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荣华富贵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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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 无论宫外有什么宴会,只要能去的, 陈媛都会极力去参加,不为别的, 就为寻找至今还杳无踪迹的姐姐。

    未出嫁的公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权势可言, 何况她还称不上得宠,大多只能跟在人身后做个布景板。

    没钱没势力没人手,要在大海里捞针似的找人,除了这种笨办法,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主意。

    阿萝手中管着她的衣裳首饰, 看她换下白色常服, 一身玉青色宫裙配藕荷色褙子,绾了望仙髻,头上的金凤闪着一点微寒的光, 顿感十分欣慰,挥挥手帕送别她:“愿殿下早归。”

    陈媛低着头, 轻轻甩了甩袖子,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就带人走了。

    她一向和燕王妃章氏同进同出, 但近日章氏和丈夫赌气,连带着也不理会她, 倒是太子妃杜氏提前派人约她一起走。

    公主王妃出行的辇车停在东门, 太子妃携九公主乘一车在前,陈媛独乘一辇随后, 三人过招呼,各自上车。

    辇车上挂着轻透的薄纱,握在手里水一样滑,陈媛春困未醒,倚在辇车上,支着头瞌睡,心里模模糊糊地转着念头,太子妃再怎么周全贤惠,也耐不住太子太会作死啊……

    随行的侍女跪坐在织着精美花纹的地毯上烹茶,不多会儿就捧出一盏香气四溢的热茶,垂头道:“殿下请用茶。”

    另一个侍女手上垫着手帕,心翼翼地把素瓷盏接过来,轻轻地吹了吹,才奉到陈媛唇畔。

    茶盏是官窑出产的白瓷,击之声如冰玉,茶叶也是南方出产的好茶,千里迢迢运至京城,价比黄金,但一看到碗中添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料和碗底那片肥美的羊肉,陈媛就不太想让这玩意入口。

    事实上,这样的茶她已经喝了十几年了。她皱着眉,就着侍女的手饮了一口,一股怪异的味道直冲喉头,顿时了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侍女见怪不怪,见她不肯再饮,便把残茶凑近唇边,自己一仰脖吃了。

    等辇车在礼安郡王府前停下时,陈媛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笑吟吟地下车,握着出迎的礼安郡王幼女的手,笑道:“几日不见,妍妹似是长高了。”

    礼安郡王与王妃素来恩爱,两人的女儿名妍,人称妍县主,生得娇玲珑,却最喜欢人夸她高挑,闻言立刻嘻笑着来挽陈媛的胳膊,道:“媛姐姐又拿我寻开心呢!快进去,都等你好久了。”

    别看陈媛在宫中不很得宠,那是因为她向来有主意,为人刚硬,帝后喜欢傻白甜,当然看她平平,在宫外,她这一款儿还是很有市场的,一般的宗室大家贵女,很少有人不喜欢她的。

    两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进去,园子里飘香风挂彩带,处处是明媚如花的年轻姐和俊朗挺拔的世家公子,见两人过来,纷纷露出笑脸招呼。

    妍县主素来交游广阔,在公子姐堆里很吃得开,没行几步,就和陈媛分了手,钻进人堆里高谈阔论去了。

    陈媛正饶有兴致地赏着景儿,袖子被人从后拽了拽,一个脑袋猛的凑过来,伸舌头办了个鬼脸。

    “又做什么怪样儿?”陈媛一点儿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只是满心无奈。

    这人收回鬼脸,竟然是个容貌娇美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笑容灿烂,咬着嘴唇叫道:“表姐,你这人真没劲!”

    陈媛对她的撒娇无动于衷,反而训斥道:“多大的人了,还做这些儿态,你以为你还是五六岁吗?”

