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之女(一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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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知一抬头,便可瞧见赤兀极同晏五的身影。龇了龇牙,在火光的映照下,程知那染血的面庞,配合着嘴角噙起的一抹笑意,显得尤为渗人。

    晏五周身一抖,两股战战,脚冷汗直冒,脸色刷地一下惨白。

    这不是人,这不是人!这究竟是哪里来的怪物?方才那几下惊天之雷,是她?是她!她是怎么搞出来的?

    晏五巍颤颤地瞧了一眼赤兀极,这位北胡之主,昔年的枭雄人物,再也忍受不了这般挑衅,红了眼,提着刀,径直率兵冲了上去。

    晏五本想出声制止,周诩之鉴在前,他这般不是正中傅徵下怀,把自己送到对方中?念头一现,晏五便立即打断。且不论赤兀极平素性子,就这会儿他已是失了理智,哪能听得进反对意见。

    这几下犹豫,人便远去。

    晏五脑中飞速思索,眼神闪烁不定,不过几息,便生出了撤退之意。

    动了动缰绳,马蹄原地踏了几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权势富贵,哪及得上性命重要。继续待在这儿,不得便要与赤兀极陪葬,傅徵可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赤兀极折了便是折了,天下之大,哪还没有容身之地。

    晏五很快做出了取舍。一拉马缰,后退几步,便从一侧悄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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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厢,赤兀极再没有心思顾及其他,眼中只死死盯着那一个人。

    都是冲着对方而去,很快,两人便战至了一处。

    赤兀极长刀从斜里劈下,程知此时正解决身前数人,便是腰间一扭,矮下身子,仰头避过。赤兀极一刀落空,招式还未用老,便迅疾变招,随即腕翻转,刀锋上挑。同时,猛地一夹马腹,借着冲势,直指程知腰间,横削过去。

    这不过一息,第二刀已至。只是于程知,已经足矣。

    程知刀尖恰恰扫过方才那最后一人的脖颈,便反后撤,噌地一声,格挡住袭来之势。

    “大汗好气魄,竟是亲身上阵。”

    “废话少!”

    赤兀极二次受阻,第三次举刀欲砍。可空出来的程知,却再不会给他这个会。

    “既如此,那这场战事到此,也该结束了。”

    程知紧了紧刀柄,出刀,直接同赤兀极对砍。

    兵器相击的瞬间,赤兀极中长刀寸寸碎裂,而后化作粉齑。那双持刀之,只觉有大力侵来,突地巨痛,软软垂下。同时,胸腔一震,嘴角溢出血渍。

    数息之后,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坠落在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程知随挽了个刀花,收势垂刀,刀尖直指赤兀极,沉声喝道,“都停。你们主帅已被生擒,全部都停。”

    周边围着的一圈胡人士卒,眼见自家大汗不过一个照面,便被这个汉人轻轻巧巧地挑落马下,面上极度惊骇。呆滞了半响,不敢动作。

    耳闻这一声的杜玉,这会儿脑子在线。不需程知多做吩咐,便赶忙跟着翻译复述,足足重复了好几遍。

    杀声震天的战场上,顿时为之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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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个时辰后,天际露出了一抹白。

    程知负而立,站在北胡营门附近的高处。瞧着远方,无声叹了一口气,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尘埃落定,接下来只是收尾的事情了。

    此处的胡人军队,溃逃的溃逃,投降的投降,剩下负隅顽抗的,被傅家军清理了个干净。总之,北胡王庭已经按照原定计划拿下,彻底落入自己中。而赤兀极也被关押起来,卸了他的脚关节,又有人看守,闹不出什么乱子来了,只待回京献俘就是。

    “主上,”杜玉行至近前,唤了一声,语带迟疑。

    “何事?”

