诗的老板人厚道,福利也厚道,洪莲踏踏实实待了两年,荷包鼓了,眼界也宽了。

    她跟工友聊过,想多攒点钱,到时候把儿子转出来,就挤在厂子提供的员工宿舍里,供到高中、大学,一家人就算在城里扎下了根,熬出了头。

    “洪莲想得美啊,哪知道她在的时候把她儿子惯得,她走以后没人压得住。洪莲她姑子,才不敢管他,吉祥在学校里欺负同学,回家就吼他爷爷。”

    村支书皱着眉抽了口烟,摆了摆手,“他爷不是瘫痪了吗?洪莲一走,直挺挺躺家里,没两年就去了。”

    “刘吉祥整天跟一群混混到网吧游戏,等他们反应过来,刘吉祥已经自己把学退了,死都不愿意回去上学了。”

    村长苦笑一声:“洪莲也急啊,也他啊,晚了,刘吉祥就躺在家里那被子把脸一蒙,谁都不理。”

    “他不上学,也不能浪着,洪莲把积蓄拿出来,狠狠心给他盘了个水果铺子。”

    虽刘吉祥卖水果每个月都亏,好呆有了个正经营生,洪莲认命,不再渴盼梦里的高中、大学、母慈子孝,眼仁里面像是蒙了一层灰。

    一天上工时,机器不长眼,让洪莲废了一只眼睛。

    在医院里,刘大富蹲在拐角吧嗒吧嗒抽着烟,简直晦气透了。

    当班的不是洪莲,操作失误的也不是她,开厂子的也不是她爸爸,她就是手欠得慌,非要管闲事,哪有机器过来,人不躲闪的?

    这下好,本来就笨,还折进去一只招子,以后还能干活不了?

    直到一波一波衣着光鲜的人提着果篮,抱着鲜花来医院看洪莲,她从普通病房转到加护病房再到VIP特护病房,他才转过弯来。

    待到工厂认定的赔款和老板私人的奖励款都进了存折,刘大富才瞪大了眼睛,数了数后面的零。

    ——二十万啊。

    倒霉就这样转成了天降横财,怎么样分配成了个问题。

    刘大富的爸死了,一家人里只剩下刘吉祥。生死之间走一遭,人脆弱的时候,都会想自己最爱的人。

    洪莲躺在病床上,老是看见时候的吉祥,胖乎乎地坐在她臂弯里,咯咯咯地拍着手笑着叫妈妈。

    她一手颠着吉祥,一手拄着锄,站在艳阳下的稻田里,远处的青山叠影,碧空如洗,像画片一样,不觉得热,不觉得累。

    寂静的深夜里,刘大富穿着泥鞋,躺在陪床上鼾声如雷。

    洪莲闭一闭眼睛,眼泪就顺着眼角淌在枕套上。她不想再工了,就是因为贪这两分钱,她离开了吉祥,他才会学坏。

    以后一家人呆在一起,贫穷也快乐。

    “后来他俩就回村了,直接拿赔偿款盖了栋房子,没两天刘大富交上城里女朋友了,怪招人羡慕的。”

    玄关右手,是个厨房,门把手掉了,锁孔里拴了根棉线绳。村支书拽住棉线绳一拉。

    入眼是个深红色的L形橱柜,断了一半的柜把手上挂了只岔了毛的刷子。

    因为年代久远,橱柜的红色越发沉滞。上面摆了一口铁锅,一堆瓶瓶罐罐,窗户上贴了窗花,凝着油渍,屋里有点黯黄。

    衡南进了这厨房里,感觉心上像压住了什么,有些憋闷。

    村支书见衡南直直地盯着橱柜,笑了笑:“别看款式旧,当年,这可是我们村第一个定制橱柜的,上门的时候好多人围着看。”

    衡南话都没听完,掉头退了出去:“我想去洗手间。”

    “这边,这边。”楼梯下就是洗手间,窄长的,因为没窗户,也没贴瓷片,都是青色水泥,闭上门就有股森森的冷气,从墙壁里直沁到了背心。

    衡南反胃的感觉越来越重,两臂撑着马桶,干呕了几下。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一阵清脆的孩童笑声回荡。

    衡南倏地回头。

    密闭的卫生间里空空荡荡,门外还隐约传来村支书的话声,但那声音,也像是远在天边,朦朦胧胧。

    “后来没过多久,刘吉祥的水果铺子不开了,要买车跑业务……合计了一下,只能又去工……去纺织城……没多久,又回来了。”

    “咯咯咯咯……”脆脆的笑声夹在其中。

    “不闹,不闹妈妈,妈妈刷厕所,清臭臭,啊。”女人哄着,“啧”了一声,“又尿裤了?脱下来妈给洗。”

    四面无人,哪里来的声音?