    这少女是她的舅家表妹,名倩儿,从就古灵精怪得很,她虽然嘴上总是训斥,其实心里待她非常溺爱纵容。

    童倩也知道她这个脾气,气哼哼地哼了两声,又笑道:“不跟你开玩笑啦!我有事儿,来跟你报信儿的,”便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袁行朗也来了。”

    陈媛脸上的笑差点儿就挂不住了。

    袁行朗,此人是平阳侯嫡出的次子,为人很有点儿自大,还风流无度,据房里的姬妾不下十数位,最重要的是,他还是陈媛的倾慕者。

    作为一位美人,陈媛从来就没缺少过暗恋者和追求者,但这个袁行朗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极品,从扯陈媛的头发,到故意使手段捉弄她,几年下来,成功地让她彻底腻烦了这个人。

    或许有些心理上有自虐倾向的女孩子会喜欢这种人,但其中绝不包括陈媛。

    显然,童倩也是个正常人,对于袁行朗的种种劣性,她也非常看不惯,抱着陈媛的肩,同情地:“要不,你先回宫去吧?我帮你跟郡王妃一声儿,就你突然觉得不舒服,已经先行回宫去了。”

    一句话还没落地,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疑问:“袁二,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哎,这位姐是谁家的?”

    表姊妹两人闻声回头,就见柳枝花树掩映下,她们刚刚提到的袁行朗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手里还抓着一位红裙黄衫珠围翠绕的少女。

    袁行朗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定在陈媛身上,极为专注和认真,那少女一脸的不在状况,大眼睛里闪着好奇和善意的光,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半弯着腰。

    陈媛一怔,目光缓缓地落在那少女身上,笑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少女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脚下一绊,“哎哟哎哟”叫唤着,嘴里还不忘:“您记得我,您竟然记得我?我是赵瑛,在宫里见过您一面的!”

    “哦!你是新科状元的妹子吧?是不是扭了脚?”陈媛不等她答话,扭头唤自己的侍女,“去跟郡王妃禀报一声儿,请个医官来给赵姐看伤。”

    这时那名开口叫袁行朗的世家公子也赶了过来,和童倩对了个眼色,拉着袁行朗就走,“有七殿下的人照顾这位姐,你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了。走,咱们兄弟喝一杯去!上次你家老子下手不轻,怎么样,有些日子没沾酒了吧?”

    他还担心拉不动袁二这子,要知道他见了七公主就和狗见了肉骨头似的,轻易不松口,谁知这次只一拉,他就跟着来了,半点儿没抗拒。

    赵瑛本来扭了脚,被袁行朗搀扶着,这会儿冷不防被他一把推开,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好接着就被陈媛扶住了。

    她回头去看那个青年,却只能看见对方远去的孤傲背影,不禁心下黯然。

    拉袁行朗走的青年姓裴,也是世家望族出身,族中兄弟里排行十三,所以人皆称他裴十三。

    他们家和童家有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在陈媛和袁行朗之间,他自然是偏向陈媛的,硬拉着人坐到一群饮酒赋诗的少年公子间,才发现姓袁的今天有些沉默得过分,不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唤道:“袁二,袁二?”

    袁行朗挥手开他乱晃的手,恶声恶气地:“心里有事儿,别烦。”

    这可奇了,裴十三收回手,端起一爵澄明的酒液,在酒爵后头偷眼量他。

    他老子平阳侯在京中一众显贵里算不得拔尖儿,袁二在纨绔子弟里可算得上佼佼者,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又没心没肺的,惹急了就挥拳头,什么事儿能让他烦成这样儿呢?

    仔细一看,他今天倒是很不一样,身上多了点儿沉稳气儿,就像一夜之间褪去了浮躁,整个人都深沉起来。

    难道他老子的大杖有这么大的用处,能化腐朽为神奇?不,不会,如果平阳侯的棒槌真这么有用,袁二早就改好了,也不至于闯出那么大的名声。

    他突然惊悚地想到,该不会……是因为七公主吧?