    “属下发现,发现”

    “晏五也跑了?”程知不待杜玉继续支吾,直接替她补上了后半句。

    “主上英明。”习惯就好,不必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倒是反应快,许是跑着跑着,跑习惯了。”

    “这一战,重点在赤兀极。北胡之主没跑掉就行。”程知回过身,顿了顿,“你原先过,赤兀极是能屈能伸之辈,若是情势危急,他未必会死守王庭。

    只可惜,这一回,没有时间,也没有理智,来让他判定是否危急。他只记得他是叱咤风云的北胡之主,却忘了我是什么人,忘了同我交的下场。”

    “主上英明。更遑论,这并非寻常境况。主上雷霆之举在前,赤兀极若退,那岂非是坐实了主上之言?赤兀极统御各部,素来以神子自居,岂能见得主上展示神迹?”

    程知轻笑一声,“玉儿知我,这也算是效用之一。我是不会容许赤兀极跑了的。”

    “”

    杜玉脑中几个念头浮现,此刻,便心翼翼地探问道,“那晏五呢?主上可要下令追击搜捕?”

    “不必。”

    “”不是吧?你居然容得了晏五逃脱?那你可真是够痴情、够大度的,人家都这么大阵势要取你性命了,你还能愿意放过他

    杜玉这边诽腹未完,那边程知督了一眼身侧女子闪烁的眼神,便随即接上,“晏五跑不了的。”

    “啊?”

    “晏五同北胡残兵可是不同。那些个溃逃的兵马,还有可能跑得了,而晏五,那不可能。”

    “”

    “胡人可以往草原深处跑,而晏五呢?他可没在草原上过活过。草原深处有荒漠,有野兽,有恶劣的地形环境,有极端的天气情况,这哪里是养尊处优的晏大人应付得来的。他一定会往外头走。”

    “”

    “虽我早就告诉过他,大周军队已向草原进发,可他许是忘了,许是没当回事,许是会以为大周军队只是正面出动。”

    “”

    “他先前位处王庭以东,我们行军是由东向北。他约莫会认为我们打从东边来,他估计是不敢走东边的。

    剩下的,很大可能,他会往西边去。西路,那是冯平,那可是位猛人、狠人。我估摸着,冯平也快到了。”

    “”

    “等着吧,若是我料错了,晏五当真跑成功了,那也是他的造化。”

    “”是我错了。这样的一个人,能出有负于她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能出生杀予夺都应该由她来决定的,怎么可能是个以德报怨、前事不计的性子。

    “传令下去,挑百十号人,分五个队,沿路去接应大军。”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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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主帅大帐。

    程知直接占了赤兀极的地方,这会儿正在处置军务。

    “报!禀主上,西路军统领冯平将军到,此刻正在营外求见。”

    “喔?快请!”程知搁下笔,起身,准备相迎。

    正走出几步,掀开帘帐,冯平便已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程知跟前。

    “末将拜见大将军!大将军万安!”

    冯平甫一见到程知,先是行了大礼。俯身下拜,满脸都是克制不住的激动。

    傅大将军当真不凡!短短数日,这北胡王庭真是让她以三千兵马攻克下来了。

    冯平先前紧赶慢赶,本想尽快赶至,助她一臂之力,只是如今看来,此处她已是料理干净,并没有自己可搭之处。不过好在自己另得了一份大礼,待会献上,想来可以让大将军满意,博她一笑。

    冯平抬头,“禀大将军,末将幸不辱命,西路军一路,沿途胡人营帐尽去,胡人兵马尽没。”

    “冯将军快快请起,切莫多礼。将军一路辛苦,军情暂且不急。营内早已备下吃食,将军与众位兄弟不妨先稍事歇息,晚间我为诸君接风洗尘。”

    “多谢大将军体恤!只是末将不累,还是先同大将军回禀战况吧?”

    “好,那便入帐详谈。将军请!”

    “诺!”

    大帐内,各自落座,冯平将分兵之后,这十数日的具体动作,一一向程知作了汇报。

    一人讲得详实,一人听得仔细,间或一些询问回答,这一场汇报下来,外头已是月升日降。

    程知听得外间动静,掀起帐子一瞧,“哟,天色不早了,这都将近晚边了。冯将军,晚宴快开始了,不若我们先去,稍后再聊?这营内就地取材,东西还是很不错的。”

    冯平讪笑几声,“大将军所言甚是,是末将疏忽了。”

    正要起身,却突地一拍脑门,“瞧末将这记性!大将军容禀,末将还有一事。”

    “喔?冯将军请?”

