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Aeolos(7)
张弛从第一次审讯之后,就再也没交代半个字,很快移交给了区公安刑侦科管理,和诚州支队没啥关系了。夏炎请了一周病假,一个人在家回归原始生活。
在这期间,郑兴捱过了三场大型批斗会,型批评不计其数,好在有刘耀文帮着了两句好话,才让他不至于立即下马,但是区里执行的决定是留职察看,就跟学校里犯事儿的不良少年留校观察一个理。不过郑兴要来得更委屈一些,因为他自己啥事儿也没犯,最多也就是用人不淑。
夏炎作为支队长原本也是要负点连带责任的,但因为他破案有功,功过参半不予追究,本来免不了的一顿批评——也就是单方面挨骂,也因为他请了病假躲过了。不过他在休息室抽烟的事儿还得追究,因为那房间的烟味太浓,几天都没散干净,严重影响了区公安的形象。诚州支队唯一一个受了表彰的,就是功臣张武,但他接受完表彰第二天就回了老家,剩下的人全都死气沉沉,支队上空几乎形成肉眼可见的低气压。
至于刘耀文,他给陈志峰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葬礼,各大媒体,甚至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网媒都收到了葬礼的邀请函,现场盛况空前,场面之盛大堪比当红明星的新闻发布会。葬礼仪式结束之后,刘耀文向各大媒体明了案件进展——凶手已经落网,经查实,凶手系傀儡师成员,然后声泪俱下地念了一篇悼念词,描述了他和陈志峰是如何相识相知,如何兄弟情深,最后用义愤填膺的论调强烈谴责了犯罪组织傀儡师。各大媒体报道这件事的时候无不用“正义之光”、“勇敢发声的第一人”之类的字眼来形容刘耀文,成功地给区长竞选拉了一波选票。
而真正揭开真相的“福将”夏炎同志,就窝在沙发上,整个人裹在一张旧得看不清颜色的毛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里慷慨陈词的刘书记。
他原本以为这个案件虽然解开了,但是没有一方赢家,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当天晚上,夏炎披上大衣,一个人悄悄开车到了陈志峰埋骨的公墓。这个公墓的管理员比某城乡结合部只知道晒太阳的管理员尽职尽责得多,地面扫得一尘不染,草坪都格外齐整些,完全看不出来白天有过那样一场盛会。夏炎根据管理员的指示往里走去,却在陈志峰的墓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郑局?”夏炎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心里也不太确定,衣服熟悉,稀松的头顶熟悉,就是身形不太熟悉,型号似乎不大对劲,好像比之前了一个号。
那人应声转过身来,果然是郑兴。
“夏炎,你怎么在这?”
“白天人太多了,我来拜拜老陈,”夏炎一边一边量着郑兴的肚子,忍不住上手拍了拍,“这儿的东西呢?”
郑兴不明所以:“啥东西?”
夏炎:“肉啊,肉!”
郑兴:“别提了,每天挨骂都饱了,哪顾得上吃饭?这一个星期都这么过来的,肉都坚持不住了,愁啊。”
夏炎的视线从郑兴的肚子移到他脸上:“领导,我感觉您今天好像不太一样,似乎更有……人情味?”
郑兴半跪下来,一边点香一边:“难道我平常都很冷淡?”
夏炎点了点头,也蹲下来和郑兴一起倒腾:“也不是您冷淡,就是平常给指示相当言简意赅,废话一句没有,甚至没给我表达意见的机会。”
郑兴抬眼看了看夏炎:“你有什么意见?”
夏炎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郑兴望着漆黑的天际叹了口气:“其实我本来就挺能唠的,但是做领导不就得这样嘛,不冷淡点哪里镇得住你这尊大佛,你见哪个领导废话连篇了?”
夏炎:“哦,我见过的领导,除了您以外,好像都废话连篇。”尤其是某刘姓书记,但考虑到面前沉睡的人的身份,夏炎把话原路吞回了肚里。
郑兴:“……”
话虽是这么,夏炎似乎也能明白郑兴的处世之道了,对上毕恭毕敬,因为他没有后台,一身傲骨撑不到他坐到这个位置,他把棱角磨砺的像肚皮一样圆,才能在仕途上滚得更远一些。而诚州支队的中干力量是以夏炎为首的年轻人,很多人经验尚浅,想法又多又杂,适当的疏远和冷淡更方便管理,不然他一个指令能被顶上十句。
俩人在陈志峰墓前拜了拜,给昔日战友送去了环保型的“别墅香车”,又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才准备起身离开。当然,主要是郑兴在,他把陈志峰全家老的情况都了个遍,甚至到了他家门前那颗大槐树开始冒芽了,让夏炎切实体验了什么叫“挺能唠的”,难怪他连刘秀云都能哄好。
夏炎刚起身,就听到郑兴在身后“哎哟”了一声,他回头一看:“怎么了?”
郑兴:“腿麻了,扶我一把。”
夏炎:“……”
夏炎艰难地扶起体积是他两倍大的郑兴,把他掺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郑兴就算缩了一个型号,把一个夏炎累得气喘吁吁也不在话下。为了表达歉意,郑兴决定请夏炎去他家吃饭。
夏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现在?”
郑兴:“是啊,你应该还没吃晚饭吧,我也没吃。”
夏炎:“确实没有……”
郑兴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再不回家我家老婆子得骂我了,就去我家吃吧,我叫她多烧几个菜。”
夏炎:“都这么晚了,这么麻烦嫂子多不好。”
郑兴大手一挥:“没事儿,我们家我了算,我现在就给她电话。”
完,郑兴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起身往公墓外走去。夏炎生怕他腿没恢复好,一个不心磕着碰着又得自己来扛,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然后夏炎就听到郑夫人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呸,死老头子,这么晚还不回家,还想指使老娘做事?你在外面饿死算了!”
