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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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是温暖的,干花被闷在这样不透风的室内多日弥散开淡雅的香气,曲珍看到门口原本房东留下的瓷器花盆里插满了歪歪斜斜的山茶花花束,赭石色,卑微地低垂着脑袋。

    婆婆站在门口脚垫上片刻,之后大步迈入屋内。

    曲珍在门口默默换上拖鞋进屋,吴南邶买了一口鱼缸放在窗台上,几尾金鱼正慢慢游弋。

    人常道鱼是饿不死的,它们很顽强。

    但他们也并不知道,鱼在饿了的时候会互相伤害残食。

    婆婆几乎搜尽每一个角落,床底、大衣柜、阳台立柜、浴室抽屉……她翻到浴室抽屉的时候曲珍哼笑出声。

    “妈……”她弱弱叫了一声“不至于那么惨吧……”

    婆婆喘着粗气呆立在房中央,眼神精明得望向四处。

    “曲珍……”她喃喃“你可别骗我。”

    曲珍深吸一口气“所有的都在这儿。”

    “你想要的结局是什么?”

    婆婆扭头问她,眼角塌陷,形成显老的三角形,寡淡的空洞“我只要我儿子!你还妄想什么?”

    “我希望他们两个都能活着。”

    曲珍从未怀疑过这间屋子会有任何如同那间地窖般的残骸与怨气,她知道若是那晚她真的不顾及吴南邶感受为了陈杜生安危任意挖掘,最后那个男人也只会给她一个绝望的缓冲。

    这枚钥匙,是希望,但终究是绝望。吴南邶的偏执她一早就领教。

    爱都是自私偏执的,包括吴南邶,包括曲珍她自己。

    俩人沉默的下了楼梯,婆婆开门的时候侧头对她“这房子是我儿子的,你收拾东西滚吧。”

    曲珍自觉进屋,穿着鞋子踩在当初她擦拭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大步流星进了屋子。

    一个行李箱竟能够盛装下她所有的存留记忆和自我拥有,在扣上行李箱盖子拉下拉链那一瞬间,曲珍才知道一个从前伸手需要男人救济的女人是有多么一无所有。

    “妈,您记得按时吃药,鸡蛋我刚买了一沓放在冰箱里,菠菜是前天买的,这两日要吃完要不就烂了,煤气费我刚缴纳,电费等下个月的通知单,短信提醒是留的我的电话,您不要拉黑我的号码,我会给您发短信。”

    曲珍拉着箱子走到门口,系上围巾整理妥当,之后朝婆婆鞠了一躬“谢谢您多年宽容担待。”

    婆婆侧着身坐在茶几后面的沙发里,捏着面巾纸擤了下鼻涕。

    “你也是的,多保重。”

    曲珍转身离去,到楼下的时候给好友郑思了个电话“我想去你家住一段时间。”

    “……”郑思却在那头有些犹豫“曲珍……我这有点不方便,你什么情况?………哦,方便的话你去月坛公园门口等我好吗?”

    想了想郑思又补充“在那附近跟高层有个饭局,估计再有半时就over。”

    “好。”曲珍飞快得断“我等你。”

    “喂喂!别挂……”郑思赶忙阻止“你什么情况?我昨天给你电话你手机关机了。”

    “没事,别担心我,你开车了吧,我这有个行李箱,不行我就车到你家门口吧。”

    “别,我开车了,你就月坛门口等我吧。”

    郑思挂了电话之后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郑思想象过很多次吴南邶的模样,甚至她不清楚他的名字,在几分钟前也无需他自我介绍,可是他站在自己面前时,郑思就知道他是谁,心里也遭受重重一击般突然觉得曲珍跟他是那样般配。

    曲珍一向的局促与这个男人目前的镇定像是融在调色盘里的红色与黑色,最终都会变成黑色。

    他扣着帽衫后面的帽子,两条细带在尖端了个死结,双手插在兜里微微向前弓着身子,挡在她的去路之上没有不敬得伸手阻拦,而是淡淡一句“借个火。”

    那一股薄荷烟的味道几乎弥漫在他周身,郑思盯着这个冒昧的男人,他几日未洗头用帽子遮盖着,脸却是干干净净,突兀得冒着青青胡茬,轻轻咳嗽一声能发觉他的嗓子是哑的。

    郑思知道,在老公与那个红发女人走的时候,刘明净身出户执意离婚,她郑思坐在茶几边上的地毯上抽了整整一夜的烟,第二日她给曲珍电话的时候才发觉嗓子哑得一时之间吐不出字。

    郑思将兜里的火机递给他,接过去的时候手指相触,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个人所有的不妥都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他那样自然,像身旁永远不会出现的一个“无”,莫名存在,让人怜惜又心动。

    而下一句他在点着烟之后便“你没跟曲珍联系吗?”

