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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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笑笑,

    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多人大病房,进门靠左的第二张病床上,有个已经病容枯槁到看不出年岁的女人,她连呼吸机都用不起了,插着鼻管和氧气罩,长期张着嘴合不拢,整个唇部干裂牙齿斑黄,眼角已经黏腻地不太能睁开,意识到张秀回来,才嗬嗬作声,枯瘦如老树皮一般的右手稍稍抬起,颤颤巍巍地指向自己的嘴唇。

    太干了,要水,要水。

    长期吸氧,病人就疯狂地干燥渴水,护工阿姨放下粥,提起开水壶,混着兑出一点温水,拿湿棉签糊在她下唇上,大约让她润上三五秒,赶紧又把氧气面罩扣了回去。

    没办法,离了氧气面罩这么一会,她的血氧量已经咣咣咣掉到了70多。

    医生了,这位病人大约也就这几天了。这位病人没有家属了,入院前就过了,不要抢救,开胸切气管ICU一概都不要,也付不起。

    如果不是她把一切遗产都留给了远方亲戚张秀,张秀又在这家医院做护工做了好几年,她也许都没法子住进来,住在病床上勉强再撑这生命的最后一程。

    那一笔遗产其实不多,起码没有多到能让她积极治疗晚期肺癌的地步。但也不是太少,起码能让还在做护工的张秀看上并且在同一病房里捎带手照顾照顾她,最后替她收敛个尸体,再回乡下寻个墓。

    张秀一边替病床上的张永梅涂干裂的嘴唇,一边盯着她扎着滞留针的左手看。她知道张永梅除了左手无名指那个其实也不值钱更没有钻的婚戒以外,别的都留给她了。哪怕她现在卷着一切走了,这连病床都起不来的张永梅也不能如何。

    但是吧,做护工久了,她有点唯心。毕竟她在这癌症晚期的病房里做了太久,时不时就来一遭替病人阖眼,送终,趁着死的还热乎尸体还柔软,替人穿寿服。她见多了病人死前最后一晚的回光返照,也见多了死后的不能瞑目。

    她还是怕鬼神的。想讲点良心。大家都姓张,一个村子里长大,也沾点亲带点故的。

    张永梅留下的遗产,保守治疗也没几天了,付了医疗费丧葬费,再跑跑报销云云,还能留下的那点钱,也犯不着做这亏心事。再了,谁知道张永梅那前夫,能不能活到出来呢。那可是个狠茬,虽然是离了婚,但是知道张永梅临终前被人坑了这么一道,谁知道他能做出啥事?

    总不如结个善缘好。

    起那对夫妻啊,确实让人有些唏嘘。此刻看看病床上的人,再看看立在床头柜检测仪边上的木质相框,谁又能看出这陈年老照片里的青年夫妻中,女方那甜美的酒窝笑容,终究会老,会病,会成这床上一把认不出的病容枯骨。

    而那男人,叼着根烟,吊儿郎当,即使那个年代的肥大裤管和如今看来的过时装扮,也遮盖不住他不羁的气质。可这男人偏偏又长了一双笑眼,隔着黑白照片,眼尾微微一弯,笑意就从相框里扑面而来。

    是个混混一样的男人。然而是个看脸就知道,很招人的混混。

    张秀时候和张永梅是在一个村里长大的,那边前后好几个大队,都姓张。可张永梅长成了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不少伙子都喜欢她爱逗她,却没人敢回家和爹娘一声,要娶她。

    因为村里家家户户都,她家是有遗传病的,几个兄弟都养不活,早夭。娶媳妇儿,生养生养,不能生养,还娶什么?

