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把你当孩子养。”
容温乍然听闻这话, 难免心神震荡。可震荡平息,又后知后觉发现,似乎不太对。
“你占我便宜。”容温自觉看透了班第, 不满谴责道,“真是奸诈,无缘无故的,你怎就成我的父辈!”
“……”班第险些被容温这副理直气壮,自觉看破天机的模样气岔气。
这姑娘真是聪慧时犹如生了七窍玲珑心,愚钝起来偏又像块不可雕的朽木。
即使他不愿承认, 可莫日根的披卦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他。所以在容温随口问起子嗣一事时, 他会下意识郑重待之!
他可以把容温当孩子养的话,分明是正儿八经的许诺之言。
连影都没见过的孩子, 自然比不上身边人重要,谁知容温倒好……
班第面无表情冷觑容温片刻, 忽然朝容温伸出大手, 目的性极强的往容温胸前起伏处一握,还顺便掂了掂, 一本正经道, “看清楚了,这才叫占便宜。”
在容温目瞪口呆的惊愕表情中, 班第薄唇轻启,又缓缓补充了三个字, “桃子。”
“……”容温僵硬的把眼从班第脸上移到自己胸前, 就在她要炸毛的前一刻, 那只大手已施施然拿开了。
但,那感觉似乎还在。
引得容温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羞怒交加。
容温颤着手,指向目光精亮班第,想扑上去找他算账,又担心“报仇”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毕竟体力相差悬殊。
不能动手,那只能动口了。
“无耻!下流!坏东西!”以容温的教养,她也做不出叉腰骂架这种事。气呼呼的把自己仅知道的几句坏话颠三倒四往班第身上招呼了几遍,又一股脑把软枕、迎枕、锦全砸出去后,往床上一倒,留给班第一个负气的背影。
班第闷声憋笑,把东西全拾掇上|床,长臂一伸,作势要把容温往怀里搂。
“别挨我!”容温早防着他,见状立刻往床角滚,一直贴到墙了,才冷哼作罢。
这话班第自然不会听,也跟着挤到床角,把容温困在墙与自己怀抱之间,捻了容温一缕秀发在指尖缠绕,若无其事道,“殿下用什么沐浴的,很香。”
容温冷笑,“水。”
本来想转移话茬的班第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也察觉到自己在哄媳妇这事儿上,既生疏又没什么天分。想了想,索性用蛮力把容温掰过来,面向自己,无奈道,“殿下还是咬我几口吧,这次我肯定不耍赖。”
可能怕容温觉得自己心不够诚,他又忙不迭补充了一句,“也行踹也行,扯头发都行。”
“……”这是什么泼妇待遇!
容温冷乜班第片刻后,突地闭紧眼,任凭班第再什么做什么,都不吭声搭理。
班第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没得到任何回应,最终只能讪讪收场。
扯了锦被来替容温盖好,熄灯,放下帐子。
黑暗中,两人都闭目平躺着,耳边只有彼此浅淡绵长的呼吸声,这夜显得格外静寂。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班第忽然挨挨容温胳膊,低声问,“睡不着,我们话?”如今熟悉起来,他已能从容温的呼吸频率判断出容温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
半晌没等到容温动静,班第索性自己先起了话头。但他显然不懂闲聊之道,上来便出了大招,“殿下,背后指使桃知给你下药的人,不是端敏长公主。”
“不是长公主,那会是谁?”起避子药之事,容温也顾不得自己还在与班第冷战,猛地坐直身,惊怒追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自从查出避子药之事后,容温除了端敏长公主,未怀疑过旁人。
因为依照老蒙医的推断,她铁定是先前在科尔沁时中的药。
而放眼整个科尔沁,有胆量、有本事、有怨气往她身上下手的,除了长公主,再无旁人。
——正巧,她离开科尔沁之前,出了桃知被人买通,泄露她与班第往来的私信内容,被长公主引为她行为放荡之笑谈,大肆宣扬,借故羞辱她的事。
长公主既能通过桃知弄到她的私信,那借桃知的手给她下药,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实话,若非近来归化城形式不妙,容温早伸手回科尔沁找长公主讨回公道了。
可现在,班第却告诉她,并非长公主所为。
班第翻身坐起,把激动不已的容温圈进怀里安抚。下巴搁在她头顶,嗅着发间清香,默然片刻,开口时,那嗓音里仍有未藏住的艰涩。
“我派去科尔沁探查的人传来确切消息,此事的确并非端敏长公主所为,她被人当刀使了,背后之人是……”
这个‘是’字之后的人名,对班第来似乎格外沉重。
他不仅犹豫着没敢一口气把话完,甚至连环抱容温的双臂,都微不可察的颤抖,松懈许多。
容温此时被愤怒占据理智,一脑门子官司,并未留意到他的反常,拽住他胳膊急切追问,“是谁?”
“二福晋,阿鲁特氏。”这短短几个字,似乎花光了班第所有力气。
他圈抱容温双臂,随之松了。那素来挺直脊背,也微不可察弓了弓。
两人面对面坐着,隔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但就在班第松手那一刻,两人之间,又似乎被现实隔得很远。
黑暗似乎给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名为静默的河流。
容温积攒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堵塞。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多,还是惊诧多,张口结舌半晌,才呆呆吐出一句,“二福晋她……她不是你的额吉吗?”
