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鹰犬(三十三)
“你可知我为何此刻提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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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光召正是心下翻腾,念头万千,这会儿没有得到正面答复,却也不曾急躁。
他英挺的眉头皱了皱,只是停顿了几息,便顺着柳渭南的问题开口回应。
他回道,“师兄先前有言,称此行与朝局有关,而朝中近日大事频出,桩桩件件都有东厂挑动。这般想来,许是原朝行事天怒人怨,日积月累已到爆发之。”
“不错,”接得好。柳渭南颔首,“眼下,已经没法再掩作太平下去了。
之前的事情先不提,就这段日子。天家皇子相争,从太子暴毙案起,到捅出齐王巫蛊,这其中,原朝借发挥了多少?朝野上下因之受害的又有多少?
前几日,我临进京之际,还听他又编排了一出大戏。光召你人在京中,这不必我提,你应当更清楚一些。”
“这几日的大戏?”崔光召愣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
他眼神微滞,唇角隐晦地抽了抽,低下头,掩过面上一闪而过的古怪。
片刻之后,崔光召恢复如常,这便正了正面色,略作沉吟,“天家又起波澜,不只是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不只是兄弟相残,还有诸子乱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尾音压低,敛去寒意。
“喔?光召你信了诸子乱斗?你以为谁是黄雀?”
“那些个庙堂骄子的弯弯绕绕,我一介草莽如何能知。谁是黄雀,不到最后,也未必下得了论断。
不过,就此事,朝中诸君不是无甚反应么?各自应对依旧比照先前,这想来是觉着,上行下效,子肖其父,一个两个并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信,当然信。这朝中文武不也是信的么。
“只是,宗主提及此事,又起原朝,这里头可是还有其他内情?”
“不错,”这子有点意思啊。柳渭南眸子微眯,再次颔首。
“光召,你不妨回忆一下近段日子的见闻。自上回我让你护卫忠良,自黄、钟、张三位大人出事,你为之奔走之后。”
“上回?上回我终是去迟一步,没能救下三位大人。于是转头,快马加鞭赶至京城,赶往林大人府上。之后”
崔光召闻言应诺,细细叙述起这一路发生的事来。
从林府惊变,锦衣卫闯入,到当立断,街头截人。从皇帝下令,原朝受命,京都戒严,全城搜捕林秉章,到东厂出动,查封抓人,官员士子江湖客都有针对,种种段层出不穷。
“我带着林大人前往俞少堡主事先备下的地方避难。
原朝姿态强硬,短短数日便压下了林大人失踪的风波,连带压下了众位大人的诤谏求情。皇帝那边有了交代,也缓和下来。
只是不曾想,没过两日,又出了幺蛾子,还是他自个儿子搞出来的。”
彼时,崔光召人已身在成氏别庄,这再之后朝堂上的事,就只是听了。只因着崔氏余势,崔光召的消息要比寻常人灵通些,此刻便也就着头知道的继续讲了下去。
“这就开始了动静颇大的师兄你的天家皇子相争。
先是有大臣突然提请立太子,皇帝要求推举人选。
再有朝会上皇帝突然翻脸,一项窥伺储位、连结党羽的罪名扣下来,欲治罪出头的人选。
接着又是情势骤变,这个被皇帝老子仇视的儿子,被人告发行巫蛊事,还与太子之死扯上了关系。
再来就是东厂拿出一堆所谓的证据,表示告发之人背后有人指使,提请立太子一事另有别情,意指皇帝另外的儿子。
真真是一个一波三折,峰回路转,惊喜不断。
这最后一出,也便是师兄你方才提到的东厂编排的又一出大戏。”
可不就是东厂搞出来的么。在所有人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原朝硬生生又挑起了事头。这一点,崔光召并不因对杨端一脉的厌恶而否认。杨端的儿子干了什么,真真假假,同原朝行事并不矛盾。
之前柳渭南乍一起,崔光召一瞬间的古怪与怔愣,只在于这事儿正儿八经带队打头去办的,是他心上人那个摸不清路数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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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程知动之后,崔光召同顾知昘第一时间接到了讯息。他二人心中忧虑,思索无果后,便找了徐文蓁通气。
事情动静这般大,徐文蓁自然也晓得了。她给出了她徐家对近段时日这一连串朝堂乱象的看法。
这君臣之间暗藏的锋,一经徐文蓁点拨,崔光召顿觉恍然。他二人还经由徐文蓁之口,知晓了原朝竟是将这份深谙皇帝心意的功劳算在了顾绥头上。
惊愕讶然,各种猜度,自是有的。其中,徐文蓁随即提出了两种可能。
她,依原朝心性行事,不是会与下属争功的。而他心智高绝,段严苛,为顾绥表功,必然是他乐意的。外人算计不到他东厂内务上头,底下人也不敢亲身试他段,那么,这个事情可能就是,一来,顾绥眼下因着某种缘由,特别得原朝看重;二来,便真是出自顾绥建议。
这无论是哪种,无论这事是原朝指派,还是顾绥主动请缨,至少都可以明顾绥分量的特殊。
联想到顾绥先前几回打过照面的举止,联想到三人围绕她进行过的讨论,徐文蓁直接下了断言,顾绥在原朝跟前,必然有故意表现的成分在,而这件事情,也必然不曾与她心意冲突。
