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鹰犬(六十一)
程知眉目舒展,静默了片刻。
“义父他,”
这片刻的停顿过后,程知带着几分刻意、几分自然,并没有就此收住,“撇开这个称呼,撇开我跟着他的时间,他本身就是个极具个人魅力的人。”无论是作为顾绥,还是作为程知,原朝都足够特别。这星星点点、细微交错的心声,实不足为人道,除了在心意相通的宿世妻子面前。
“可以想象的到。”徐文蓁平静地接下了程知的喟叹,一如程知笃定的平静。
“嗯?”
“庸人哪有角逐天下第一的资格,庸人哪能使得几近完美的异性王遇上便是运道不好,庸人哪能逼得众人忌惮、开创前所未有的局面。”
“不止于此。他,”
程知不知怎的,此刻脑子里头就突然冒出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来。
——“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茫,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
这确实不相及。原朝论行事、论段,当然称不上是什么善良的人。可闵行渊善良过,原朝知道什么是善良,也知道善良的人应该怎么做。或许另一句同样知名的话更为适宜,“我胸中有两个灵魂,一个满怀欲望固执在尘世,一个想脱离尘凡飞向崇高。”
徐文蓁本是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可见着眼前人神思不属、欲言又止,先前一闪而过的疑惑不由脱口而出。
“你,你功法是你义父亲传,你义父亲传了几人?”
“一人。”
“”这一问其实徐文蓁问出口,就隐隐有所预感。东厂之内,原朝跟前,排得上号的徐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本事各有千秋,武技各有所长,但出较之原朝委实不像一个道的。
所以,“为什么是你?”他教养你,重用你,待你独一无二的一份,你因此亲近他、敬重他,你因此神思不属、欲言又止?
这都叫什么事儿。徐文蓁默默叹了口气,望进对方眼中,轻柔缓慢地接上两句,“你姓顾。你还是姓顾。”
程知闻言一怔,随即失笑。
“徐姐真是敏锐。”可爱。前一个姓顾,是你是顾家女儿是顾家人,后一个还姓顾,是你是顾家女儿现在叫做顾绥。这一下没多言语,就给踩在了点上,引向程知此刻想要倾诉的心声。后面的话都不用怎么斟酌表述了。
眨眨眼,程知眼神晶亮,“这样吧,义父的诸多作为,或许有不合常理的,可我自问,却能理解一二。是以我他极具魅力。这种魅力,无关恩怨立场,无关是非对错,更无关正邪善恶。”
随着话音,程知眉头一动,嘴角勾了勾,显然是忆起这段日子行事作为的由来。眼下的局势同如今的处境,便当真是依了原朝性情。是以,这会儿她这言语之间也就是出自真心,颇为诚挚。从初识到现在,她确实都是这么想的。
“义父让我姓顾,大概只是因为我姓顾吧?他为我取名,也大概只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名字吧?”口称猜测,用的是疑问句,可程知心下确是有几分肯定的。至于取字绥,她大概也是猜得到的。
上一世,顾绥知悉身世之后,同原朝有过短暂的对峙。看上去是顾绥以为的探寻,实则却是属于原朝的测试。原朝彼时提了一句,“绥,车中把也”,意思是当年在现场见着车马残骸起的意。程知相信原朝这个临时起意,却也不会忽略他另一个临时起意。借以登车的绳索,他是要借来登向哪儿呢。
“至于亲传于我,许是东厂一众多带艺来投,义父身边只我白纸一张,许是义父功法特殊,只我合了眼缘,许是,”程知顿了顿,“再探究内里,我猜又或者与天元宗有些关联。门派秘辛,这便不好了,你想来也从我那准姐夫处知道了一些。当然,我其实探究得不多,义父神人莫测,喜怒莫辨,我只是凭借些许直觉。”
“既如此,,”徐文蓁静默数息,扯了扯嘴角,“那依你理解,亦或依你直觉,原厂督眼下对这突兀冒出的皇孙,又会有何许作为?”
“作为?左右不过那一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哦?原厂督可又是要为今上大开杀戒了?”
“这种事情,如何能够善了。”
“那原厂督可会对君忧之下的纯臣、直臣,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有先后,情有缓急,君忧之下,联结逆臣者当踞首要。”
“彼时心障,卷土重来。流言四起,直指帝统。现下这君臣相峙、既怒且忌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朝野震荡就在眼前。届时乱象喷发,顺者昌,逆者亡,或许未有计较之。”
“时势之易,尤在于乱。是非蜂起,迟则变,疑则慢,或许亦是图穷匕见之时。”
“皇帝大动干戈是必然,而东厂与成氏的争锋却犹未可知。你的或许,只怕不及我吧。”
“那又如何?东厂之主是帝王尖兵,而非文臣护翼。东厂意在成氏,不以余者为目标,难道还不足矣?谋事在于前,变数不可期。把认为该做的事情做了,则尽吾志也,可无悔矣。”
程知最后这一句,可谓是她一路走来的真实写照。危四伏,生死抉择,容不得她瞻前顾后、犹疑不决。一旦下定落子,就只余一往无前。故而,程知这会儿开口,或许平淡寻常,可听得徐文蓁耳中,也正是因着这份平淡寻常,令她心下一震。
徐文蓁听出了程知一句尽吾志可不悔之下的理所当然。她那毫无道理的直觉再一次告诉她,这种理所当然,不同于有志之士因信念的无所畏惧。眼前这个人,她是真的相信,她做出了她决定的事,她能最大程度得到她要的结果。
这该她自信,还是自负?沉稳,还是肆意?