“不是。”班第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这两个字的。
不是,那他这老台吉嫡幼子身份怎么来的……
容温眼睫微颤,想起一个可能,心翼翼询问,“你是庶转嫡?”
容温曾听过一些传言,蒙古有些王公,特别是迎了和亲公主或者皇室宗女的王公府邸,有时会玩‘庶转嫡’的把戏。
因为朝廷早有恩赏蒙古的规矩在,言明凡是和亲公主或者和亲宗女嫡出后代,都按照公主或宗女的品级,授予台吉爵位。
固伦公主后裔授一等台吉,和硕公主后裔授二等台吉,郡主授三等台吉……以此类推。
虽然这类台吉都是虚衔,但好歹能领一份朝廷俸禄。
蒙古这地方限于封关令,无法独立经商,土地又不太适合耕种,无法自给自足。不管是王公还是百姓,多半是靠天吃饭。
一旦遇上天灾,不仅民不聊生,王公贵族的日子也好过不到那里去。
是以,有些实在过不下去的王公府邸,便想出了‘庶转嫡’这种骗朝廷俸禄的招数。
班第的祖辈乃是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多罗郡王府又是出了名的穷。他们府上,倒是符合传言中暗地里搞‘庶转嫡’的情况。
班第摇头,过后才反应过来,容温看不见他,遂沉声回道,“也不是庶转嫡。”
他甚至连‘庶’都称不上。
其实早在无意听闻容温身中避子药后,他便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真相藏不住了。
所以,他躲到了西城门去。不敢回院,不敢见容温,不敢去戳开掩盖真相的面纱。
他怕,一切呈于朗日晴天下后,她会嫌恶烙在他身上那份污秽。
可到头来,逃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让他越发憎恶自己怯弱、毫无担当。
这不是他。
他不应该用隐瞒去回馈一个姑娘的坦荡诚挚。
班第听见自己还算平静的问道,“殿下,你就未曾发现我身上,有异于常人之处。”
当然有。
容温第一时间想起了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灰眸。
“眼睛。”
“对。”班第笑了一声,微哑的嗓音里竟透着一股子松快,还有一丝不明显的颤音,“眼睛不一样。”
他这话后面,明显有故事。
容温并未出言断,摸索着想去牵他手,不巧,他刚好往后坐了一些,避开了。
容温手僵在空中,心中忽然横生一股微妙。不过此时,她也无心去理会,只耐心等着班第讲故事。
可等了许久,只听见班第状似轻描淡写的了一句,“我的生母是北边的异族人,流落至蒙古,因生产而亡。”
“北边异族。”饶是容温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听到的消息已经够炸了,此时依旧为班第生母的来历感到惊愕,“漠北以北?沙俄?”
多年以来,大清与沙俄交恶,大战仗不断,双方互相提防。
也是这一两年,才慢慢议上了和谈之事,暂歇战火。
班第今年二十二岁,那他的生母肯定是二十多年前流落到蒙古的。
二十多年前,大清与沙俄战火正盛,可能流落到蒙古的沙俄异族女子,多半只有一种身份——战俘。
年轻美貌的敌国战俘女子,遭受的苦难怕是比草原上最低贱的帐中女奴还要屈辱惨烈。
这般身份,为奴为婢都使不得,更遑论是纳入郡王府为妾。
难怪班第,自己并非‘庶转嫡’,因为他连‘庶’都算不上。
按草原上的规矩,他这种来历敏感、生母不堪的私生子,能苟且偷生活着,做最低贱的奴隶已算此生大幸。
只是不知,为何他会被抱回郡王府,还得到了嫡子身份。
——假嫡子,真私生子。
光凭这层污糟不能见光的身份,容温便差不多全想明白了,阿鲁特氏为何会给自己下避子药。
班第与其嫡亲三哥脱里在争多罗郡王的位置,此乃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在这对兄弟相争的局势中,双方砝码显然不在同一个水平上。
班第乃是郡王亲自抚养长大,能力不俗,勇武冠世,深受部族器重。年纪轻轻便成了科尔沁手握实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协理台吉。
脱里虽与班第同为台吉爵位,但他那爵位,纯粹是因其为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后裔,封赏的虚衔。
这兄弟二人于权柄上本就强弱分明,偏生如今班第又娶了皇帝名义上最是喜爱厚待的长女,和硕纯禧公主。
可反观脱里。
脱里去岁新丧了福晋,如今暂且未定好续弦人选。其实就算是定了,那这位续弦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尊贵过皇室来的和亲公主。
在婚事这一项上,脱里明摆着又差了班第一大截。