    张永梅生得好看,反正二十不到失了父母,就成了村里绝户的孤女,也不屑于听这些旁的人的诋毁,她跑去外面混,认识了同在街头晃荡的赵弘维。这年轻人也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架斗殴判过刑又出来过的。但张永梅不在乎,人对她好,生得又俊,日子也没什么不能过的。两人还处出了真感情,怀了就结,结了就生。

    生了……就死。

    儿子没养大,两岁就夭折了。对村里人那些闲言碎语不信邪的张永梅当了母亲,亲自怀胎十月辛辛苦苦产下来一个胎儿,眼睁睁看着婴儿在她怀里没了呼吸丢了命,脸色煞白,哭到晕厥。

    一无所知的混混赵弘维懊悔得发疯,觉得是自己不努力,没钱给儿子看病,发誓要出人头地,然后往“非正道”捞快钱的路子上一路狂奔而去,再没回头。

    人的胆子,有时候就是作恶得手,越养越大的。等老婆把身体养好了,靠着摩托劫发了一笔财的赵弘维迎来了自己的二进宫。

    夫妻感情还是好的,张永梅等到了丈夫出狱,夫妻重聚更胜新婚,很快又有了身孕。战战兢兢地怀胎,产子,赵弘维本以为妻子是心理阴影才如此紧张,紧张到甚至有些癫狂的地步,于是百般心抚慰。可是第二个儿子,还是没活过三岁。

    为了养二儿子铤而走险越走越远,脾气也愈发暴躁的赵弘维不知听了谁了些什么话,一个人跑去了张永梅的家乡。回来之后,再也压抑不住,和媳妇动了手。责怪,厮,哭喊,咆哮。

    失去两个亲生儿子这个坎,迈不过去,就是夫妻心里一辈子的刺,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酗酒、家暴都出不了气,最后还是离了婚。赵弘维赚的那几个脏钱一分也没留给张永梅,让她净身出了户。

    要命的是,张永梅出走接近两个月,才发现自己离婚前其实又怀孕了。她走投无路,身无分文,只想求前夫回头再捞她一把,没想到,放下自尊找过去,原来赵弘维已经东窗事发,多次出入酒吧夜店兜售“丸子”“粉末”,三进宫,有期徒刑15年。

    探过最后一次监,张永梅就此消失在了赵弘维的视野里。绝望的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坐大巴,转火车,踏入了省会的火车站,放下了一个襁褓。

    省会,大城市,大都市,好心人多,有钱人也该多吧,活路总该多些吧。要也还是活不了,那就是她孩子的命。

    后来的十几年,张永梅也不清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居然还等到了赵弘维出狱,甚至找了她三年多,才找到了洗碗擦地保洁什么都干的她。告诉她,牢里听人,这世上有些病,生男娃是养不大的,得生女娃。

    活着没有奔头从来话不多埋头宛如行尸走肉的女人,突然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希望。她的女儿,只要没有病,一定能长大!她现在还有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等着喊她一声妈呢!

    可是怎么找呢?不知道。

    自己的过去都是丢人的事,哪敢上什么寻亲的电视节目联系记者。但是这对离婚的夫妇仿佛找到了生活的主心骨,在省会的火车站附近扎了根,工绕着这里转,闲下来了就拿着照片找人问。

    不知道女儿会长啥样,但是总该像父母吧。他们洗了好多张自己年轻时候的合影,去问有没有人见过18岁这么大的姑娘长得像自己。要是好心人真好心,兴许襁褓里的生日没有改,名也没有改呢?

    那是他们的女儿,没敢起大名,怕养不活。起了个名,叫,。

    找了三年多,宛如大海捞针。女儿没消息,张永梅的身体却先崩溃了。这十几年来,她过得不是人日子,身体糟蹋的连牢里的前夫都不如,工赚了点钱就去副食店兜一圈,回来租住的地下室里,阴冷潮湿,酒喝得比水多,烟抽得比男人凶。

    还都是劣质的。尽捡着最便宜的买。

    越咳越厉害,实在憋不住去医院一查,肺癌晚期,已经扩散。

    人呢,有时候劣性难改。每次一走到难关面前,赵弘维心里,就只有“走捷径赚快钱”的办法。虽没复婚吧,但是前妻还搁医院里躺着呢,盗窃,这位年轻时还自诩风流倜傥的爷们,四进宫了。

    这次是五年。但是张永梅已经等不了五年了。她躺在这间走廊尽头的病床上,为求张秀照顾,什么遗产都给出去了,只留了手上一个已经变色的结婚时的黄金戒指,和床头那张旧时光的照片,算是最后一点念想。

    但也就那一点点遗产,张秀就犹豫了。电梯里那姑娘,那弯弯的眉眼,深深的酒窝,太像了,实在是和这张几十年前的合影太像了,还专门捡着优点像。

    可那要真是张永梅她亲闺女,钱咋办?会不会反悔?