    “大将军,末将此番途中,您猜怎么着?遇上了谁?”

    “”程知唇角翘起,保持微笑,示意冯平继续。

    “正是那叛逃的逆贼晏五。

    陛下日前发布了海捕文书,燕北境内业已贴满了捉拿告示,没曾想,这贼子不知用了什么法,竟是逃出了天罗地的燕州城,出现在这草原上。

    眼下此贼已被末将生擒,还请大将军发落!”

    “有劳冯将军。我先前在此,于两军阵前便是见着了他,只是后来混战,叫他跑了。将军这是又立一功,我回京之后当向陛下奏禀。”

    “大将军,”冯平闻言一怔,踟躇片刻,还是开口道,“不瞒大将军,晏氏曾寻过末将,是不希望再见到晏五此贼,而陛下也有意抬举晏氏。

    您看,是不是就将此贼就地处置了为好?”

    通敌卖国可是牵连宗族的大罪。若是将晏五押解进京,交由三司会审,明正典刑,那秦贼之事在前,晏氏脸上可不好看,陛下也会为难。

    程知眯了眯眼,不愧是周谦身边的人,可都不简单。

    点点头,“将军所虑,我心中有数。”

    冯平顿时松了一口气。

    就嘛,傅大将军这等人物,才智无双,哪需得自己提醒,倒是自己多言了。晏五其人,与傅家素有积怨,此番把人交到她上,便是卖了个人情给她,想来傅大将军必能明了自己心意。

    “那我且去瞧瞧,将军先行。”

    “”这么着急?看来自己这一举动果然是做对了。

    “不如末将将人提来?”

    “不必,我自个儿过去。”

    程知出了营帐,恰好瞧见杜玉。

    “主上,冯将军,”杜玉见了礼,走到程知身侧,“主上,时辰差不多了,属下前来静候主上吩咐。”

    “嗯,也好,那你随我一起。”

    另指了一名亲卫,“跟着冯将军,听他差遣。”

    “冯将军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冯平一直瞧着程知远去的背影,听着这一声,方回过神来,“这位兄弟,便依大将军之意,我们先去晚宴等候大将军吧。”

    “诺!冯将军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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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上?”这个时候,又是要去哪?

    “先头猜的,这会儿又有答案了。我们这便去见故人。”

    杜玉先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晏、晏五?冯平送来的?当真落到冯平上了?”

    “是的。”

    “主上神妙算。”杜玉一时间不晓得该用个什么表情,只下意识用了傅山那句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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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内一侧,一顶帐子。

    程知挥退门口守卫,迈步走了进去。

    晏五这会儿正被五花大绑着,蜷缩在地。身上用绳索一头拴着,另一头连接着固定处。

    “晏大人。”

    晏五本是闭目,闻得这一声,浑身一抖,眼皮颤了颤,挣扎片刻,还是睁开。

    不知怎的,自己未走多远,竟真是遇上了大周军队。既是运道不好遇到了,晏五本想凭借傅徵先前的辞,蒙混过去。哪曾想,这冯平一见面便杀,只擒住自己一个活口,便要交予傅徵,压根没搭理自己,没给自己开口的会。

    回到北胡王庭,晏五想着落入傅徵中,心下正是绝望焦躁,这会儿,人就来了。

    抬眸看向来人,晏五面若死灰。想要开口,碰了碰嘴唇,却只是几声嗫喏。

    程知叹了口气,轻轻挥了挥,弄断了晏五身上的束缚。

    “晏大人起来话吧。你眼下,还有什么要对我的么?”

    晏五见着这一举动,双眸大睁,再闻得稍后一句,眼珠转了转,脑中飞速闪过什么。

    这会儿,晏五只半坐在地,一边揉了揉腕,一边悄悄抬眸,望了那人几眼。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唇角,斟酌开口,“我,我,我先前,其实,其实是因为,”

    “我不想听你编造先前怎样,有何苦衷。你无非是向赤兀极通风报信,使他布置重兵,设下埋伏,来取我性命,以此换取你在北胡的荣华富贵。

    这些,你都不必讲,我很清楚。

    我现在是在问,你还有什么要对我的?”