崔、顾二人在这上头听得迷瞪瞪的,可许是见着徐文蓁一副斩钉截铁的自信模样,下意识就信了。总之,顾绥不会吃亏,无需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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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此刻面对宗门宗主,崔光召自是略过顾绥相关不提,全程讲的都是原朝如何如何、东厂如何如何。
而徐文蓁所的对局势的判断,崔光召固然赞同,可因着这是基于有徐楷这么一个体察上意、洞察人心、不可言的存在,崔光召自个儿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便也不会显露出来。只尽量拣着发生的事情本身,以及一些众人共认的看法观点来叙述。
只是,在场的人听罢,还是心思转了几转。
柳渭南同成豫对视一眼,压下眸中惊涛,只淡淡好。
“师弟你既是都清楚的,那我也不多重复。朝中诸事的弯弯绕绕,确实复杂。原朝所为,既为私欲,又是在迎合皇帝。”
柳渭南接过先前的话茬,开始讲解起所谓的内情。他位尊年长,自是充当起师长的角色,话语之中带着提点辈之意。
而成豫也适时配合补充,附和一些,诸如“俞家堡有收到消息”、“俞家堡同某某大人颇有交情”、“从某某大人处据悉”云云的信息。
崔光召凝神细听,面上露出了悟,心下亦是连连点头。
柳师兄的法同徐姑娘如出一辙,只是天元宗与徐家立场不同。徐家终究是杨端的臣子,徐姑娘纵是不偏不倚,旨在分析,也不会指责皇帝什么。而天元宗立于江湖,有一份超然在,对杨端这种身为上位者处心积虑算计对付臣下的行径,压根嗤之以鼻,不加遮掩。
因着此刻在身边的是宗门之长,是亲近兄弟,崔光召也没什么防备。一时心神放松之下,有些话便脱口而出。
“君之视臣如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当今皇帝反复无常,玩弄心,对子不慈,对下不仁,如今失道寡助,众人离心,都是自尝恶果。”
一旁的成豫闻得这一句,唇角隐隐翘了翘。双眸眯了眯,掩去眼底精光,“失道寡助?也不尽然。这不是还有一个原朝尽心尽力么?”
“所以,皇帝需要原朝,皇帝离不开原朝。有皇帝在位一日,原朝便多作恶一天。”柳渭南接到成豫眼神示意,随即淡淡接上。
崔光召被这冷不丁一下,惊了一跳。直直望向柳渭南,面上变了变。这一句,听上去漫不经心,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大义陈词,可却满满充斥着冷凝肃杀。
见着柳渭南神色,崔光召心下莫名气血涌动。抿抿唇,“宗主的意思是?”
柳渭南也不再多打锋,开门见山,直接道,“我此前收到邀约,邀我天元宗以正道魁首之名拨乱反正。”
“何方邀约?如何拨乱反正?”
“阁臣、清流、将领联名,还有一位皇子,邀我效仿先人,效仿史书记载,为其助阵。”
“先人?史书记载?”崔光召作为江湖上新一任的少侠标兵,自是得要文武双全。史书他没少念,这效仿的意思他立马就反应了过来。这不就是要行废立之事,换个皇帝么。
崔光召眉头皱起,“皇子相邀?儿子扯大旗对付老子,不孝不义,也能称得上‘正’?”
“诶,天家皇族,哪能以等闲孝义论之?
皇子颇有贤德名声,不赞同其父所为,有朝臣试探到跟前,他表示愿意亲贤臣,远人,为含冤者昭雪,为受屈者平反,这不是利国利民么?大孝大义之事,又何必拘于节?而有一众文武在侧,也容不得他成事之后出尔反尔。”
成豫看向崔光召,接下了他这一问,而后视线一转,朝着上首的柳渭南一抱拳,“独夫,天下共讨之。我俞家堡亦有收到邀约,只是我等素来以天元宗马首是瞻,要待柳宗主示下。”
“光召师弟,你以为呢?”
崔光召瞧着柳渭南,再瞧了瞧成豫,闭了闭眼,心下几番天人交战。
半晌,“独夫,天下共讨之。光召谨遵宗主之命。”
“好!那么,于公于私,我都没有推辞之理。”
柳渭南正式表态,接着又就盟誓几方继续交待了几句。眼见差不多了,他突然话音一转。
“光召师弟,我今天之所以同你讲这些,其实还有一点最为重要的。
我是要告诉你,师父、师叔,还有我,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得师父亲授宗门传承功法,你必要担起相应之责。
俞少堡主是同道义士,也是自家人,你们又情如兄弟,那我这会儿也不妨直言。原朝的修为,如今已经不知道到了一个什么境界了,我此番对上他,实则并无把握。
崔光召,我眼下,便将宗门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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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
“啧,厉害啊,都男儿有泪不轻弹,崔光召这般铁骨铮铮的少年英杰,我可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柳宗主真是厉害。”
崔光召告退之后,此刻书房只余成豫、柳渭南二人。
成豫这会儿自是卸下了亲近兄长、恭谨晚辈的脸孔。他上前几步,就近拉过一把椅子,随意给自个儿斟了一杯茶,一撩袍角,大喇喇坐下。
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成豫这便抬眸瞧向柳渭南,面带兴味地轻啧了几声。
作者有话要:
文蓁出没,来打个酱油。少女,这么斩钉截铁,就是源自于骨子的相知与爱呀。
忽悠参与抢皇位系列+。之前有几个本了,这里柳渭南、成豫的怎么样?
崔少侠论心还是比不过成豫同柳渭南的。他这半个晚上下来,该看不该看的已经让成豫看去了不少。其中有一点,约莫是大伙喜闻乐见的,下章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