    张秀就刻意往周笑笑去的那个病房里多路过了几次,再和那病房里的护工听听。年龄对上了,夹杂着方言的不标准普通话那么一传,“”这个名字也对上了。

    没跑了,肯定就是她。

    原来她不是那家的养女,听只是学生,在外地读大学,为了照顾老师专门飞回来的。难怪张永梅夫妇守着火车站三年都扑了个空。

    能飞回来,想必经济条件不错。能为了照顾老师飞回来,想必心地也善良。不会来争这点遗产吧?

    张秀犹豫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张永梅都神志不清了,医生一直让做好心理准备,想必这时候就是想改遗嘱,连交待卡号密码都没有行动力了。再张永梅工十几年,再加上夫妻两这三年来齐心协力,也不过就攒下了十来万。张永梅来检查的时候肺癌晚期都已经扩散了,既不放疗化疗,也不弄啥靶向药中药,花费不大。再刨掉后事的费用,也就剩下个几万块吧。

    她当个护工尽心尽力最后送终一场,这闺女想必也不至于为了这几万块大动干戈。张永梅人都要死了,自己就图个心安吧。

    想妥了的张秀,在午饭时分等在电梯门口。周笑笑每天陪了夜,早上回去炖汤,中午送过来,都是准时准点的。

    这天周笑笑拎着熬了四个时的枸杞红枣鸽子汤,一出电梯门,就遇到一个请求帮忙的护工阿姨。对方操着带点方言的口音,自己一个人照顾两个床的病人,开水壶拎不下了,能不能麻烦她帮忙提一个,就帮忙送到右拐最后一间病房就成。

    周笑笑一直觉得这些护工不容易,自己都五六十岁的人了,熬夜陪床翻身洗擦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就为了赚那一点钱,便脆生生地答应了,右手提起地上那个暖水壶,一边笑应着,一边陪这个年纪也有些大的阿姨往右边去。

    就是这阿姨有些奇怪,寒暄两句之后,问了她多大,还问她具体生日。

    那段路不长,周笑笑进门,那阿姨指着进门靠左的第二个病床的床头柜,让周笑笑放那。等周笑笑站在床头一侧放好水壶,护工阿姨健步如飞地绕到那病床的另一侧,神色激动,伸手大力去摇那已经昏沉的病人。

    “永梅!永梅!你抬头看看哪!”

    声音急切,引得病房里的人都看了过来。正好立在床头一侧的周笑笑也有些奇怪,护工阿姨怎么突地就这么粗暴地去晃病人,难道指标骤降有什么问题吗?

    周笑笑低头看了下迷糊睁眼的病人,又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检测仪,突地整个人都被拽向了病床上。

    那个躺着好似已入膏肓的垂死之人,突然回光返照一般,连疼痛都不能束缚她干巴枯瘦的手掌,不在乎什么滞留针不在乎什么贴身上的线什么夹手指的检测仪,她一把拽住周笑笑的胳膊,整个人宛如从病床上弹起一般,吊瓶仪器床栏叮咣作响。这病人眼里满是回光返照的惊喜光芒,声嘶力竭地从那喑哑的喉咙里发出嗬嗬作响的叫喊:“!!——”

    病床上缠绕的线、夹子、挂水的软管一团乱,监视仪器上的指标疯狂跳动,不知是脱落了还是病人激动所致。

    布满青灰色病容的脸颊上,堪称一层布满皱纹的老皮贴着头骨而已,早已看不出什么相似的容颜。可是目瞪口呆的周笑笑,心却一下被这宛若死前呐喊一般的呼唤扎了个透穿。

    你为什么叫周笑笑啊?

    因为我爱笑啊。周笑笑总这么回答。

    但其实,周笑笑心里明白,还有一个原因。她被丢弃的襁褓里,塞着一张纸片,没有写着丢弃的原因,只写了她的出生年月日时辰,和她的名。

    名,。

    她又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