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鹰犬(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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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西山脚下、万人坑前的一场混战,从日头高悬,一直打到了日落月升。

    相较上一世,从时间上来,缩短了不少,没打到过夜,没打至天明。从结果上来,减少了伤亡,功成之后各自撤退,没到只余最后几个,剩一口气逃命的地步。

    这其中最没怎么变的,是最后那会儿。还是原朝、廖开分作两路,原朝对战崔光召、柳渭南,廖开领人去追余下跑掉的。原朝那处,不知原朝是有意无意,不知柳渭南是幸或不幸,还是柳渭南被打出局,崔光召一人单扛。好在是只在一个人面前,不好是在这个人是崔光召。末了,崔光召又是一次大爆发,拼着重伤,带着柳渭南脱了身。

    至此,从事前应对到事中应变,程知真是自觉已经尽力了。

    只是,善谋者不免被人谋,善算者也终有一失。这一刻,程知不知道她今次于细微处的几下错漏,会在不久之后给她带来怎样的麻烦。她也不知道,她将再一次践行那句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俗语,被迫当立断,做出抉择。

    当然,眼下,程知的心神还放在事后的善后处置和事情的后续发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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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显然,第二日,他们迎来了怒气值爆表的皇帝。

    “废物!一群废物!你们这么多人是怎么让贼子得的?最后还让人给跑了?啊?”杨端原地转了几圈,涨红了双眼,呼呼喘气,“朕养你们有什么用?”指尖直颤,对着他面前的人一个个点过来狂喷。

    程知也在这些人当中。作为天子宠臣、原厂督爱将,事前被单独提溜来吩咐过事儿,这会儿便也不得不忍受皇帝在上首唾沫四溅。

    当然,火力主要还是在原厂督,在廖指挥使,以及在缩着身子、尽量减少存在感的禁卫军统领处。如程知这几个下属,更多还是充数的。

    程知眼观鼻鼻观心,眉目不动,神情端肃,只余光却悄然扫过全场。

    就这办事的三方中,相较而言,东厂该是稍微能摘得出来的。程知做安排的时候,把精锐人集中在内围,而外围几处关键的,就放给徐文蓁布置撤退路线。这么一来,从最后的结果上来看,东厂这边杀敌人数多,从上跑了的人数少,有队友衬托,战绩情况就显得好上了不少。

    程知视线带过前头的廖开,这一点,廖指挥使心里门清。

    他也是很晓得事儿的。这尸骨都被烧没了的锅,还能大家伙的一块背,但是最重要的、最戳皇帝怒点的,身为崔氏后人、江湖第一高的崔光召跑了,皇帝必要问责。

    一问责镇场子的原朝,那廖开把两个先天甩给原朝的问题,也必是首当其冲。而末了,大部分来人在徐文蓁的引导下,又是从锦衣卫负责的地方突破包围,廖开还带着人去追没追到,这一连串下来,他再出现在皇帝面前肯定得成点火的炮仗了。

    是以,他昨日里自个儿领了兵马,在外封锁四城,只叫了个下去给皇帝报信。明情况,先给皇帝出一通气起。

    那被随点出的倒霉蛋,起来还是程知打过照面的。就日前那会儿在郑琬母子处遇上的,人还挺有点聪明。程知当即便摇了摇头,在虎狼之地混,一味冒头可得不了好。

    所以,其实眼下再看皇帝,状态已经还好了。

    人此前都发作过好几轮,宫室内能砸的被砸了个遍,内侍换东西换了好几回,连内侍也换了好几批,理智或许还压不住怒火,但也稍许回笼了。

    “原朝,这帮逆贼究竟有何等实力能自你中逃脱?廖开,你的能裂山石、焚白骨的妖法异物又是什么?”

    “陛下容禀!”廖开凭着对皇帝多年的了解,知他此刻勉强可以谈事了,便是一步跨出,抢在原朝之前应答。

    “今次这打头的,是昔年崔聿之子,在江湖上颇负盛名,有个江湖第一高的称号,实力确实非同一般。不过若仅是如此,有原厂督在,也能拿下此贼。

    只是,如臣第一时间便要加急请陛下示下的,这事情里头还掺和了天元宗。

    这崔光召是天元宗弟子,他天元宗宗主柳渭南竟是亲自到了场、动了,助崔氏余孽成事。臣等瓮中捉鳖,可不想,却有天元宗这等庞然大物闯入。

    而那妖法异物只需点火扔出,落下便是大杀器。火势燃起,死伤遍地,威力巨大。臣等凡夫俗子,不备之下,一时间实难同有数百年传承的天元宗相抗。”

    “天元宗?”杨端面上几度变幻,愤怒犹在,可神色中已然不自觉染上了其他东西。

    夜里廖开遣人来报,杨端怒急攻心,只顾着把一干人先给叫来。入了耳没入心的内容,此时方觉出严重性。作为一个皇帝,一个名声不太好、树敌也很多的皇帝,杨端自然清楚,天元宗要是出现、要是正儿八经地同他作对,是意味着什么。

    他能应付得了天元宗,应付得了天元宗振臂一呼聚集起来的势力么?史书记载历历在目,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杨端突生冷汗,丝丝缕缕的恐惧从骨头缝里渗出。

    “天元宗?何来天元宗?除了一个柳渭南,一个当事人崔光召,可还见到其他人?可别后头那拨藏头遮脸的是天元宗弟子。”

