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荣华富贵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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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方皇后的牵头下, 袁宋两家的姻亲结得很快。

    这两家都是东宫的铁杆,平阳侯的老娘姓方, 而宋老国公是嫡子正统论的支持者,眼见风头不对, 皇子之间波澜将起, 果断地站了队。

    既然做出了决定,两家也不再遮遮掩掩的,立即就动作起来。

    袁家贡献出嫡次子袁行朗,宋家拿出的人选是刚刚回归家族的嫡长女宋瑛,也算下了血本。

    袁行朗满心都是如何避免梦中的悲剧结局, 在生命安全得不到基本保障的情形下, 并不在意娶的妻子是什么样儿,宋瑛却在民间自由惯了,很有几分天真烂漫, 对此很有些异议。

    宋家父子不太理解她的女儿心,在他们看来, 为家族联姻也算家中女儿的一种利用方式,婚姻结两姓之好, 夫妻双方的意见反而不是很重要。

    不过他们不是会勉强别人的脾气, 被宋瑛撒娇卖痴地闹了一通,还是依了她, 让她能提前相看相看未来夫君。

    袁行朗本是不想去的, 他自觉是办大事的人,哪能终日耽于儿女情长, 倒是太子听了觉得有趣,直撺掇着他去了。

    两家预先约好的地点是朱雀大街东头的明月楼。

    这是京里最出名的酒楼,有“不到明月楼,不算到过京城”的法。

    女儿家矜贵,虽然邀约是女家一方发出的,宋家也没把女儿放在大厅里任人大剌剌的瞧,而是租了个雅间。

    雅间在二楼,推开窗子就是护城河,初春的凉风习习吹来,卷来缕缕腊梅花儿的清雅香气。

    宋瑛一身淡黄衫子,薄罗裙子,胸前带着明灿灿的红宝石璎珞项圈,绾着流云髻,多了几分少女的娴静。

    她一向是活泼的,一刻也坐不住,今天却坐得稳稳当当,手里拈着罗帕,乌溜溜的一双杏眼羞里透笑。

    九公主和赵瑢这对闻名京城的未婚夫妻也在,赵瑢正和宋世子交谈,就听未婚妻甜糯糯地叫他:“瑢哥哥,有花儿!”

    他一抬眼,明媚的笑脸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就像撞进了心坎里,在这春风里无端端的撩人心弦。

    他忙向宋世子告了一声罪,起身走到九公主身边,微微低头问她:“怎么了?”

    九公主一手扶着窗子,一手直直向下指去,“花儿!”

    赵瑢只看见了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不禁把她的手拉过来握着,按她手背上的肉窝窝,越按越觉得好玩儿。

    九公主是孩子脾气,开始还忍着让他揉了两下,见他揉起来没个完,不禁嘟嘴道:“瑢哥哥!”

    见她不高兴了,赵瑢遗憾地放开她的手,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原来是楼下提篮子卖花儿的贩,早春没有太多花儿,那人只提了一篮子腊梅花,香气幽幽,那贩也格外安静。

    赵瑢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逗她:“想要花儿?”

    “嗯,嗯!”九公主唯恐表达得不够清楚,大力点头之余,就用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还补充道,“要香香!”

    赵瑢终于被她逗笑了,招手叫过随从来,吩咐道:“把下头那篮子花儿买了。”

    随从下去不过一会儿,给了贩十几个钱,那贩喜笑颜开,连篮子带花儿一块儿送了他。

    看着九公主高兴起来和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宋瑛和宋世子对视一眼,尴尬之余,不禁对赵瑢升起一丝敬佩。

    为了照顾袁行朗的行程,两家约的是休沐日,按如果重视宋家这门姻亲,人早就该来了。

    可是直到九公主吃了三盘点心,宋瑛灌了半壶酪浆,人依然没来。

    宋世子的脸有些发黑,赵瑢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起来。

    这本没他什么事,只是出于对宋瑛的关心,他才来给撑个场子,没想到袁氏子竟然敢这样公然做出藐视之举!