“就今天这么一顿,求你了,明天起我负责一个月的伙食,好不好?”
尽管郑兴压低了声音,还用手捂住了嘴唇,夏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郑兴在对方的骂骂咧咧中又了几句好话,郑夫人才勉强应下了。郑兴挂了电话,回头冲夏炎一笑:“嘿嘿,事儿她了算,大事儿我了算。”
夏炎会意地点点头,声嘀咕:“嗯,一般没大事儿。”
鉴于郑兴之前树立的高冷形象,支队的人都不怎么跟他亲近,夏炎也没去过郑兴家。
郑兴家就在一个老单元楼里,年代跟夏炎家那栋不相上下,只不过内里就和夏炎那狗窝大相径庭了。家里陈设简单整洁,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客厅的电视里正放着一段相声,厨房里传来饭菜香味和女主人忙忙碌碌的声响。整个房间被暖黄的灯光照亮,有种不出的温馨静好。
只闻郑夫人其声,夏炎还以为她是一个像刘秀云一样凶猛而彪悍的女人,就算不像郑兴这么圆润,起码也得虎背熊腰的。见面之后却发现,她其实是个笑容和蔼又保养得当的女人,不胖不瘦,身材相当匀称。她穿着一套鹅黄色的居家服,细眉杏眼,眼角有鱼尾纹,不深,笑起来才明显。尽管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却依稀能看出来年轻时的风韵——毫无疑问是个美人,头上简单地盘了个丸子头,显得尤为精神。
夏炎进门时叫了一声“嫂子”,她闻声出来,手上还沾着没擦干的水,一见夏炎,立马笑开了花。
“哎哟,我年龄得比你大上两轮了,哪承得起你一声‘嫂子’啊?”
夏炎挠了挠头,真诚地惊讶了:“两轮?不可能吧?”
郑兴挂上外套,把夏炎领进屋:“她跟我同年。儿子不在家,家里就我们老两口,你随便坐。”
郑兴的年龄夏炎记不太清,只知道他有个儿子和夏炎同岁,那么郑夫人少也得有五十了。夏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个风韵依旧的女人,心想如果自己母亲还在世,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郑夫人嘴上风驰电掣,办事儿也雷厉风行,不多时,就烧好了一大桌子菜,还色香味俱全,夏炎久违地吃了一顿像样的饭菜。
席间,郑夫人时不时偷瞄夏炎,还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夏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嫂子,您想什么?”
郑夫人支支吾吾地:“……也没啥,我就是觉得……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
完,郑夫人拿胳膊肘戳了戳郑兴:“哎,你觉不觉得这伙子长得有点像念念?”
郑兴放下筷子,对自家媳妇儿露出慈祥的笑容:“我问你,念念嫁给谁了?”
郑夫人:“跟你一样,警察,好像姓夏。”
郑兴接着问道:“那我再问你,这个伙子姓啥?”
“废话,夏炎,当然姓夏……”郑夫人恍然大悟,哎,等会儿,难道他是念念的儿子?”
郑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十分不诚恳地:“你真聪明。你是没见过他弟弟,那孩子和念念更像。”
郑夫人立马反手给了他一拳:“那你不早?早知道是念念的儿子,我就多买点菜回来了,当年念念走我都没去送……”
夏炎总算知道夏林是怎么服郑兴让他去支队实习了,原来还有这层渊源,可这事儿夏炎自己都不知道,夏林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夏炎:“嫂子,您认识我妈?”
郑夫人:“何止认识,她还在的时候和我是最好的姐妹,我俩从一起长大的。你刚生下来那会儿我还抱过你呢……怎么转眼间这么大了?炎呐,你今年多大了?”
还没等夏炎回答,郑夫人自己答道:“也快三十了吧,当初念念生你不久后,我家孩子也出生了。”
夏炎点了点头:“嗯,二十九,还剩俩月满三十。”
“二十九,三十年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郑夫人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恍惚,眼里熠熠的光辉一下子散了,只留下一双浑浊的瞳。夏炎这才从她脸上看到一点与年龄相符的衰老之色。
郑兴给夫人盛了一碗热汤,伸手在她脸上轻轻蹭了蹭,“老婆子,瞎感伤什么呢?念念投胎转世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现在幸福着呢。”
“……是啊,老头子的没错,怪我不好,”郑夫人吸了吸鼻子,咧嘴一笑,眼里的光又聚回来了,“炎,你可别再乱叫了,当年我可是认了你这个干儿子的,那会儿你才这么一点……”
她一边着,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夏炎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形容的是个球。
吃完饭后,郑夫人翻箱倒柜找出几本老相册,拉着夏炎在沙发上坐下来,对着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回忆起了两个姐妹的青葱岁月。
不得不夏林真得与母亲很像,有一张十来岁的黑白照,她留了个齐耳短发,僵硬地站在一栋房子前,脸上的表情有种目无一切的冷漠——这模样几乎和夏林时候一模一样,这熊孩子时候对着谁都是一张臭脸,长大了才爱笑了。
夏炎用手机把老照片拍了下来,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自从她过世以后,除了老爹钱夹里的那张合照之外,老家里就再也没有其它照片。而父亲刻意不提母亲的事,夏炎知道那已经成了父亲心中一块无法触碰的永冻土,也从来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