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鹰犬(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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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间微张,纸屑飘落。程知的目光随着那白色点看向了之前桌案底下的角落。

    “你里这一块,依照我方才捡起来的位置来看,显然是同这些灰烬一起的,只是烧的时候没烧干净落到地下去了。”

    “这?”郑义几处瞧瞧,若有所思,却还是有些糊涂,抓不到那个点。

    “主子的宫殿里头,日常都有宫人伺候洒扫,这玩意儿怎么会留到现在?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宫人还没来得及处理。

    东西是昨夜烧的,他们的主子在凌晨被发现出了事,那就没人再吩咐清理,也没人有这个精力再顾及其他了。”

    程知淡淡开口,像是在解释指点,又像是在故意给什么人听。

    “书房重地,没有主子开口,闲杂人等岂能随意进出,更没有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进去烧东西。凶也不会闲的没事这么干。是以,这东西该是三皇子自个儿烧的。”

    这是常理。只是程知心下却是多加了一句,却也并不排除对方有意想你得出常理。

    “再看这被烧的内容,上头写的什么?已招?谁已招?招了什么?决断?为何要决断?要决断什么?”

    她指向郑义中,又突然话音一转,“不过到招供,东厂有件案子,这两日倒是有一个重要人犯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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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知之前没想到为什么是三皇子,可此刻见到了这几个字,倒是感觉明白了一二。

    近些时日,程知都在忙着执行当初在原朝跟前对答讲过的那些话。找麻烦,造证据,给出有动有逻辑的情节。

    而这情节中的两个重要人物,那两个冒头的官员,在皇帝意动,得皇帝亲口下令立案之后,本该是落在程知上,由程知继续一条龙服务的。可不曾想,原大督主作为慈爱体贴的义父,关切地向程知提出了“女儿家该多多享受,辛苦活让那些个臭男人去做”的意思,把抓来的人移交给了他另一个义子。

    程知那个名义上的义兄,以刑讯治狱、段酷烈、性情变态闻名坊间。那两位孱弱的文官在他下没撑过一个回合,就气若游丝地把生平都倒了个彻底。连几岁还在尿床、几岁破的处、一回能多久都纷纷吐了出来。

    好家伙。那二人同时与几个皇子都有联系,没发生冲突,也无人察觉有异。而且招出一堆,也没多少提及成王,半点有利害关系的都没有。虽这里头有原朝不曾事先嘱咐,拷问人未有针对的缘由在,但也足见段。

    成氏,成王,当真不容觑。程知心下感叹,若不是有一个原朝横空出世,当真就要改天换日了。

    原朝稍后把这份供述递交给了皇帝。皇帝大怒,却不能把涉及到的儿子都给处置了,尤其眼下这个当口,这便不动声色等着原朝继续查,直到给出具体人选。

    有了这个前情在,再看三皇子死亡的时间。

    他死的同皇帝收到供述的时间只隔了不到一日,照这纸上留下的线索,相当于密报消息皇帝前脚知道,三皇子后脚就知道了,最迟也是当天夜里。这让皇帝得知了,叫他怎么想?这时间岂不是卡的刚刚好?

    这么一来,前头扔出来的锅,三皇子便是板上钉钉背下了。这些个联结党羽、窥伺储位、算计兄弟、挑事搅局的罪名,三皇子是跑不了了,皇帝本是几分怀疑半推半就,这下就变成了十成十。滔天怒帝会朝着他这个儿子撒,又会借由他这个儿子,朝着朝臣撒。

    而成氏选中三皇子的理由,程知估摸着,其中之一,就有那份口供中提得最多的是三皇子,那二人同三皇子的联系也是最密切。

    选三皇子,可信度高,容易布局。且三皇子带过兵,管过军队,本身就易遭皇帝忌讳,加之他性子冲动暴烈,有过激之举也可以理解。一切瞧起来都是顺理成章合乎情理。

    程知先前猜测,成氏想要达到目的,最有可能的,就是令选中目标畏罪自杀。一来有了行为范畴事实意义上的当事人陈述,二来死无对证。还未曾身负罪名的区区皇子,搞什么死于天谴并无价值。简单做实,引爆皇帝怒火即可。

    方才程知比对过,三皇子心口插着的那把刀,若是由他自个儿持刀刺入,那角度、那垂下来的位置,就恰好吻合。程知以为,幕后安排的人,正是在用种种疑点,引导查案人得出三皇子畏罪自杀这个结论。

    成氏的对是原朝,认定的阻碍是原朝,而成氏同原朝又是世间顶尖的聪明人,他们彼此间也知道这一点,那么,恰如程知上个世界应对北胡之主的法,聪明人只会接受亲自得来的论调,成氏便要原朝自己得出结论。

    成氏显然知悉皇帝的心思,看得出来东厂举动背后的含义,于是顺水推舟,放纵皇帝的恶意。上一世,借齐王之死挑动朝臣,这一世,借三皇子之死挑动皇帝,虽有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这些,就是程知对眼下这桩事的合理怀疑。

    至此,其实交差已经够了。没有证据不要紧,有法就行了。真假也不要紧,真相夹杂在谋诡异、较量算计之中,它本身已经不重要了。这会儿各方真正需要的,只是某些人认为的真相,只是某些人想要的结果。

    只不过,程知并不想到此为止。她不想放过细节,她也真的想要搞清楚三皇子是怎么死的。

    程知想瞧瞧,人工制造的天谴、查不出痕迹的暴毙,究竟是怎么批量生产出来的。若是死亡时间、死亡地点都没有被动过脚,那么,深夜死在寝宫的三皇子,不是同之前死的太子一个情况么?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成氏是怎么在大内随意行事的?

