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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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诅咒

    张秀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心中是感到很满足的,觉得自己的处置也是很妥当的。再妥当也没有了。

    要搁在电视上那种寻亲节目,这怕不是得播个上中下集啊?要是当了大官的父母回来认女儿,那还好,抱头痛哭相认就是了。就张永梅夫妇这种亲生父母,怕不是主持人要劝到嘴皮子都磨破了,女儿才愿意从后台扭扭捏捏地出来呢,指不定还戴个什么羽毛面具不愿认母呢。

    其实啊,在他们那儿看来,把女儿带去大城市的火车站里丢掉,这真是个善举哩。不然这女娃儿,现在还能过上这么飞机来飞机去的好日子?她自己的亲闺女,都还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工哩,一天下来,腿能站肿,手指头能不断破皮磨老茧,哪里还能和这女娃儿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整这么水灵哟。

    被扔了,那是好事哦!可惜啊,这理儿要通,怕是得好久哦。

    但是浑身插着管子的张永梅何止半只脚踏进棺材啊,怕是只有一个脚后跟在棺材外面了,哪里还等得起这磨磨蹭蹭服的劲儿。索性找个借口,直接把人带到病床前,哪怕这姑娘不承认,反正张永梅只要能睁眼,一看见,心里肯定是认定了这亲生闺女的。

    这就能了了她最后的念想。走都能走得安生些。这是积德哩。

    真是好一摊闹剧,病人们,家属们,护工们,都围了过来,交头接耳,啧啧称奇。然后被检测仪闹到赶来的护士医生们驱散众人,帘子拉上,镇静处理病人。

    周笑笑的手终于得以挣脱,几乎是踉跄两步,跌出了布帘的遮挡,又被身后另一个病床的床围拦住,才不至于跌倒。

    早有预料的张秀拉住了这个惊慌诧异到有些懵了的姑娘,把她牵出正忙着的病房,另一只手里捏着那张床头柜上的合影,寻了个僻静地儿,不管周笑笑愿不愿意听,是不是承认,一股脑儿把往事倒给她听。

    边讲边心觑着这姑娘的脸色。果然不大好,并没有什么终于找到亲生父母的喜悦和眼泪。更多的是一种木然。

    但张秀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件大好事的。她叫住周笑笑,给她讲,以后啊,找男人,还得找个不介意媳妇儿生不了儿子的男人。别的呢,瞒住他就成,别没事给丈夫心里找疙瘩。但是别忘了,得生女娃娃,顶好是怀上了,先想个法子去看看性别,别生下来了又养不大,母子都遭罪哩。

    看,把一场婚姻灾难,防患于未然啊。不然又是张永梅夫妇那种悲剧。

    可是这姑娘不领情。

    这一路惊慌失措,周笑笑那保温桶都还一直牢牢地拎在左手呢。此刻滚烫的热汤连同不锈钢的保温桶,激烈地砸在了空旷回声的安全通道里,叮呤咣啷,溅得汁水淋漓,而后整个桶咕噜咕噜地顺着水泥楼道滚落下去。

    哪怕是对着一眼能看出相似的照片,姑娘也不承认,甩开张秀的手,顺着安全通道就跑了。

    周笑笑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无意识地逆着来时的路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捏着手机,茫然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拨着严肃的电话。

    忘了此刻是国内的中午,美国的午夜。忘了严肃最近忙,没法实时回复她。她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她该什么,她就是在彷徨无依的时候,手足无措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严肃,与她白天黑夜颠倒的严肃。她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接受她的严肃。

    无人接听而挂断,就再拨。不断重拨。从住院部大楼拨到医院门口,从人行道,拨到地铁口。

    三十多通电话连续不断地拨出去,那边终于接通了。

    周笑笑以为是严肃终于被她闹醒了,哭腔尚未出声,就被那头干练又不耐烦的女声断了。

    “你是周笑笑是吧?严肃和你过这几天很忙不要扰他吧?你作为女朋友除了拖累他,你还会干什么?三年前让他放弃攻读博士学位,三年后让他放弃美国的工作Offer,三年来让他资助你的生活费,手机也要他买,电脑也要他送,住着他的房子,就连吃个饭,还要他上个闹钟记得每周网上给你按时送菜送水果过去。你知道你把他逼成什么样子了吗?你知道他已经多久没睡了吗?你知道他现在是得奖最关键的时候吗?有事留言不行?非要一遍又一遍地重拨,非让他立刻马上接你电话不可?”电话那头犀利的女声,一连串如雨夜接连炸响的雷鸣一般的质问。

    你是谁?他在哪?严肃的手机为什么在你这里?这些女朋友应当理直气壮第一时间问出来的话,周笑笑一句都问不出口。

    她的脑子里嗡嗡地响,嗡嗡地响,好像和这地铁来回出穿梭的轰鸣一样,只有一句话不断不断地在重复:“周笑笑,你作为女朋友除了拖累他,你还会干什么?”