    郑思茫然得摇头,又一瞬间恍然,哦,是他。

    “那就试着联系。”

    刚刚郑思只是不愿与一个陌生人过多深谈,因此摇头,他这样坦明身份又过分镇定让郑思也平静下来,路灯将两人的影子交错成鸽子笼的形状,到了地沟的边缘被折叠扭曲。

    “昨天电话她关机了。”

    郑思完虽然没来及在脑海中勾勒出前因后果,谨慎让她只回答不发问,吴南邶也是识趣的,默默抽完这根烟之后“再一遍,看看她什么情况。”

    郑思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得照做,手机刚掏出来竟发现曲珍来电话。

    郑思震惊得接起来,双眼死死盯着吴南邶。

    路灯将他睫毛下的那片阴影照得一层层剥离,他扬起下巴牙齿叼着烟,咔的一声划亮火机,没有急于点燃,而是听着电话里的回应。

    感谢现在无论多么高端的手机都是漏音的,郑思真的不想跟吴南邶重复电话里的内容。

    他见吴南邶听到电话里的答复之后随意得低头凑到火边点燃这寸烟草,之后折叠撕开烟盒上的锡纸,用笔飞快写下:月坛公园门口见。

    郑思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毫无逻辑得飞快做决断是否正确,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曲珍已经在电话那头飞快得“好。”

    挂了电话,郑思好好量这个人“她答应……”

    命运和缘分是一笔交易的话,她郑思如今是个无辜的中介。

    吴南邶却只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转身将手凑在嘴边狠狠嘬了一口烟甩在地上,大步流星穿过马路。

    她在干什么呀,后知后觉郑思咬牙切齿,恨自己对于这个陌生人的盲从,无以复加得自责让她愈演愈烈得反思“糟糕透了!”

    曲珍拖着行李箱在门口等了片刻,几个时精神上的高负荷以及刚刚情绪极大的波动却让她如今麻木,广场上用劣质半导体音响播放烂俗的歌曲,进进出出的中老年人满面红光,在讲着高薪工作、就医困难以及多余敏感的家庭琐事。

    曲珍低头看着自己这双祖母绿色高跟鞋露出的脚面上暴起青筋,鸡爪一般令人厌恶。

    她拖着行李箱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搁楞搁楞巨大声响让她觉得下一秒行李箱的轮子就会坏掉,她突然哭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哭,由及大,最后蹲在一棵梧桐树下抱住膝盖。

    她从前所有的自私与优柔寡断断送了她与吴南邶的未来,断送了那个男孩全部希望,人早该自私,新欢旧爱选择新欢,奉献的肉体应该完全交付给合拍的人,混合着唾液的拥吻只可以给想要脱光身子拥抱的人,情话讲给内心砰砰跳的人听,不能生育就要男人只爱自己,后知后觉明白爱与性,爱产生的性给你公序良俗的踏实感,性产生的爱给你无以复加的束缚感令人却步,对老陈的爱沦为亲情也不要害怕,人不过是一个行李箱包自己,随时出门随时被赶出来,不过孑然一身邋遢过活,还有钱买早茶,还有身材和灵活筋骨去给爱的人更多惊喜体位,快活时大声呻.吟,不快活时哭泣责备,能让自己释放随意的人,一辈子也就那么一个。

    曲珍哭了很久,觉得脸发烫发肿,她甩掉鞋子又不舍丢弃,拎在手里,玻璃丝的水晶丝袜踩在地面上有种滑腻的温馨感,她走到长椅边上,几个抖空竹的老人对于突如其来占领他们地盘的陌生人保留最包容的理解。

    曲珍按亮手机屏幕,山茶花的屏保,App提醒:明日北京黄色雾霾预警。

    “呵…”她突然发笑出声,吓得边上一个老大爷不知所措。

    白天是父母代替相亲的规定地盘,到了晚上便放松分寸变成老年人健身场所,但换汤不换药的仍是那拨人。

    “姑娘,是感情受挫了吗?”

