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Aeolos(6)
审讯室内一片寂静,除了张弛越发沉重的呼吸声之外,只有夏炎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他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笑里藏刀的黑脸,身体前倾,一双如炬的眼睛紧紧锁定张弛,确保即使对方没有直视他也能感受到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夏炎发现就这么盯着他比冲他大吼大叫有用得多,证据就是张弛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梁颂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口破了沉默:“案情我们都掌握得差不多了,你自己交代还能争取个从宽处理。不过你是干刑警的,自己也知道,这么重的罪行肯定难逃一死了,但你主动配合的话,起码能让你死的体面些。”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张弛脸色紧绷,方才游刃有余的态度早就不见踪影了,肢体语言也难以控制了,他坐得笔直,一条腿却抑制不住颤抖,双手不断交叠,眼神闪躲——这些动作无不显示出主人现在正处于十分焦灼的状态。
饶是如此,他嘴上还是死死吊着:“这是陷害,肯定是张武陷害我的。”
夏炎一根指头抚上耳麦,对另一头的张武:“武,听见了吧,他你陷害他呢。”然后调整姿势,翘起了二郎腿,对一脸状况外的张弛接着道:“瞎扯淡也要有分寸,武两个时间段可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看来你是放弃坦白从宽的机会了,那行,接下来你不用开口了,省得你乱咬人,换我来好了。
“你除了有张武这个表弟之外呢,还有一个表妹张文。武,你从文时候起就一直很宠她,每年文生日都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逢年过节都包厚厚的红包,武家并不宽裕,你还常常自费带着文出去旅游,武可从没享受过这待遇。你和文的关系比他这个大哥还要亲近。后来文出事儿了,你一度非常抑郁,认为是自己没保护好她,甚至有过很多过激行为,还一直口口声声要报仇,要让凶手偿命。
“那会儿大家都觉得你悲伤过度的气话,直到武发现当初企图强|奸文的男孩死于一场车祸,盘山公路上被撞出护栏,他们全家人都在车上,直接坠崖车毁人亡。出事的地方没有监控摄像头也没有目击证人,案子就不了了之了。巧合的是,那天你的车正好送去维修了。武也没有证据,从你这儿旁敲侧击,但他毕竟是个毛头子,哪能从你嘴里套出话来?不过呢,从那以后武就格外留意你了。
“再陈志峰被杀的那天,1月7号,周三,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同时也是文的生日。武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公墓看看文,和她会儿话,每次他去的时候都能在墓前看到一个用纸折的花环,武知道那是你放的,文时候就喜欢你给她折这种花环。可是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去的时候,却没看到那个花环,武以为你忘了,给你办公室的座机了个电话。他是出完外勤直接就去了墓地,给你电话的时候正好六点差一分,那天你就在支队,你可是我们支队唯一一个迟到早退记录为零的人,没人加班的话,都是你最后一个关灯走的。按理武给你电话的时候你应该就在办公室,可你的座机却没人接听,虽然你事后消除了未接来电,可在武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尤其是后来武发现陈志峰遇害正好就是那一天。
“后来,夏林发现了清洁工的线索,我安排你们去长宁路附近排查,你就像知道凶手是怎么逃走似的,给自己划了一块非常明确的区域,把其他人都安排得很分散。武就记下了那个区域,在我许下三天破案的承诺后,主动向我申请要自己再去调查,功夫不负有心人呐,终于让他找到了那支钢笔。那天是文生日,你带着她送你的钢笔去作案,是想让她见证,你把陈志峰的命送给她当礼物吗?”
张弛依旧沉默相对,闭上眼深深吸着气,他已经从焦灼的状态里缓过来了,听着夏炎的话,脸上的表情逐渐转化为一种万事皆休般绝望的平静。
梁颂依旧没放弃好言相劝,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现在证据链已经很完整了,其它证据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就算你不交代我们也可以定罪。你不是还有个漂亮的老婆和可爱的女儿吗?你想想她们,你如果坦白交代,把你和傀儡师的关系都坦白了,我们至少可以保证你的家人不受到伤害。”
张弛冷笑一声,用极其轻微的声音了句:“可惜最可爱的那个已经不在了……”
“什么?”夏炎完全没听清他了什么。
张弛顿了顿,轻轻舔了一下嘴唇,换上一副破釜沉舟般嗜血的笑容:“我,夏炎,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张弛的话语和表情成功触到了夏炎的逆鳞,夏炎一拍桌子,暴怒而起,一只手揪起张弛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双目圆瞪:“你知道什么?”