    衡南额上冷汗滚落,咬唇拧住门把手,她想快点缩到阳炎体的笼罩下。

    “妈,妈,看。”

    衡南心下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往右看,往右看往右看……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鸡皮疙瘩,从颈后,一路蔓延到后背。

    右面的水泥墙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鬼脸,没有鲜血。

    墙面上的斑斑驳驳的污渍之下,只是拿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大火柴人,拉着火柴人。

    门开了,盛君殊一把架住踉跄几步扑出来的衡南。

    衡南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脸色苍白,右手窝着扶住心口,浑身冰凉凉的,不自知地牙齿颤。

    盛君殊像抱孩一样,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她后背。

    眼珠微转,浑身紧绷:“哪不舒服,跟师兄。”

    下一刻,他的手被她引着,不由分一把贴在胸口,“疼。”

    盛君殊骤然触到柔软的起伏,头皮一跳,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因为衡南咬着牙,冷汗都下来了,神情不似作伪,焦急立刻压倒了一切:“怎么回……”

    他的话语顿住了,眼神有些奇怪。

    因为他感觉到隔着皮肤,似乎有一股无底洞般的力量,像冰窟一样,如饥似渴地吞噬由他掌心的传来的热度。这股力量太强,几乎让他应激性地产生了带血性的敌意。

    但与此同时,衡南在他怀里,慢慢安定下来,肩膀松弛。

    盛君殊立即把手松开。

    那个位置不太好,贴久了……也不太好。

    但是……他沉默着看自己的掌心,那到底什么东西?还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要紧不?”村支书扶着墙犯愁了,回想了半天,衡南也没在八里村吃啥喝啥,暂时放下心,“是……屋里太闷了?”

    衡南摇头,脸色还是发白:“我想出去。”

    她往外面走:“太吵了,总有孩在笑。”

    “……”盛君殊回头去看村支书,支书扶着墙,脸比衡南还白,话都变得磕磕绊绊,“这、这、这夫妻俩,还没、没生孩……”

    “没事,没事。”盛君殊扯了扯嘴角,安抚了一句,“她不太舒服,我送她回去,下午,我再来一趟。”

    盛君殊扶着衡南坐进车里,还把她掉下来的喇叭花耳坠捡起来握在手心,没注意村口聚拢了一堆人,围在一处,不知道看什么。

    村支书见他俩走得慢,赶紧取了另一条道,拨开人群挤进去,“都干啥呢,咋回事?”

    黑笔写的“殡葬、五金、超市”的招牌下面不平的砖石路上,跪着个弓着背嚎啕大哭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直挺挺躺着的女人。

    “燕子啊,我家燕子没了……”

    女人的胳膊耷拉着垂在地上,黑色碎花套袖沾上了碎石灰砾,双眼瞪大,似乎还略有惊恐地注视着什么人,脸色青紫,嘴唇发黑,已经没了气。

    村支书看得头皮一跳,随即有些发愁。

    八里村,仅这一家殡葬超市。张燕家,世世代代扎纸人、叠元宝、卖棺材,张燕没了,以后村里死人,还有人会做法超度不?

    “好端端的咋就没了呢?”

    “唉,之前也见有啥病啊。”

    “大郭走的时候让燕子看了五分钟店,看见一个穿皮外套的男的过来买烟,回来人就躺这儿了。”

    “那肯定是那个男的。”

    “光顶啥用啊,报警吧?”

    “报警报警……”

    有人错眼看见一团浅浅的黑气从店面里拢出来,像是个动物一样,飘远去了。

    “出这么大事,店里咋还有人抽烟呢……”

    嘟囔声,埋没在嘈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