    袁行朗身上发生变化的原因,如果他自己不,绝对不会有人能猜得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经历的这种情况算是什么,晋人有“烂柯”故事,还有“南柯一梦”的典故,他却是昏昏然做了一场大梦,梦见了后世之事。

    作为京中权贵之家的次子,袁行朗的一生已经注定是享有富贵又不需要履行义务的一生,过去他对这种未来非常满意,即使父亲的爵位会传给兄长,但留给他的财产也绝对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一生。

    作为父母溺爱的儿子,他从就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如果有什么是他欲得而求不得的,那也只有宫里的怀星公主,但那可是皇帝的女儿,不是他房里那些能被他父母掌握生死的婢女。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走马章台偎红倚翠,最多在求娶公主之后收敛些,却从没想过,未来远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一家都是铁杆的东宫党,他那君子之风的长兄更是在东宫担任太子舍人,但在他的梦里,后来继承皇位的却不是当今太子,而是童妃之子,燕王陈峸。

    在梦里,作为东宫铁杆的他们家被谋逆的燕王灭门,而在他心里被奉若神女、凛然不可侵的怀星公主,原来却是燕王的卧底,在他们家覆亡背后重重推了一把……

    试想,在亲眼看见家门覆灭之后,他的心里怎么可能还存有半点儿对那个女人的迷恋?他恨不得活撕了她!

    ……

    就算披着一张生嫩的皮,陈媛对危险的感知仍然是非常敏锐的。

    她能感觉到,现在的袁行朗身上多出了一股比过去危险了不知多少倍的气息,就像暗夜里潜伏的野狼,有着可怕的耐心和坚定的意志。

    这无疑是极度危险的。

    经验丰富的她立刻就意识到,过去那个毛毛躁躁的青年身上,一定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

    或许是穿越,或许是重生,总脱不过这两样儿,而不管是哪样,对她和燕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男性穿越者往往向往能在落后的古代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而重生男尽管尽管没有千奇百怪的现代知识,却往往因为掌握了未来的走向而涉入政局。

    这两种可能都不能让陈媛开颜,因为这意味着,这一局棋盘上多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变数。

    正如袁家无论如何也和太子脱不开干系一样,作为大童妃的女儿,陈媛天生就是燕王一系。

    这种天然的联系当然是可以斩断的,只要她装装怂,谁也不会为难一个没有任何政治能量的公主。

    但陈媛会甘心任人宰割么?当然不!

    哪怕都是皇室成员,有政治能量和没有政治能量,那也是天渊之别,别是公主,就是皇子,也有可能被下仆欺负得有苦不出!

    她那位父皇是位风流天子,尽管有珍爱的妻子,也丝毫不妨碍他不停歇地寻找下一位宠妃,仅仅被陈媛记住的,就多达十几位,至于春风一度的宫人,就更是数也数不清了,掖庭宫里的所有女人在名义上都是属于皇帝的。

    她的生母童妃生前也曾盛宠一时,“怀星”这个封号就是那位据妩媚动人的女人定下的,但陈媛并没有享受到这位宠妃生母带来的好处,她一死,皇帝伤心了不到一个月,就又找到了新宠。

    她心地依附着童贵妃长大,身边只有面上恭敬背地里却各种弄鬼的宫人,眼里见惯了宫里的阴暗面,就发现,在同胞兄弟姊妹里比较起来,她过的日子竟然还算好的,那些母亲出身低微的皇子皇女,过得还不如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如果她装怂,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恐怕最后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对陈媛这样的人来,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亡,而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她选择的支持对象——燕王陈峸,素质远远超过太子陈稷。

    这个帝国传到如今的皇帝手上,也不过是第二代,战火在中原大地上烧了几百年,就在十几年前,京城附近还有大量的盗贼,如今大腹便便的皇帝,当年也曾是一员南征北战的悍将。

    太子陈稷是皇帝和皇后的长子,也是他们的独子,因为战乱,幼年时有很长一段时间与父母分离,后来天下平定,皇帝登基,在第一时间将心爱的长子立为了太子,又因为愧疚之心,夫妻俩对太子纵容非常,到了今天,尽管发现长子已经长歪了,却已经没有办法挽救。

    陈媛身在后宫,又是未婚的公主,对前朝的消息不很灵通,但也不止一次的听过,太子悖逆,待老师无礼,还曾勒索入京朝见的边关大将,待太子妃冷淡,反而宠爱内侍……斑斑劣迹,不只让朝臣寒心,更让皇帝左右为难。

    太子的行径要是放在民间,那实在不算什么,顶多一句“顽劣”,但放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就尤其让人难以忍受。

    东宫是什么?那是储君,国之副贰,哪天皇帝驾崩,不需要遗诏就能直接坐进太极殿的人!

