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鹰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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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您知道顾家的事?”

    “何止是知道!若这个顾家是为父想的那个顾家,那这缘分可是深了。你同顾家女儿相交,也是天意。”

    徐楷陷入回忆,“为父年轻的时候,有一至交,名为顾守持。

    顾兄是世间一等一的君子,大才擢秀,雅量高致。为父与他是同年,一见如故,时常切磋诗词文章,一块谈论朝局民生。

    我们两家多有来往,相交莫逆。”

    “那后来呢?后来顾家是怎么出的事?”

    “后来?”徐楷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聚起风暴,“事出突然,为父当年只是微末官,等到得了消息,一夜过去,惨案已生。

    顾兄尸骨不在,为父只来得及找到顾夫人。顾兄的两个女儿下落无踪,为父想到两个婴儿在那般阵仗下,”嘴唇颤了颤,“悲痛之下也没有多加考虑。”

    “之后便匆匆收敛了嫂夫人的尸骨,与顾兄衣冠一同下葬。”闭了闭眼,“我要是当年继续追查,”

    “爹,您也不要自责了。不幸中的万幸,顾家后人都还在,还都成长得很出色。”

    “是了,顾兄尚义任侠交友广阔,他的大娘子有友人相救教养,还送至天元宗学艺,他想来能够安心。他的二娘子,”话音一滞,“活着就好,原朝也是个人物。”

    “顾二娘子也很出色啊,爹您可别忘了,您才刚刚夸过人家。”

    “呵,是了是了,顾兄的孩子哪有不出色的,都是好孩子。”

    徐楷闻言突地失笑,倒是冲淡了思绪。此时拉回念头,再瞧着女儿,心下动了动,目光突生揶揄,“起来,这里头有一桩,原本还与你有关。”

    “啊?”

    徐楷也不卖关子,径直道,“当年,你娘同顾夫人差不多同时有孕,我与顾兄欢喜之下,起了结姻亲之意。这便指腹为亲,为未出世的孩儿定下婚姻之约。

    不过嘛,后来你们都是女娃,就改成了五年之内生下男丁履约,可谁曾想,”徐楷笑了笑,随即又陷入伤感,“就作罢了。”

    “咳,世间缘法各有不同,可终是有缘。正如兜兜转转,女儿还是与昘姐姐相知相识,相交莫逆。爹,女儿要不要这就把两家前事告诉昘姐姐?父母坟冢她也好前去拜祭?呃”话音至此,徐文蓁突然一顿。

    “蓁儿,你是不是想问,为父是如何能为顾夫人收敛尸骨的?”徐楷了然,而后给出了一个颇为意外的答案,“是原朝同意的。为父那时候夜探事发地,潜入之际原朝是发现了的。他也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了,还直接把在场的人都遣走了。

    为父后来弄明白顾家卷进的事,再依着这么些年冷眼旁观原朝的处事,为父猜测,原朝当日约莫是同为父一个目的,见着为父,也就顺水推舟了。”

    “什么?这,”徐文蓁灵光一现,“顾绥是顾家女儿,原朝不可能不知。他带回去养,还让她姓顾?再有爹您的,那他是个什么意思?”

    “方才为父过,顾兄是世间一等一的君子。而原朝此人,他对君子似乎格外容情。”

    “”

    “太/祖创大越基业,开制度先河。其设内阁,置厂卫,是出于帝王的高瞻远瞩和必然选择。

    当今为何厌恶内阁,不就是以为臣下结党冒犯君威么?此人之常情,若非有太/祖那等胸怀,如何能够接受。可纵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君始终是君。厂卫便是君主耳目,是君主握在中的刀。

    君主贤明,则刀锋高悬,震慑宵。君主暴虐,则刀出无度,为祸世间。世人以厂卫为祸乱之源,实是耽于表象,未究内里。

    没有厂卫之流,帝王失去趁的刀,那君臣便要直面肉搏。要么,臣子视君王如摆设,此后争权夺利,交相内斗。要么,君主彻底压制臣僚,此后驱如仆役,倚仗暴力。”

    “所以,爹您素来认为刀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尤其这刀有自己的意识,能反过来影响使用者,那么,有一把好刀就是最好的局面。”徐文蓁还是了解自个儿父亲的,而且也认同这般观点,这便随即接上。

    “对,是原朝,远好过是其他人。原朝再心狠辣,那也有度,挑对象看人的。”

    “可原朝是害顾家的凶徒,爹不想为挚友报仇么?”

    “你可知原朝为何要对顾家动?”

    “爹您有到是顾家卷进了什么事?”

    “是先太子。”

    “什么?”

    “这是个秘密。皇帝瞒的很死,可为父也不是无能之辈。花了许多功夫,还是叫为父探得蛛丝马迹。”

    徐楷眯了眯眼,这一瞬间,这个看上去温和儒雅的中年人身上,散发出了一丝属于那位传闻中官场沉浮不倒、执掌内阁多年的徐阁老的睥睨。

    “先太子还有血脉存世。”

    “什么?爹您的意思是,当年先太子阖府被灭,还有皇孙逃过一劫?”