    这就怕了?原朝可看不得皇帝这副样子。他既是踏着尸山血海坐了这皇位,就该拿出一往无前、睥睨众生、我的意志才是世间意志、任何挡在跟前的荡平即是的姿态来。

    原朝看不过眼,想着彼此间那点名义上的君臣情分,还是再一次提点了对方。成焘来势汹汹,天时地利人和正在汇聚,他已是退无可退,不是畏惧害怕就能抵用的。

    原朝此言一出,杨端立时一怔。

    “原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次这事情,掺和进来的绝不止一方势力。至少最后出现的,一举扭转局势的那一伙人,应该同天元宗没有干系。廖指挥使口中的妖法异物,有可能也是这方势力的。”

    “你什么?你那物什不是天元宗的?”打断原朝的是廖开。天元宗有这等物什还能理解,要是其他势力,会是谁?那方势力又有多可怕?

    “你再仔细想一想,若后头这一伙同前头的是一道,那昨个儿场上还会是那般走向么?他们不会有更适宜的布置?”

    “可他们上有同样的东西。”

    “数量、用法、使用的娴熟程度却并不一样,不是么。在我看来,若是廖指挥使你没有留那一,不准后头那伙人都不会那样出现。”

    原朝可不相信柳渭南知情,不相信成焘上有这种好东西,不然近些日子就未必会是这般稳扎稳打的试探了。这东西固然不凡,但放到成焘这种人眼中还是够不上底牌的。他有就该用上了,他有第一回也不该给崔光召用。崔光召成事,于他半点好处没有,相反,崔氏尸骨受皇帝折辱,却能给他带来额外的受益。

    “你是?”眼前浮现出当时一幕,那之前,万人坑起火,崔光召本要撤退,廖开若有所思,一时无话。

    杨端可耐不住他二人这时候还唧唧歪歪的,直接叫住原朝,要他继续回话。

    “那你,你们弄成这个样子,这会儿要怎么办吧。”

    “廖指挥使不是有过,犯上作乱的贼子,凭借妖法炮制流言,诽谤朝廷、诽谤君上,安能指天意,安能替天行道?臣以为,这就是了。”

    “怎么?”杨端眸光一凝,一撑桌案,倾身探问。

    “天元宗是庞然大物,但柳渭南执掌下的天元宗,也就是仗着庞然大物的余荫、靠着那数百年传承的声望。他们要有动作,可得抓紧了承天命、起义战的名头。想陛下初登大宝的时候他们没意见,这下二十多年过去又眼巴巴冒出来,世人也不都是傻子。

    所谓天谴乃是人力妖法,诸事涌动乃是人为操纵,那又何来天命,又何来义战?臣以为,在捉拿逆贼的同时,陛下也大可做出姿态,再次排查太子与三皇子生前的共同举动、共同接触。而掘尸作饵这一节,陛下初时未下明旨,这会儿事已至此,避去不提也就是了。

    另外,火势之后,臣在现场焦土黑灰中,好似发觉到几许硝土的痕迹,觉着十分可疑。陛下亦可由此盘查,戒一严京都搜人的同时,打草惊蛇来查物。不管是哪方势力,握杀器却没有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出现,想必就是有顾忌。陛下一动,必能震慑一时。

    魑魅魍魉沉沉浮浮,陛下为天下之主,这之中把握缓急,各个击破也就是了。”

    “你,”原朝语调平平、波澜不惊地讲来,却仿佛是给杨端打了一剂强心针。

    “把握缓急?各个击破?谁是缓?谁是急?天元宗,其他势力,都是缓?只崔氏余孽,是急?”

    “缓急是明面上的缓急,缓急只在陛下。陛下先前想要如何,如今,大可依旧如何。”

    “明面上?明面上天元宗不必管?”

    “清流不在陛下身后,又何必以己之短对敌所长。天元宗自诩天道正义化身,陛下不动,他们若动便要制造事端动。陛下何不盯住天元宗一众弟子动向,以逸待劳,后发制人?”

    “明面上朝臣百官不必管?”

    “臣子诤诫进谏不越本分,岂好因言获罪。当然,陛下捉拿逆贼,扫荡搅风弄雨、危害社稷安定的毒瘤,乾纲独断也是应有之义。”

    原朝此刻开口可谓是真心实意。换作他是皇帝,他就会是这么个应对。对方正是要激你乱了分寸,岂可任他称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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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过后。

    “好!好!好!”

    杨端双眼眯了眯,嘴角缓缓勾起,杀戮与戾气重新回到了这个见惯血腥与阴谋的酷烈帝王身上。这个时候,他真是喜欢死了原朝这股子众人皆蝼蚁的傲慢。这么多年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何种境地,不管要对付什么样的人,他总是这般无波无澜的,然后始终平静地把人都弄死。

    杨端不是蠢人,有人提点,很快就明白到利弊。他同意了原朝。接下来,既然有了稳定局面的思路,同那些个魑魅魍魉斗上一斗又何妨。此一时彼一时,他可不是史书上记载的失败者,那个人做皇帝的时候哪有他杨端这么痛快。

    作者有话要:

    原来做过一个结,装逼界三大利器:漠然的眼神、邪魅的笑意、外放的威压?

    原朝齐活了。日后就是装逼界王者之战了。

    程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