    他不禁想起京中的传言,关于袁行朗与怀星公主……

    快近正午的时候,酒楼的伙计才引了两名衣着不凡的贵介公子上来。

    听着朝靴踏在木板上特有的声音,宋世子脸色稍霁,掸了掸衣摆起身,点头示意伺候在一旁的家人开门。

    宋瑛也不禁坐得端正了些,还伸手摸摸鬓角,生怕在这半天的工夫里梳好的发髻出了什么意外。

    她上身坐得端正,脖颈却不由伸长了些,向着门外瞟去。

    还没看见门帘的颜色,迎头就撞上了一双黑沉的乌眸,仿佛压抑着整个天空的乌云暗涌,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宋瑛呼吸一窒。

    这人,她竟然是见过的。

    宋世子当先迈出门去,还没来得及故作惊讶地一声“好巧”,就被跟在袁行朗身后那人惊住了,哽在喉间的两个字吐出口,就变成了:“殿下……”

    赵瑢也吃了一惊,从后拉他一把,忙将太子让进屋内,发了外人,才微带责备地道:“殿下太行险了。”

    太子是白龙鱼服偷偷出宫,身上一件能证明身份的配饰都没有,可见此举是蓄谋已久。

    两人不能太过责备太子,只好狠瞪了袁行朗几眼出气。

    袁行朗摸摸鼻子,根本不以为意。

    白了,他和太子就是病友,两个自以为不被世界理解的中二病,终于找到了组织,哪儿还管正常人的想法?

    他的病情不轻,太子只有更重的。太子伸手接过见到他欣喜地扑过来的妹妹,轻蔑地给了赵瑢一个眼角。

    如果不是看在九儿的面子上,凭太子素来的傲慢,绝对会因为他刚才那句话而对赵瑢此人记恨在心。

    太子不得人心,非只一日。

    九公主不懂这一切暗潮汹涌,只知道见了亲生哥哥高兴,腻在太子怀里软软地撒娇:“太子哥哥,你也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太子,他转眼瞧了宋瑛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你们两家也真有意思,明明是约好的,偏要装偶遇。”

    这位爷话自可大大咧咧,别人却是要面子的,闻言都有些讪讪。

    宋瑛并没见过太子,听见九公主的称呼,才知道眼前这骄矜俊美的青年竟是当今东宫,方皇后的宝贝儿子,忙起身见礼道:“女宋氏,见过太子千岁。”

    太子只顾自己怀里的九公主,懒懒地应道:“宫外相见,不必多礼,只当我是袁二的朋友就是了。”

    有了这位大爷在场,原本的相亲会也不能再那么进行了,几个男人尴尬地谈论着家常的话题,宋瑛只管抿着嘴装大家闺秀,时不时偷眼瞧一瞧袁行朗。

    被三五不时的偷瞄,袁行朗又不是死人,但在察觉到量他的人是谁后,他选择默默地忍了。

    可谁知宋瑛是个有些一根筋的人,见袁行朗像是没发觉似的,便渐渐发开了,拨弄一下碗里的饭粒,瞄人一眼,偷偷笑一下,活像拿人下饭似的。

    这袁行朗可就忍不了了,在宋瑛又一次看过来的时候,猛的扭头看了回去,视线相交,宋瑛明显吓了一跳。

    正当他想,这下总可以消停一会儿了吧,就见女孩子冲他露出一个心翼翼的笑脸,眼弯如月牙。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大概无巧不成书这句话是经过实践证明的,一行人用过一顿除了九公主谁也尝不出味道的饭,下楼时就遇上了一个再也想不到的人。

    因为九公主在宫中日日吵着要早日出嫁,前头未嫁的七、八两位公主的婚事安排也跟着提上了日程。

    七公主的婚事在镇国公夫人答应下陈媛的条件后定下了程家,童贵妃、方皇后皆无异议,皇帝也觉得下降公主对程家是一份难得的荣耀,便允了。

    八公主则被皇帝定给了另外的功臣之家做儿媳妇,未来的驸马都尉一表人才,两人年纪又相当,很是般配。

    如今赐婚的旨意已下,连同泰阳公主府在内的三座公主府已经在修建。

    自从定下与程家的婚事后,陈媛与童妃燕王彼此之间的情谊便淡得多了,她在宫里待得烦闷,听宫外的府邸建得差不多了,便出宫看看。

    主持营造公主府工程的是一名宗室子弟,从派系来看,正属于燕王这一系,很是巴结地一路跟前跟后。

    因为有燕王早先过招呼的原因,七公主府建得很不错,没有偷工减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尽管主人还没住进来,草木峥嵘,也有了些贵气。

    陈媛的要求这个时代达不到,见营造的人还算尽心,也就没多事,在府内大致看了一圈儿就完了。

    出了公主府,童家的表妹缠着她上明月楼吃饭,才走到门口,就碰上了袁宋两家并太子九公主一行。

    童倩戴着帷帽,面容掩在轻纱后,陈媛束了发,一身翻领胡服,但没有刻意改装易容,只是显得身形挺拔。

    “表姐,那是不是东宫?”童倩拉了拉她的袖子,声问道。

    陈媛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不妨事,你跟着我就行了。”

    见了陈媛,别人尤可,袁行朗的眸光闪了闪,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能看出腮帮那里明显咬了咬。