阿鲁特氏身为脱里亲母,自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一个私生子处处压在自己嫡亲儿子的头上。
但阿鲁特氏毕竟是个困于后宅的女人,她没本事直接出手压权势煊赫的班第,帮亲生儿子立起来,所以只能玩些阴私伎俩。
比如,给容温下避子药,压着不许班第的嫡子出来。
如今郡王府尚且没有男孙,只要脱里能先班第一步,给郡王府生下嫡长孙,那在郡王爷与老台吉面前,也算成功扳回一城。
——原来如此。
容温微微蹙眉,突然想起桃知被人买通背主那事,可能需得重新审视。
当初,她可是把这事儿查得一清二楚的,自然知晓里面不仅有端敏长公主作恶,也有阿鲁特氏的影子。
譬如,买通桃知截信的便是阿鲁特氏。
只不过,因当时她并不清楚班第与阿鲁特氏真正的关系,只当阿鲁特氏此举是因气不过儿子与儿媳关系紧密,娶了媳妇忘了娘,才会故意截留儿子儿媳的私信查看。
然后又无意间被端敏长公主当枪使了,导致私信流传出去。
是以,她并未追究。
只是在见到班第时,稍微告了阿鲁特氏一个黑状,便算揭过。
如今想来,真正被人当枪使的,恐怕是端敏长公主吧。
阿鲁特氏利用端敏长公主借私信羞辱她那一场闹腾,巧妙掩盖了自己买通桃知的真正用意。
难怪当初,班第与多罗郡王他们听闻她离开科尔沁,随多尔济出来的缘由后,都一个劲儿的劝她到归化城散散心,别急着回科尔沁去。
想必,也是清楚阿鲁特氏这只隐在暗地里的手,绝非善茬,才借故让不知内情的她避开。
冰山一角塌了,许多事便再也经不起推敲。
有关阿鲁特氏的记忆,纷纷往容温脑子里涌。
难怪,从初次见面起,阿鲁特氏便用一种审视防备的眼神看她。
难怪,阿鲁特氏无事从不与她这个儿媳走动。
难怪,从未听班第起过自己的额吉。
难怪……
还有许多疑点,只是她以前未曾留心罢了。
留心少,关心自然也少。
容温被这些疑点压得满腔酸涩,甚至盖过了被下避子药的愤怒。吸吸鼻子,再次伸手想去拉班第。
刚巧,班第又在她手即将碰到他之前,往后退了些许。
黑暗中,容温看不见班第的表情。可那细细碎碎的响动里,无意流泻的闪躲与急促,骗不了人。
一次是意外,两次绝非偶然。
他真的在躲她。
先前出现过的那股微妙趁势复苏,容温隐约知道班第从坦诚身世后,便一直躲着自己的原因,又觉得不够清楚,刚想开口关心,便听见起身离床的响动,很是利落。
“早些睡。”班第沉声丢下这句话后,便撩了帐子准备出去。
借着从帐子缝隙透进来的些微亮光,容温及时抓住了他的衣摆,鲜见的严肃,“不许走,回来。”
班第停了脚步,却并未听话的转身回来。
容温目不转睛盯着年轻男人半隐在暗色中的高大身影,两人保持缄默,僵滞许久。
最后,还是班第先认了输。
转身,撩起所有帐幔,半蹲在容温面前,让她能借助月光看见自己的脸,“殿下,你看清楚。”
班第一字一顿,用最直白的言语,近乎惨烈的撕破自己身上所有伪装。
“我不仅眼睛与旁人不同,相貌、身形甚至骨血,都不相同。我是生母低贱的私生子,异族血脉,见不得光。”
可她,虽父母缘浅,却是堂堂正正的皇室正统出身,金枝玉叶。
一位骄傲的公主殿下。
“你便是因为这些,意躲我?”容温把头凑到他面前,与他双目对视,瓮声瓮气道,“你觉得,我会因此嫌恶你?”
班第没吭声,但沉默已表明一切。
世人若不重视血脉,又怎会有嫡庶之分,贵贱之别。
这个理,他从就明白。
可下一刻,便有人以切身行动告诉班第,这个理,是错的。
从方才情形,容温总算彻底明白,许多过往决定,血脉这事于班第来,是个难以解开的心结。
看他这般失落倾颓模样,容温也跟着红了眼眶,想安慰他开解他,却又不知从何处起。
她未曾参与过他过往的伤痛悲愤,哪怕大道理得天花乱坠,也是不顶事的。
况且,她此时更想做的是——抱抱他,不让他一个人。
心随意动,容温伸臂圈住浑身紧绷的班第,在他颈旁蹭了蹭。
然后,抬头,轻轻亲了亲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与旁人不一样。”容温含泪微笑,“但是,比他们的都好看。因为里面,有我。”
班第闻言,面色震了震,身子越发僵硬。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想回拥容温,又踌躇不敢伸手。
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功夫,容温抱他的手越发用力,几乎是勒着他的脖子。他听见一向婉柔的姑娘,用娇蛮的口气逼问,“为何不话?我不好看吗?”
他看见,那双泛红的鹿眼里,坦荡干净,一腔赤诚,没藏任何鄙夷嫌恶。
“好看。”班第终于忍不住,紧紧回拥容温,虔诚轻吻因强忍羞意而红彤彤的耳尖,“你最好看了,你是琪琪格。”
琪琪格,一个普通的蒙古女子名字,意为像花朵般美丽的少女。
也被男子,用来形容心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