徐文蓁一呆之后,眉眼弯了弯。世间事不就是这个样子的么。若是不认为自个儿做的事能达到预想,那还为何还要去做。
这一刻,徐文蓁从程知身上察觉到了心无旁骛的通透与隐匿内敛的锋锐,矛盾却和谐。她心下某颗还未被唤醒的种子,在覆盖严实的土壤下再一次欢快地滚了滚。而这雀跃暗生的同时,她也是豁然开朗。
她徐文蓁是内阁首辅徐楷的女儿,身为徐家人,无论朝局如何风云变幻,狂风暴雨得直面以对,明枪暗箭得一一接下。
徐文蓁清楚,所谓直觉,从来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其间判断或许不明就里,或许讲不出来,但终究是基于各种信息加成的结果。眼前这人提及原朝,莫名而笃定,因着她是她,不管是假托直觉,还是当真如是,这话中内容徐文蓁都上了心,没有只视作寻常固执维护之语就此略过。
想到这人前脚起的食君之禄,想到她宛若父亲翻的表态,徐文蓁眼眸睁了睁,身子微微前倾,靠近了寸许,决定用最期待的路子试探一下。若她是心怀天下,心怀百姓,心存正道公理,也是以善念在看待原朝,那最好不过。
于是,问及皇孙,提起林秉章。
“是帝王尖兵而非文臣护翼”,和顾绥话从来也是痛快的,徐文蓁几句就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是这答案,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好不坏吧。
纵然父亲徐楷过,原朝此人不凡,又似乎对君子格外容情,比之庸才为祸,或许更利朝局,但这也抵不了他上孽债。累累血案,灭门绝户,阴毒酷烈,骇人听闻。
原朝从来非我同类,徐家能够走到今天,步步为营,也不是依靠谁的仁慈过活。徐文蓁经程知一句点醒,再不纠缠原朝的心思态度,也再不探寻顾绥对原朝的想法立场。文臣终究会与厂卫有冲突,徐家也终究不会放任顾绥为敌,那么,无论对方是个什么反应,自己只会做该做的事。
想通了这一点,徐文蓁周身一松。轻轻抚掌,忍不住赞一句,“是极!”,抛却诸多锋试探,她抬举杯,“便敬这无悔!”,仰头一饮。
程知莞尔,亦是举杯同饮。
一杯罢了,二人保持着抬的姿势,四目相对,眼波流转间,唇边同时拉大了弧度。
“还有一事,”徐文蓁这会儿没带心思,提的随便,直接就问了。
“要成今日之局,引你我几人相见,得要知你、知我、知顾姐姐、知崔少侠。
知你动向、知你所在不难,你这么些天行迹可寻,一大群人就在京都四门内的地界上晃荡。可我同顾姐姐、同崔少侠,他俩一体便算作一路,这一来,我徐家自认不至孱弱至此,二来,依崔少侠能力,也不至于暴露友人。所以,”徐文蓁一挑眉,“这是如何凑得这么巧的?他是如何做到的?”
“”程知眉间微动。没曾想,兜兜转转、绕了那么几个圈子,徐文蓁还没忘了这处。
如何凑得这么巧,如何做到,实话,程知也不甚清楚。这又不是要破案还原过程,不是要抓细节形成逻辑闭环,辨认敌友,估摸出像谁干的,也就成了。崔光召是成氏父子的探路石,身边亲近人自然也要纳入掌控,纵他少年英杰、能力出众,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偌大的成王府能人异士又不少,着了道也不是不可能。
程知想了想,以结果推过程,这问题也不是不能答。
“这茶楼是你徐家产业?”
“嗯?”徐文蓁一呆,“你?”
“看你反应,显然是了。”
文蓁绝非轻佻自负之辈,徐家多年经营必有底气,一句不至暴露,程知前后略微琢磨,便明了今日之约许是文蓁主场。
“你们在此期间见过几回?总不会今个儿是第一遭吧?”程知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毕竟谈论涉及东厂人、事,得在个安全的地方?”
“不错。不止一回。”
“你知成王世子隐匿身份,悄然入京,与我那姐姐、准姐夫一道。那成王世子为何就不能知道,你首辅之女,易名化姓,同崔、顾二人相交呢?”
“不错。可能。虽,王府世子同闺阁女眷,不是一个份量,”徐文蓁长出了一口气,“是我不知成氏。”
“崔公子修为倾世,却并非一人行动。不是一路盯梢,只是留意动向,肯花心思、花功夫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都还能搞出天谴的人。”
程知这会儿带了一嘴的,是她脑中一闪而过的后世刑侦剧常见片段。譬如组队分区,譬如轮流换人。只是这大越武者信奉武力,难逾境界之差,是以程知不过随口一想一提,不曾注意,想徐文蓁听的,也是成氏多狡,凡事皆有可能。可她却是没有想到,成豫还真是类似这么干的。
“成豫若能知崔少侠动向,那挑的今日引你来,便真有冲着我徐家的。照你来,这又是成氏第三、四、五处?”