    让这么一个行事荒唐的年轻人执掌大权,就是皇帝自己不在意,那文武百官能答应吗?宗室勋贵能答应吗?

    大家都不答应,就是皇帝,也不可能一意孤行!

    这个朝代的政治体制还不是高度集权的君主□□制,如果一定要下一个定义的话,应该是皇帝与贵族共治,在此之前,也从来没有君主□□的政治传统。

    正如北宋大臣文彦博向皇帝宣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如今坐在太极殿的那位天子也只是在名义上拥有决断一切的权力,在实际执行中,所有的步骤都绕不过政事堂。

    哪怕皇帝对着心爱的长子拥有大海一样深的耐心,太子的倒行逆施也正在把他自己推离皇位。

    其实太子手里的牌不知比燕王好多少倍,他的队友——太子妃和方皇后都是明智之人,绝不会给他拖后腿,方皇后极得皇帝敬重,太子妃更是连他亵玩娈童都能忍下来,他的胞妹九公主虽然是个傻子,却因此更得皇帝疼惜,但他自己的性格足以毁灭所有优势。

    陈媛沿着湖边走了会儿,把以上念头又重新捋了一遍,这才有心情抬头观望身边的风景。

    礼安郡王家的园子修得好,放眼整个京中都有名气,阳光下,碧绿的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湖中央的岛上堆砌着洁白的太湖石,其上植了琪花瑶草,岸边垂柳依依,对岸桃花灼灼,难得的是,这样多的景致堆叠在一个空间里,竟然能做到层次分明,半点儿不乱。

    她偏头躲开飞来的鸟雀的翅膀,无意间瞥到对面花树下的一道淡影,顿时不可置信地瞳孔紧缩,接着霍的起身,向着对岸急步走去。

    才跟上来的侍女暗中叫苦,却不敢抱怨,只得尽力跟上,她们殿下的体力实在太好了,难为她走了这么长时间,还能保持这么快的速度。

    湖上架着一道木桥,桥身涂漆,远望如水上飞虹,陈媛快步如飞走过桥,撩开柳帘,暗暗的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是谁家姐,孤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花树下放着一台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姑娘,身着翡翠荷叶裙,裙摆铺到地上,头上没梳髻,只用锦带扎了起来,一个背影就让陈媛无比熟悉。

    那人驱动轮椅,转过身来,冲她微微一笑,立在她身边的丫头施礼道:“我们是宋国公家的,这是我们二姐。”

    “孤看你很是面善,或许我们前世见过呢。”陈媛脚步轻盈,走到这人身前,伸手搭上她的轮椅。

    宋文英禁不住笑了,很快又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看见你,也觉得很熟悉,或许真是前世见过也不一定。”

    跟着公主过来的侍女和宋国公家的丫头不自觉对视一眼,心头都很莫名其妙。

    不管是怀星公主,还是宋二姐,人前人后都是冷冷淡淡的,在主子身边这么久,她们还是见到自家主子待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和气呢!

    耍了一通花枪的姐妹俩可不在乎下人怎么看,两人脸对脸相对笑了会儿,陈媛挽起袖子,上手推着轮椅,垂头道:“我知道一处亭子,观景吹风最好,姐姐和我过去坐坐怎么样?”

    宋文英自然是欣然同意。

    那处亭子坐落在一座假山后,临着湖光,四面挂着轻柔的罗纱,还有个梳双鬟的丫头跪坐在亭角扇烹茶。

    见到这一行人走来,丫头忙站起身来敛衽行礼,陈媛命侍女们留在亭外,问宋文英:“能自己走两步吗?”宋文英怡然地摇了摇头。

    陈媛本也没真指望她能自己行走,上前两步,伸手抄起她的背和膝弯,就把人稳稳地放到了榻上。

    宋国公家的丫头在外头迟疑地唤了一声:“二姐!”声促而急。

    陈媛顿时不耐烦地一皱眉,向亭外飞了个眼风,便有宫中来的侍女将这不懂事的丫头劝下去了。

    亭中挂着南边贡来的大幅彩纱,八面透风,这个位置很好,没有半点儿视线死角,杜绝了任何偷听的可能。

    烹茶的炉制作得精巧玲珑,火上吊着茶吊子,其中溢出一缕悠悠的苦香,陈媛摆出两只干净的茶碗,只斟到七分满,倾身递给宋文英一只,嘲笑道:“炸|药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上一世极为罕见的,是宋文英先离开了人世,死法也颇为不体面,是被人在车里埋了炸|药炸死的,□□消息被封锁得非常严密,但陈媛知道,在内部,究竟是谁冲她动的手,至她离世的时候仍然是上层的一桩悬而未决的案子。