    “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料到了我会、会

    你并不介意,所以你才放我走的?”

    “是。”

    “”

    “我对晏大人你的性子,略知一二,”程知嘴角弯了弯,“只是,却也不曾想到,晏大人你是铁了心的要以胡人自居。

    我从胡人士卒口中得知,你那一夜到的居然这么快,想来是半分犹豫也无。”

    晏五神色数变,脑中极力思索对策,“我也是没办法了,我走投无路了!你不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只是不想回去京都,不想面对过去”

    见着眼前那人愈发冷峻淡漠的一张脸,晏五逐渐消声。

    “喔?什么样的日子?锦衣玉食,有人使唤的日子,你怎么就受不了了?

    那你叫那些个被你驱使奴役的贱籍怎么活?叫那些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百姓怎么活?”

    程知语气嘲弄,“晏大人,苦情戏,你就不必在我面前上演了。有人已经用过了,比你感人,比你悲戚。两相比较,你这个,真真算不得什么。”

    晏五顺着程知目光,瞧向她身后的杜玉,“她,她,她”

    “晏大人,杜玉曾遭杜家那般对待,也未曾彻底背弃大周,也懂得立功赎罪。而你,我查过你少年经历,不过就是生活在高门大院里的普通庶子罢了。我实在是不知,你有什么苦大仇深、非要投效北胡的理由。

    还不想回去京都?不想面对过去?你有什么过去不能够面对?是不受重视?是遇过白眼?是遭人慢待?”

    “呵,”程知冷笑一声,“你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追逐权势地位,不念养育之恩,不念亲人故土,你这般毫无操守底线、有奶便是娘的行径,我本来没有什么兴趣指摘。

    你欠了我的债,你碍着了我,我让你还清、让你消失就是。

    只是,你偏偏”

    闭了闭眼,“晏五,我同你过的,莫要令我失望,莫要令文蓁失望。

    我给过你会的,我之前对你的许诺,都是真的。”

    “蓁儿,蓁儿,”晏五喃喃低语,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突地仰首,“傅徵,傅徵你不是,你爱慕蓁儿,你不忍她伤心的么?我、我是蓁儿的父亲啊!

    傅徵,你再给我一次会,你不要杀我,留我一条命,我知你厉害了,你也如愿拿下赤兀极了,我再不敢、再不会做什么了!”

    晏五膝行几步,猛地扯住程知衣角,“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是蓁儿的父亲啊!”

    程知低头,盯着这个人的双眼,缓缓拂开他的,“你这会儿想起来,你是文蓁的父亲了?

    你都知道,我与文蓁两心相许,我与你女儿定下白首之约,你前脚要成全,后脚便要杀我?

    你让我放你一条生路,那你有没有想过放我一条生路?”

    “我,我,”眼前之人气势太盛,晏五跌坐在地,不敢同其对视,口中只重复一句,“我是蓁儿的父亲,蓁儿为人最是孝顺”

    “好,我答应你。”

    “蓁儿她”晏五霍然抬头,“什么?你什么?”

    “我,我答应你。我再给你一次会,我不杀你,我留你一条命。

    几日前,那个夜里发生的一切,我会忘记,我不会再提。我先前的许诺依旧有效,我会向陛下求情。凭我军功,陛下会应的。”

    晏五怔愣半晌,突地向前,又一把抓住程知。

    “放!你这是做什么?像个什么样子?”

    “傅徵,傅徵,你、你大好前程,不必浪费在我身上的。当日,周谦同晏绍,他们,他们都认下蓁儿为晏氏长房嫡女,我若是回京,蓁儿处境反倒尴尬。

    不若,不若,你放了我吧?就、就当我已经死了?我此后隐姓埋名,再不出现在人前,好不好?”

    程知面上神情奇异,重复道,“放你走?隐姓埋名?再不出现?”

    作者有话要:

    艾玛,真不能立fg,本来是要在一周年纪念前完成的,可是目测还有一两章,那估计要得节假日顺延了。

    看到诺奖生理学或医学奖公布,一个段子新鲜出炉。熬夜研究熬夜对健康的危害

    我这也算是在实践中探索真理了吧?

    诸位,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