“”程知眨了眨眼,心知这充分非必要、大体忽悠人的话,骗骗寻常人也就算了,在文蓁这还是有些牵强的。
既如此,便不用讲道理了。程知直接露了匪类行径,“东厂为帝王倚重,首看能不能,再看是不是。”言下之意,成氏是能安排今个儿这事的,有动、有能力,先纳入个怀疑对象不吃亏。
“”徐文蓁一噎,真是霸道强横的作风。随即便又释然,这个问题本就不是真要探究。
至此,今夜收获甚丰,再没什么非得知道不可的了。徐文蓁已经在心里盘算起,可以向崔、顾二人交差,回去要赶紧同父亲商议了。
程知瞅着徐文蓁神色松快,一时陷入思绪,再没什么考校的,嘴角翘了翘,垂眸轻抿一口杯中物。抬头,睨了眼外间天色,见此时长夜已然过半,心里有了计较。
“我今夜请徐姐一叙,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姐眼下可否满意?”
“”徐文蓁愣了愣,扑哧一笑,再次举杯,“色味冠绝。”
“还差一味。”
“嗯?”
“酌知味,豪饮尽兴。茶居雅致,外间开阔。姐可愿与我把臂夜游,共赏黎明?”
==========
半个时辰后。
徐文蓁一脸懵逼地被程知拉着跑,不,是拉着飞。提气狂奔,掠过京都街头巷尾、墙檐屋顶。这会儿二人出了城,来到京郊西山,正并排坐在西山山顶上。
山风呼啸,衣抉翻飞,徐文蓁偏头看向程知,忽地乐了起来。
“我拜师习武,闯荡江湖,父亲放纵,师尊爱护,已觉畅快。却不曾想,还能这般。”
程知微微一笑,提起脚下两尊酒坛,一往旁边一抛,又随即揭开自己上另一坛封口,咕咚咕咚,仰头一灌。
徐文蓁抬接过,又笑了一声,亦是有样学样。
“文蓁你可曾尝过力竭的滋味?”这就叫上人姑娘的闺名了,可此情此景之下对方哪会发觉。
“嗯?便如现下这般?”
“不,这还称不上。只是耗费些气力,调息缓缓,片刻就松快了。”
程知长出了口气,支起一条腿,倚着山石,姿态放纵,语气随意,“真正的力竭,我尝过。就在这西山顶上,躺了三天三夜,半根指都动不了。就这么静静看着日升月落,巍峨壮阔,沸涌升腾。可真美啊。”
“你做了什么?”
“我啊,我请义父指点。”
“啊?”
“效果甚好。崔公子我突飞猛进,便是得益于此。”
“你、你、你?!”
“先天之下跨越门槛是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却是天堑,也许终生难逾。身为武者,晋入先天是最自然不过的渴望。何况身世时局,时不我待啊。”
“”时不我待,这一瞬,眼前这人的模样,让徐文蓁立时想起先前。
先前她讲出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之时的神态,这,她这是,,徐文蓁恍然,隐约明白到什么。她上一顿,心下肃然,一时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夜色泼墨,白雾渐起。徐文蓁脑中放空,不知不觉已是闷头干了大半坛酒。
几分迷醉之时,耳边忽地响起一声,“你瞧,来了。”
徐文蓁抬头,只见天际显出霞光,一簇红色冒出头来,下一瞬,红日升起,金球腾空,光芒万丈,山体映照得鲜红。
自然造化之力就在眼前,徐文蓁心头大震,不由起身,双目不移,脑中轰鸣。行过许多路,观过许多景,也见过日升月落,可她从未有一刻会像此时这般,短短数息,震撼如斯。
程知亦是跟着起身,望着眼前壮丽,突生万丈豪情。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宋太/祖赵匡胤的一首咏初日脱口而出,红日初升,逐退星月,前路纵是万仞绝壁,我也要登顶争锋。
徐文蓁豁然侧身,目光灼灼,盯着身旁迎向日光长身玉立的侧影,她想,终她一生,她也忘不了这一刻、忘不了这场景、忘不了这个人了。
“好句。质朴自然,英风烈魄。”
“确实。此句乃一武者所作,我缘巧合下听得,此时有感而发,觉得甚是应景。”
“”逐退群星与残月么?“的确应景。”
徐文蓁感受着胸前砰砰直跳的动静,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心动二字怎么写,在一个女子身上。她想她是魔怔了。
作者有话要:
生活还要继续,写文也要继续。把上个场景收个尾。
----------
程知拿出本本,情侣必做件事,烛光对坐,开怀对饮,把臂同游,月下夜奔,登山看日出,谈星星月亮诗词歌赋人生理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天使:
彼岸花开开彼岸50瓶;6663瓶;花开在冬季0瓶;徐言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