    不是因为凶手的来头太大,而是因为她树敌太多,很难锁定幕后黑手。

    宋文英一脸的若无其事,接过茶碗,把脸埋在蒸腾而上的苦涩茶香里,深深吸了一口,笑微微地道:“久别重逢,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未免太无情了吧?”

    “都是你该的,我提醒过你多少遍!你改了吗?你那是做事的方法?你那根本就是找死的方法!”憋在胸口多年的怒火一股脑涌上来,陈媛愤愤地骂道。

    宋文英本质上是个实干家,这也是她过去能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但一条路人走的多了,见的多了,就难免会想多,当她渴望超越过去自己创造的那些成绩时,就注定了会犯很多错误。

    她渴望超越过去,渴望再攀高峰,但过去成功的经验同时也蒙蔽了她。

    而陈媛本质上是个浪漫的人,根藏于心的浪漫主义让她的很多行为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同时,她看问题的角度也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最了解她姐姐的人,她知道这个人过去的所有经历,了解她的心路历程,在很多时候,她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但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模拟姐姐的心理。

    几乎在上一世重逢叶静的第一时间,那时候的傅秀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隐秘的心理变化,在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她使尽了一切手段,都没能拉回叶静那颗一个劲儿钻牛角尖的心。

    如果姐姐就此黑化,变成高功能反社会份子,她都不会那么焦虑,但很明显,叶静这一切的变化都只是在带着她自己走向毁灭的深渊。

    接到叶静乘坐的车在淮海路上无端起火爆炸的消息那一刻,傅秀跌落在办公椅上,呆愣愣地握着手机不出一个字来,除了钻心剜骨的痛苦之外,她心中竟然浮上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现在终于找到了姐姐,她的理智只够维持到把不相干的人清出场,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冲她发泄起自己积攒多年的情绪。

    宋文英的神情始终很沉静,直到这时才微微动容,正如陈媛对她了若指掌,她对妹妹的情绪也是一览无遗,想到她做那些疯狂的事时,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家里的亲人会不会担心,她的心里悄然浮起一些愧疚,叹道:“让你担心了。”

    人的情绪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这平平无奇的五个字一出口,陈媛就忍不住泪崩了。

    怕哭声被外人听到,她从袖中抽出绢帕捂住嘴,滚倒在姐姐的怀里大哭起来,肩头不住耸动,流出的眼泪又快又急,很快就不仅湿了帕子,还湿了她倚靠的那人的衣襟。

    宋文英默然,挪动了下身子,以便将她揽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却没有话。

    仿佛连风声也听不到了,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媛才哽咽着抬头,问:“你有没有帕子?”

    宋文英在身上摸了摸,不知从哪里拽出一条满是折痕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低声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陈媛在她怀里仰着脸,闻言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在宫里比,自己的日子挺不怎么样,但也没到挨饿受冻的地步,所以还是要看参照物。

    她心里明白,姐姐这是在问她的生存情况,发泄完积累多年的负面情绪后,她隐隐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那么对姐姐话,这会儿的姿态就很柔软。

    “我现在的身份是怀星公主,国姓,学名是一个‘媛’字,女字旁的‘媛’,在公主里排行第七,生母早逝……”陈媛依在宋文英的怀里,两手环抱着她的腰,慢慢的解释自己的情况。

    其实也没太多可的,一个公主,在宫里并不是什么有份量的人物,虽然锦衣玉食,但从到大的生活可以用乏善可陈来概括,至于那些阴暗的东西,陈媛并不想出来让姐姐挂心,这样添添减减,没几句话就完了。

    她老实交代完了自己的情况,就隔着衣服去摸宋文英的腿,手心只敢接触到光滑的衣料,都不敢放实了,“刚才听那个丫头,姐姐是宋国公家的二姐?宋国公家的大姐我见过,却从来没有听过他们家还有什么二姐,难道是因为姐姐的腿不好,所以就亏待你吗?”