    宋瑛撩起眼帘瞧他,心里又酸又甜。

    太子并没有和陈媛招呼的意思,他一向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人,也只有方皇后会认为自己儿子是个可爱。

    他怀里护着困得迷迷糊糊的九公主,从来不认识两人一样经过二女面前。

    陈媛面色平和,侧身退让。

    不知怎么的,走在倒数第二个的宋瑛在下楼的时候脚下一拐,“嗳哟”一声就要跌倒,幸好袁行朗眼明手快,敏捷地一转身将她的腰肢扶住。

    杨柳般细软的腰肢在手下握着,触感柔软,带着一点娇怯怯的,袁行朗心魂一荡,都险些忘了眼下的处境。

    他迟疑了这一下,宋瑛立刻羞得满脸胀红,蚊声道:“我、我好了……”

    袁行朗一怔,迅速撤手,又恢复了冷厉的神情,什么也没,快步跟上。

    感觉到他身上隐隐的排斥,宋瑛又觉得有点儿委屈,眼眶里蓄了点泪,瞥陈媛一眼,又尽力收了回去。

    两人这一番作态,让一旁的童倩看得津津有味,见二人相继离去,不禁失望地叹了声:“怎么都走了?”

    陈媛淡淡的回看了一眼,冲她招招手道:“你理他们呢,没事找事儿。”

    那头袁行朗周到的送了宋瑛登车,宋世子骑上马,两人拱手作别,太子也叫赵瑢送九公主回宫。

    赵瑢倒是一腔忠君之念,明知太子会不快,还是谏言道:“殿下身系社稷之望,不宜行白龙鱼服之举,请殿下这就回宫,省得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惦念。”

    太子一下恼了,解下腰上的鞭子就要他,那鞭子是极柔韧的牛皮筋制的,柄上镶了颗冰清玉润的宝石,在人身上不是闹着玩儿的。

    九公主虽不太懂事,也见过被太子鞭的人是何等惨状,眼见这鞭子就要落到赵瑢身上了,吓得大叫一声,当即就纵身从车上跳了下来,直扑向太子。

    “太子哥哥,不要瑢哥哥!”

    她这一下,简直要把太子给吓坏了,太子身上有万般不是,但对待九公主的时候,他总是最温柔耐心的兄长。

    被妹妹一扑,太子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他也顾不得在外头丢了面子,伸手就把九公主抱住了,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一叠声地问:“摔着哪里了没有?”

    直到被太子接住,九公主都是懵懵懂懂的,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所在,还含糊地:“不……不……瑢哥哥。”

    太子后怕不已,在她背上击了一掌,恨恨地:“还什么,你就是我祖宗!真是个祖宗!”

    他到底舍不得这个傻妹妹,手举得虽高,落下来的时候却轻得不能再轻,九公主动了动身子,反而格格笑起来。

    太子恼不得气不得,只好狠狠瞪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赵瑢也吓得不行,被他一瞪,倒是清醒过来,一个激灵,也上来对九公主责备地道:“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做了,要是殿下没接住你,多么危险啊!”

    九公主天真可爱,虽然智力有损,但一片赤子之心,待他更是十分好,赵瑢也是人,相处久了,不知不觉,对九公主的感情也变得深厚起来。

    太子却觉得这话很是刺耳,不满地哼了声,九公主也道:“不会的,太子哥哥最厉害了!”着,就用满怀信赖的目光看着太子,还甜甜地,“对吧,太子哥哥?”

    “当然!”太子毫不客气地应下。

    赵瑢看着这一对自信无比的兄妹,只好无言苦笑。

    ……

    五月,袁宋两家正式成为姻亲,平阳侯的次子袁行朗迎娶了宋国公的次女。

    满京城的人都这门婚事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只有新郎一人闷闷不乐。

    九月,七公主下降镇国公府,封长乐公主,食邑千户。

    这场婚事真正是极尽奢华,举着火把的御林军从宫里一路排到离京城不远的万年县,大量的火把映红了漆黑的夜晚,甚至烤焦了道旁的林木。

    陈媛一身盛装坐在出嫁的辇车上,被重达五公斤的凤冠压得只能低着头,心情平静,无波无澜。

    这份热闹既是皇家的体面,又是程家的体面,唯独与她无关。

    现在京里是怎么议论她的呢?被燕王牺牲的祭品,政治联姻的棋子,最可怜的公主,还是别的什么?