    陌生人之间应该客气得保留一丝距离,只是这个姑娘哭得太心伤。

    大爷大妈也不再继续晚饭后的娱乐,纷纷围过来,见她拖着行李箱坐在她身边安慰“没地方住了?这附近没有便宜的旅馆,你有钱车吗?有公交卡吗?你坐几站地,到北京站附近有很多便宜的旅馆,先把自己安顿好。”

    周围聒噪,曲珍也感恩,抵抗着情绪整理好语气“没事的,我在等人。”

    “这多凉啊,女孩子不要在外面坐着,我去跟保安一声,你先去保安室坐着等人吧。”

    “谢谢。”曲珍朝那位大爷微笑“很快就来了。”

    她又拿起手机准备给郑思电话,手机却突然被人夺去,一个黑影坐到她身边搂过她的肩膀,紧紧锁了下手“多大点事你就离家出走,回去吧,我跟你赔礼道歉。”

    曲珍还未反应过来,边上的大爷大妈已经开始数落吴南邶“伙子,你瞅瞅你一表人材的,大晚上怎么让媳妇一个人出来了,回家跟媳妇点软化,女孩子都是水儿做的,你哄哄还不行?有时间让媳妇收拾行李箱出来的功夫你道个歉就完了,让她哭得这样伤心,女人呐,这心要是凉了可就没有回头路走了。”

    吴南邶连连点头,一脸抱歉“您们得是,得是,我媳妇这人敏感,哄也哄不好,劝也劝不妥,脾气倔得很。”

    完他垂下头对着曲珍“你都想清楚了吗?想清楚就走吧。”

    想清楚了吗?这短短一分钟里,曲珍只望着吴南邶消瘦的脸,想去触碰,根本无从思考他翕张的嘴唇吐出怎样的字句。

    “嗯?”吴南邶宠溺得将头又低下去一寸“跟我走吧。”

    跟你走吧,好!曲珍破涕为笑,扭过身死死抱着他的腰身“带我走吧吴南邶,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好好好。”吴南邶抚摸她的发顶,眼神示意围观的大爷大妈回避。

    各人识趣,走远了回头看一眼,路灯的暖黄色穿梭过梧桐叶子间的缝隙洒在那一寸电影场景渲染般的画面里,姑娘还在哭,另外一位下巴垫在她头顶发旋上蹭了蹭,又用腮帮子贴过去拱起她的脸,互相看了一眼又紧紧抱住。

    “哎……”大爷叹口气“折腾。”

    曲珍慢慢止了哭泣才发觉这样的处境多么不合时宜,她晓得郑思的成全,也知道这样的安排也许是按着分秒计算,因此揪着吴南邶的胳膊袖子死死不撒手“带我走!”

    “你头发乱了。”吴南邶并未回答她那句话,嘴角很泰然得弧度,站起身拎过她的行李箱,不知怎的又回头看她一眼,蹲下身拿起她的鞋子放在曲珍脚边“男人不能给女人穿鞋,你要是觉得鞋不舒服也先忍一忍穿上,出门我给你买一双布鞋,放心,给你买个红色的,不要难看老式的,我给你挑。”

    曲珍噗呲一声笑出来,去扯他的脸“咱们去何家村的山谷里,你了那条爱情河的对岸你没有去过,我们在山里养鸡,生三个孩子,生不了就去村里抢别人的孩子养!要不然就回我老家,隐姓埋名在镇上开个店,我天天给你炒瓜子,你在晚上的路边支桌子帮人手机贴膜,我们不买房不要固定住所,晚上俩人窝在一张弹簧折叠床上就好,你把脚伸在我腋下取暖,到了入夏我们买,买一个电风扇,我给你做过水面,你蹲在马扎上吃……”

    “还有呢?我都听着呢。”

    “你好,吴南邶你好!”

    “好。”吴南邶点点头“都依你。”

    曲珍抱着他的脖颈,她坐着他站着,被勾得哈着腰。

    “吴南邶……”曲珍带了哭腔“我们还有几分钟?”

    吴南邶很想拍拍她的背,手已经虚掩着扣到她背上,但最后却慢慢收回来“我不清楚,大约还能有几分钟,我们了算。”

    远处响起警车的报警声,一切都不合时宜。

    吴南邶悄悄地“你想得那些很美好,但我没法让你过那样的苦日子,曲珍,亲亲我吧。”

    曲珍掰过他的脸,含着泪郑重瞪着他,毫不留情得深深吻下去。

    人在17、8岁应该有一次邂逅于校园外荒草地后的缠绵拥吻,懵懂不知、青涩亢奋,大约时长是……从自习课的下课铃响到放学的欢乐颂响起。

    很多人错过,很多人没有在那个岁月品尝这样难舍缠绵的唇线碰触,最后在应该嫁人的年纪早早相亲,早早按照时间规律婚前应该接个吻便草草了事,因此怦然心动的毁灭感他们没有品尝到。

    吴南邶先于她一步离开这个魔咒般的吻,周围空气都是泛着潮气的,应该可以凝结出漫天水晶。

    “走了,好好保重,找个好人嫁了吧,去完成你的心愿。”

    他那样释然,拇指揩掉唇线边的唾液,满眼的绝望“能让你笑得男人很多,但我却偏偏总是让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