    这个国家刚从战乱中恢复不久,从战火中走来人们还不太适应和平,乱世中的一些观念理所当然的被继承。

    比如抛弃身有残疾的孩子,因为对乱世中朝不保夕的人们来,残疾意味着负担,意味着养不大。

    宋文英听出她话中的愤然之意,平静地:“你想多了,我没在京里露过面,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宋家的孩子。”

    见妹妹都被自己的话弄糊涂了,她立刻从头开始起来。

    宋文英出生的时候,京师附近还常有大股匪盗出没,她这一世的生母是个商人的妻子,在一场匪乱中躲在山洞里生下了她,可惜孩子生下来就是残疾,孩子的母亲很不高兴,狠狠心就把她扔在了路边,自己带着家人绝尘而去。

    刚出生的婴儿别行动,就连声音也听不见,按被丢弃在随时有人到来的大路上,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马车轮子给轧死了,但宋文英命不该绝,她被路过的人给救起来了。

    救她的人就是宋国公夫人,那时宋国公还不是什么贵人,只是当年的皇次子秦王麾下一名出身草莽、颇有勇名的杂牌将军,他的夫人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只是边州的一个家碧玉。

    那时宋夫人刚刚分娩,抱着孩子上京与丈夫团聚,在树下歇脚的时候,被一个年轻妇人冲到身前抢走了女儿,宋夫人带的人不多,那妇人的动作又太快,抢了孩子后就迅速跑了。

    宋夫人追之不及,正在车里哭哭啼啼时,就遇到了被遗弃路边的宋文英,这个好心的妇人顿时以为这个孩子是上天补偿给她的,也不嫌弃宋文英生有残疾,就把她抱回了家。

    等到了京里之后,宋夫人才知道,丈夫早就在京中纳了二房,那女子甚至还生了个女儿,宋国公连连赔礼,宋夫人却是个刚烈之人,借口体弱不能侍奉,转头就回了边州老家。

    宋文英作为宋夫人的养女跟在她身边长大,宋家人只当她是宋夫人养的一个玩意儿,上下含糊地称一声“二姐”,其实待遇远不能和正牌姐比。

    去年宋夫人病逝了,她的大儿子,也就是宋国公世子回乡奔丧,见了宋文英,倒勾起一腔思母之情,又听母亲留下的老人起夫人在世时对这个养女如何如何疼爱,便将她带回了京城国公府。

    而就在不久前,有个年轻人投帖求见宋国公,自承是赶考士人,知道当初被抢走的宋家千金的下落。

    被宋国公父子接见后,他就直言不讳地,当年抢走宋家姐的人正是他的亡母,他母亲生了个残疾女儿,见着健康的宋家姐便按捺不住嫉妒之心,硬生生把孩子从她母亲的怀里夺走,本来想就地摔死,将动手时却生出恻隐之心,便把孩子抱回了家,充作自己的女儿。

    他母亲年轻时蛮横残忍了半辈子,老了一心向佛,临终前不安,终于对他吐露了真相,有愧于被抢来的女儿,让儿子送女儿回她自己的家。

    这故事太荒诞,宋国公父子起先怎么也不敢相信,但那年轻人随即就取出了几样信物,在铁的事实面前,也只得信了。

    而联系这番话不难得出结论,即:那位真正的宋家姐的养母,就是宋文英的亲生母亲。

    宋国公父子都是慷慨豪迈之人,明白宋文英也是受害人,并没有把对宋母的愤恨迁怒到宋文英身上,但她在宋家的处境还是因此变得更加微妙和尴尬起来。

    “起来你或许都不能信,那个登门拜访宋国公府的年轻人,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平江赵瑢。”

    作者有话要:

    我是想推导一下病娇女主那种身世设定在没有金手指的情况下怎么发展,不过有抄袭嫌疑的话,当然不能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