夏炎本就布满血丝的双眼愈发赤红了,眼底泛着丝丝血光,气息粗重,像一只从阎罗殿上爬出来的恶鬼。
梁颂心中叫苦不迭,他来之前不知道自己搭档是个火折子,平常好好的,一点火星就能点着。
张弛的双手被手铐固定在桌子上,突然被夏炎这么一拎,手腕立刻被冰冷的金属手铐勒出一圈血痕,他却依旧面不改色地道:“我都知道,只是不想告诉你,看着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偷偷把卷宗放在自己办公室研究,每次喝酒一定要把自己灌醉,好像这样就能忘了你没用的事实。为了不让最亲爱的弟弟卷进事端,一个人苦苦隐瞒,最后还被弟弟抛弃,那感觉可真愉快,哈哈哈……”
夏炎额上青筋暴露,眼里的血丝快连成一片血红,戾气几乎要夺眶而出,他伸出另一只手掐上了张弛的脖颈。他的手掌在惨白的脖颈上显得格外得大,好像一用力就能把脖子拧断。张弛的脸色逐渐转红,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夏炎,你冷静点。”梁颂和记录员大惊失色,立刻起身拉住夏炎,一人掰一只手。
可夏炎的指头像是长在张弛的脖颈上一样,无论梁颂怎么用力都没有丝毫松动,他正想示意记录员叫人的时候,夏炎主动松了手。但他的眼睛却没离开过张弛,一副随时准备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
张弛的脖子上印下了几个红红的手印,他用力咳嗽了一阵子,灌了一口水,声音嘶哑地:“不过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线索了,你爹是被自己养的狗害死的,是自作孽,不可活。”
看来这人是想把作死进行到底了,眼看夏炎又快控制不住了,梁颂不顾形象地冲张弛吼道:“你想活命就给我闭嘴!”
事实证明,一贯温文尔雅的人吼起来杀伤力要更强一些,他这声一出口,在场的几个人都被震住了。
这时,审讯室的门开了,一位穿着制服的刑警走了进来,冲夏炎点了点头,:“夏队,您先回去休息吧,下面我来审。”
夏炎凉凉地看了张弛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了。
夏炎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抽第三支烟的时候,刘耀文进来了。全区都在推行禁烟条例,夏炎赶紧起身,算把烟灭了,却被刘耀文一抬手制止了。
“没关系,”刘耀文,“现在也没别人,我平常心情郁结的时候也爱抽两支。”
夏炎就这么夹着烟,灭也不是,抽也不是,尴尬地叫了声“刘书记”。
刘耀文把夏炎按回沙发上,自己坐到夏炎旁边。
“夏炎,你可真是一员福将,在诚州区肆意生长了十年的毒疮,居然被你撕开了一道口子。你这回不只是替志峰讨回了公道,更是替被傀儡师祸害的广大群众讨回了公道,是我们警方对阵傀儡师的第二场胜仗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次行动是对组织进行的一次严厉击。”
夏炎没话,极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现在可不输你爹当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刘耀文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侧头用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夏炎,接上后半句:“刚才张弛的话……”
夏炎十分配合地接道:“我知道,犯罪分子的话不可信,他是故意想激怒我的。刚才失态了,让各位领导见笑了。”
刘耀文足足和夏炎对视了三秒,夏炎的眼里除了真挚还是真挚,刘耀文没能看出一点端倪,“好,好,那就好。我也是担心你受他这几句话的影响,在心里留下疙瘩。”
夏炎没心没肺地笑了:“那哪儿能啊?您都我是福将了,当然得更卖力地工作,绝不能让个人情绪影响工作效率。”
刘耀文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夏炎手里要了一支烟点上,两人一起在休息室吞云吐雾起来。直到刘耀文的秘书过来找他,才结束了这场云雾缭绕的商业互吹。
刘耀文和夏炎告了别,关上门的一刹那,夏炎脸上的笑容就彻底消失了,他把剩下的烟都抽完了,才勉勉强强站起来出了门。
夏炎走到区公安大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掏出手机给张武了个电话。
张武就了一个“喂”,夏炎就一个人长篇大论起来。
“武,我有一个想法,张文和张弛,极有可能是父女关系。我认为,如果不是抱有强烈的情感,普通人是不会为了亲戚家的女儿去杀人的。张弛对张文的好已经超出了表兄妹间的范畴,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怀有爱意的迷恋或者血缘至亲了。张弛的年龄比文大上二十几岁,你家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本来就不宽裕,却还是收养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从这两点看来,我更倾向于张弛由于种种原因无法亲自抚养这个女儿,因此拜托你的父母代为抚养,这样他还能以‘表哥’的身份常常去看看文。这样吧,你回去跟父母好好确认一下向我汇报。”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夏炎几乎要以为张武掉线了,连唤了好几声“武”,对面才有了回音。
“夏队,其实,文在世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了。就在她出事不久前,拜托我带着她和张弛哥的DNA样本去做亲子鉴定。等我报告拿到手的时候,文已经走了,鉴定结果本来要先给文看的,她不在了,我也就没开。夏队,你,我当时如果看一眼那个结果,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迄今为止,张武在各种案件中的表现始终是冷静又有分寸的,也包括这个表哥为凶手案件。他独自来找夏炎阐明想法的时候,语气神态客观而冷静,好像他怀疑的对象是全然无关的陌生人。夏炎在觉得他可靠的同时,又有点隐隐的担忧——他的表现是不是过于平静了,究竟是本性如此,还是对自己感情刻意地抑制?如果是前者,夏炎可能会愁秃头了,他最不擅长应对冷淡的人。
好在,张武的这一句话是加了感情色彩的,后半句甚至带有明显的颤音。
夏炎换回平常骂杨铭的轻松语气:“熊孩子,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如果?如果我知道福利彩票中奖号码,还能中五百万呢!发生的事儿就是发生了,别考虑这些有的没的,毕竟咱谁也达不到光速去穿越时间,谁又能保证事态不会往更坏的状况发展呢……还有,我得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证据找得及时,我可真要拜拜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你炎哥,借钱也没问题。”
“……夏队,我不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