    她的胸口一瞬间涌上来无数的辩解:三年前我没有让严肃放弃读博士的,我不知道他放弃了读博士的。现在我也没有让他放弃美国的Offer的,他根本没有告诉我他有美国工作的offer……我没有拿过他的钱……我只是……我只是……常常接到男朋友点的快递……

    这些辩解在她的胸口喉间来回碰撞,你争我涌,最终一句话也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能够越过声带,发出反驳的声音。

    她都知道的,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哪怕严肃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段恋爱里,她注定没有办法成为那个和严肃在经济上平等的女朋友。她出不起国,只能他早点回来。她用他买的手机,她穿他买的衣服,她用他的电脑,她住他的房子,吃他按时送上家门的快递。他让她安心地去读她喜欢的中文研究生,他让她不要担心找工作,他让她不要因为工耽误学业。

    她在的年纪就学会长大学会成熟,是因为无人可依靠。

    可是她在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他,遇见爱情,才发现她原来心里还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

    她没有想着只依赖他,她只是觉得有人护着她的感觉真的很好。

    她一直想着,她要好好对严肃好,她会好好努力的,以后她会尽一切努力去对严肃好的。

    可是她除了这一手厨艺,真的一无是处。严肃已经远隔重洋三年,她的好厨艺,也无法对他好。如果不是为了她,严肃也不用放弃攻读博士学位,也不用急着回国。

    好厨艺有什么用,她又不是厨师,难道还能用厨艺去换严肃的前程、事业和未来吗

    所以她其实才是严肃未来最沉重的包袱吧。

    她就是严肃的拖累,一直都是,现在知道了,以后也一直会是。如果有了孩子,如果出狱的生父顺着这个护工找到程老师,甚至可能是一个一拖二、乃至于一拖三的大号包袱,一个会拖累一辈子的包袱。

    周笑笑牢牢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手几乎把手机屏幕捏破了。最后关了机。一句辩解未出口,一句质疑对方身份的话也未出口。

    工作日的中午,环线地铁的人数虽称不上寥寥,却也不多,周笑笑茫茫然地跟着人群上了地铁,捏着扶手站了一圈又一圈,

    地铁里一片嘈杂喧闹,只有她的心里,一片冰冷与荒芜,就像是阴暗发霉布满灰尘的角落,从来不配得到阳光的救赎。

    出站,又进站,地铁门开开合合,周笑笑已不知搭乘了几站,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她面前的人站起,她就坐下去,与地铁一起,在这环线里永无尽头地行驶。

    周围的人,换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有一站,边上换上来了一个拿着手机大声公放综艺节目的乘客,引得车厢里有人不满,开音量游戏,用咣咣的音效以示对抗。

    周笑笑心想,没什么,挺好的,热闹点。省得她大中午的坐在人群中间,却还觉得遍体生寒。

    这节车厢越来越吵了,有学生拔下耳机听歌,还有白领放电视剧。

    I feel being cursed.

    不知是谁,在放美剧。那一句英文台词,混合着一个女人坚强隐忍却颤抖到难掩哭腔的声线,穿越千山万水,穿越人群嘈杂,仿佛一把尖锐的破窗锤,直直地砸入她的耳膜心底,一下子,把周笑笑压抑许久的眼泪逼了出来。

    她也感觉自己被诅咒了。

    她一直以为生活对她已经够好了,每次失去一些什么的时候,总有别的人来温暖她。

    被亲生父母丢弃了,有养父母来爱她。养父母离她而去了,有程老师一家照拂她。离开程老师一家来上大学,周哥哥去了美国,严肃又走进了她的生活里。

    可是就在一个真正自己的家与爱人对她来近在咫尺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当初抛弃她的人手里。

    她的幸福明明就这么唾手可得的时候。一个属于她周笑笑的真正的家,一个属于她周笑笑的爱人,她不是一个很有野心很有进取心的孩子,她就想着认认真真毕业找份工作,然后带着她满心的欢喜,和严肃走进婚姻的殿堂。

    她没过,可她真的好想好想,早点有一个属于她和严肃的宝宝。一个三口之家。

    她恨不得和地铁的摇晃与轰鸣一起哭泣嘶吼,为什么要抛弃我,又为什么要在我已经摸到幸福的边角之后,再来戳穿我?

    是不是被抛弃的孩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原罪?她的身上就是有着不好的基因,才会被丢弃。

    是不是注定,一辈子就不会得到幸福?

    她觉得,自己也许就不配拥有严肃。

    她心中空空如也,把脑袋抵在地铁侧边冰凉的铁栏杆上,再也控住不住自己,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捂住自己的手,砸在她腿上的书包上。

    嘈杂的地铁里,无声而颤抖的哭泣。

    作者有话要:  I feel being cursed.--应该是来源于美剧the good wife里面女主Alicia非常倒霉的一段时间里的一句台词,具体集数记不清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