    “对,有高带走了先太子幼子,还在襁褓中的皇孙。在当今的围追堵截下,凭空消失,不见踪影。而那高,与顾兄约莫有些渊源。是有顾兄的精妙安排,助他悄无声息离开京都。”

    徐文蓁觉得有点不对,“顾家出事是大越三年,距离帝位更替,中间相隔了时间。那就是三年后事发?”

    “对,换言之,是原朝插之后事发。顾兄之智,岂是庸人能堪破的,只有碰上原朝。碰上原朝,那些零星的痕迹被他找了出来,被他串了起来。

    原朝因从龙之功崛起,前头两年重心放在替皇帝弹压江湖,之后转向朝堂,短短时日,拔除先太子余党,扫除反对势力。皇帝圣心大悦,以原朝执掌东厂,一直查无消息的皇孙下落,也被交予原朝跟进。”

    “那皇孙?”

    “顾兄身死,线索中断。”

    “这么来,顾家出事,事起今上弑兄夺位。原朝充其量是充当了行凶的刀,虽可能是一把致死必不可少的刀。”徐文蓁有些明白,“这就是爹您提先太子之意?依爹爹性情,当今已经是皇帝了,那社稷安稳就是第一要务。”

    “对,所以为父兢兢业业做着这大越朝的首辅。”

    “局势如此,爹爹不会轻易对上原朝。可爹爹又是恩怨分明之辈,那您这是有其他什么想法么?”

    徐楷略微沉默,眼底有些欣慰,有些怅然,再开口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皇帝在位一日,对付原朝并无太大意义。”

    一句便止,想着又是低低一笑。徐楷轻声叹息,“其实哪里又是不动,分明也是动不了啊。原朝此人,不动则已,动便要一击杀之。可要杀他,这些年从东厂扔出的尸骨,都能绕京都好多圈了,还都是世间顶尖高。”

    “罢了,”徐楷摆摆,打断了徐文蓁的支吾犹豫欲要开口。低垂眸子,掩去这一下的软弱,“眼下谈这个还不是时候,护着顾兄的两位姑娘是首要。”

    “爹爹的是。”徐文蓁应声,以为然也,“那昘姐姐那边?”

    “暂且别提。我们要先摸清成王的路数,正如你的,皇帝既成了皇帝,那社稷安稳就是第一要务。这个当口就叫顾大娘子晓得她仇人名单上皇帝有份,并不合适。”

    徐文蓁眉头蹙起,“昘姐姐不是莽撞之辈。”顿了顿,“爹您这莫不是提防成王得知皇孙之事?”

    “不错。蓁儿,你可还记得成王这封号是怎么来的?”

    “嘶,”徐文蓁倒抽一口凉气,“爹这意思是?”

    “皇帝的一干皇子,好些都长大了,也差不多到了要进行新一轮厮杀的时候了。太子暴毙,大儒获罪,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为父不得不多心。”

    “女儿明白了。女儿会尽快找到昘姐姐,同她保持联络。成王世子这一时半会应该还不清楚女儿身份。”

    “好。对了,”徐楷颔首,随即想到另一个,“顾绥武艺如何?”

    “她?女儿没同她过过招,倒是昘姐姐和崔少侠在定州与她交过。只是昘姐姐心神骤乱,作不得准。崔少侠高出一个境界,顾着带昘姐姐撤退,就对了一招,也没注意。不过只观她完成东厂任务从未失过,想来是不俗了。”

    “这样,”徐楷沉吟道,“蓁儿,若是大娘子提到相认之事,你先劝她从长计议。为父想再看看长在原朝身边的这位二娘子的性情。这回林御史一事,原朝既是派出了顾绥,那自有他的缘由,我们且等等下文。顾绥的处境要更为复杂,一切以她安危为先。”

    “是的爹,女儿晓得的。”

    “起来,顾家二娘子本名应作顾知昰。这还真是巧了。顾兄妙人,一知昘,一知昰,却恰好暗合了她姐妹二人的际遇。明达自心,明照自性,愿她们如顾兄期盼。”

    “顾知昰么”

    数个时辰后,父女二人交流的差不多了,该交待的也都交待了。徐文蓁见着天色渐晚,便先行行礼告退了。

    作者有话要:

    上一章的惊喜,是不是很有缘分?

    徐楷陷入伤感:后来你们都是女娃,这指腹为亲就作罢了。

    文蓁脱口而出:君子一诺!出口无悔!怎么就不能履约了?

    文蓁轻咳一声:世间缘法各有不同,可终是有缘。正如兜兜转转,女儿还是与昘姐姐相知相识,相交莫逆。

    程知心下嘀咕:你这有缘后面接的不对。连接逻辑不对。应该接,正如兜兜转转,女儿还是与顾家后人生出情愫,约定白首。

    这里特别明下徐楷的观点。比之君臣二元结构,他是比较赞同类似君权、宦权/后妃、臣权这样的三元结构的,厂卫出现刚好充当了其中的一元,并不是他鼓吹厂卫。作为文臣,他天然不喜欢厂卫的,但他接受厂卫作为政权结构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