    再有一点,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点,聪明人总是想的多,成氏要借由原朝之口盖章自杀,绝不是三两疑点拼凑在一起就可以做到的。他们在算准东厂立场、皇帝心思的同时,得排除掉觉察其他可能性并找到蛛丝马迹的苗头。为了给出交待,为了迎合皇帝,原朝才会顺水推舟如了他们意。

    这里头,不管成氏有没有错误评估对的实力,至少都明他们对自个儿毫无痕迹的法颇为自信。那程知就更想要见识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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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人可瞧不出程知此刻的思绪万千。她眉目不动,念头数转也不过几息之间。

    一侧的郑义便是。他正沉浸在程知话中之意里。郑义听着程知寥寥数语,轻描淡写地提起了东厂的案子,浑身一震,先前觉着抓不到的点瞬间就通了。

    东厂的案子,指的莫不就是近日沸沸扬扬的那一宗?那落到东厂里的人招的会是什么供?郑义上微颤,只觉掌心都烫了起来。

    里的玩意儿是在三皇子的地方发现的,这岂不是意味着、意味着同三皇子有关?

    谁要是露了首尾被东厂抓着了,那东厂清楚了,皇帝也得清楚。而今个儿三皇子出事,皇帝派出的又正是这位掀起前案的顾大人。看她神情笃定,一出便是似有目标的在搜寻什么,事情更显微妙。倘若真是这么回事,郑义凭借着多年宫廷生涯,敏锐的嗅到了血腥味。

    天家父子间的腌臜事最是沾不得,郑义人微位卑,可心里亮堂着呢。

    这群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父不父子不子,满腹心,彼此猜疑。皇帝残酷暴虐,此前便已怒气丛生,这下子找到正主,还不知要怎么个发作。他一个禁军校尉,卷进这种事里头,这种皇子争斗,表明弟弟算计兄长、彰显皇子实力不凡的证据摆着,发不发现都是烫山芋。

    发现了恐被迁怒,没发现会被责难。郑义飞速地琢磨了一下,凭他自己的本事,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随即心下又给默默否了。琢磨这个没意义,预测早死还是晚死么。

    郑义现在再瞧程知,又与方才有了不同。先前只觉有人担责挺好,眼下却反应过来,这位顾大人是真能救命的。

    这会儿程知话音落下,郑义等了稍许,见她没有继续的意思,于是瞄了瞄她脸色,心翼翼地接口,道:“大人高明!这般不甚起眼的枝节也逃不过大人您的法眼。这东西瞧着像是通信的纸张,若是三皇子大半夜烧的,不这行为本身蹊跷,就这离出事的时间这般近,其中便恐有干系。”既是附和,又有试探。

    “唔,”程知应了一声,不置可否,面上还是一副高深莫测。“可以去把外头跪着的人提进来了。记住,要一个一个来。”

    “”啥?郑义正猜度着程知可能会有的反应,却不曾想对方再开口却是这么个毫无铺垫的突兀指令,委实被惊到了一下。

    这就要开始审问了?就在这里?这么随意?

    下一刻,“下官遵命!”好的吧,你高兴就好。

    郑义躬身应诺,退出去的时候眼角一扫,眼眸突然睁大,随即狠狠跳了跳。余光里,那位顾大人漫不经心地绕到桌案后头,动作自然地拉开椅子,在三皇子日常的位子上就那么坐了下去,脸上神色自若。

    世人皆知东厂跋扈,不知礼数,郑义平日里也或直接或间接的见过不少,可他们再怎么样作威作福,也不至僭越天家,在宫中也不做收敛。这是这位独一份的倨傲呢,还是她已知皇帝心意,知三皇子下场凄凉的放肆呢?

    郑义也不敢多想,赶忙掩下眸中惊意,脚下加快了几分,匆匆出去依令办事。

    程知瞧着那惊慌抢出去的背影,嘴角微微勾了勾。下一瞬,偏了偏头,看向一旁,“今个儿这事,义父可有指示?”

    此处还有一人,是方才跟着程知进来,瞧着她一路动作的。这人委实没有存在感,虽是一个大活人杵着,可要不是程知这下对着他开了口,和隐形也没差了。之前同样一直跟着程知的郑义,就压根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

    作者有话要:

    这就是程知得出的推论了。她是由人及事,靠的是对各方心思性情的揣度,推及可能的行事,再去搜集线索印证排查。所以是非常规破案。这种思路需要保持绝对理智,且仅限于特殊对象,是个例,不适合推广使用。

    义父慈爱体贴,让程知多多享受,程知自是要处处请示,顺义父心意的。安心,程知同义父一向“父慈子孝”,这会只会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