    要在辇车上坐几个时辰,便是陈媛的耐性再好,也止不住发散起思维。

    走过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一段路,终于到了目的地,细细的乐声响亮了起来,宫人们且歌且舞,沿着铺好的锦毯跳起了喜庆的舞蹈,曼妙的长袖在空中有节奏的飞舞,美得不似人间。

    当然,宫人们跳得再好,也不过是那骄傲的皇家公主的陪衬,宾客们兴致勃勃地窥探着公主的辇车,想象着盛装的新娘是何等倾城美貌。

    程家的几个孙辈不知从哪里猛的窜出来,大叫着“瞧新娘子喽”,就要往公主的辇车上爬。

    陪嫁来的皇室奴仆们忙笑着把他们抱下来,剩下一个没拦住的,已经爬到了车上,嘿嘿笑着去揭帘子。

    奴仆们相顾失色,几乎要哭出来,又顾及着大好日子,不能哭。

    就在这顽童怀着恶作剧的心情准备捉弄人时,帘内倏的探出一只手,这手白得仿似上好羊脂玉雕成,尽头是艳红如血的五弯,一瞬间的惊艳过后,这顽童就捂着鼻子迸出了眼泪。

    原来是被人重重敲了鼻梁。

    奴仆们如蒙大赦,忙把捂着鼻梁的孩童抱下来,立刻过来一个衣着干净体面的中年妇人赔着笑把他领走。

    经过这一个插曲,宾客们也安静了些,婚礼继续进行。

    程家公子是个瘫子,当然不能出现在婚礼上,代替他的是程四公子。

    镇国公相貌粗豪,镇国公夫人却是个美人,程家几个儿子随母,相貌颇佳,其中又以四公子最为出众,在京中向有“玉郎”之称,美名远扬。

    程四公子已经成婚,但这丝毫无损于他的吸引力,戴帽簪花的模样仍是俊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来到公主的辇车前,不言也不语,只是躬身一拜。

    立刻有人道:“请公主下辇!”

    四下乐声齐响,八名宫人引着长乐公主走下辇车,让她与程四公子并行。

    大量的火把将夜空也映得明亮,缓步前行间,程四公子侧目看向身边的少女,目光深深,似含异彩。

    出身高贵的皇家公主,他的弟妹。

    她很高,加上发髻比自己还高,华美的衣衫掩不住半分本人的风采,他的妻子也是美人,论相貌并不输人,却少了她的风神,半垂的眼,腻白的肌肤,唇上艳红的唇脂……无一处不美。

    陈媛徐步行走在众人的目光中,感受到身边人暗藏火热的眼神,无聊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一看就知道是个颜控。

    婚礼自有仪程,新郎的部分全由程四公子代劳。

    这时候的婚礼比较庄重,没有什么让人尴尬的部分,众人也知道两人不是真正的夫妻,开的玩笑也比较有分寸。

    隔着无数宾客,陈媛只抬头看着最需要她注意的人,镇国公夫妇。

    她不是没见过这夫妇二人,但双方仅限于认识,并没有深交,陈媛的交际圈子与镇国公家也不重合。

    虽然在决定介入夺嫡之争并支持燕王时,陈媛曾着力研究过朝中的势力分布,但势力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不知面前的人奉承了些什么,镇国公正抚着长须开怀大笑,反倒是镇国公夫人没有太过喜色,一双眼睛紧紧盯在她的身上,陈媛觉得像鹰隼。

    程夫人一生顺风顺水,只有儿子是她的缺憾,但她这人生性要强,不肯承认自己不如人,自己的儿子不如人,硬撑着不肯给儿子娶户女。

    一直等到今天,她的儿子,她人生唯一的缺憾也得到了弥补。

    有童家血脉的皇室公主,正当妙龄,美若天仙,这才是她应有的儿媳妇。

    陈媛不知道程夫人的脑子里都在转着些什么念头,只知道这位夫人的目光让她莫名的浑身发冷。

    不知不觉,夜深了,喧嚣的鼓乐也消失在了云间,宾客们尽欢而散,俊美的公子离去,宽敞的房间里只留下紧张了一天的宫人和盛装的公主。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陈媛刚挨到梳妆镜前的凳子,就不得不起身去查看。

    程夫人还是先前的盛装,有些松弛的白净面皮上一左一右点了两个红点,近看实在滑稽得很。

    她脸上带笑,弯腰对躺在藤榻上的人温柔地道:“乖乖,这就是你的媳妇儿,你瞧瞧,喜不喜欢她?”

    几个健壮的仆妇合力抬着一张藤榻正在进门,那藤榻足以并排躺下两个成人,却只躺了一个人形的东西。

    宫人们接到陈媛的眼色,忙上前拦住呵斥,不许她们再上前。

    程夫人脸一放,沉声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竟有几分声色俱厉的感觉。

    陈媛扶一扶头上微歪的凤冠,走路带风,凑到榻前一看,只见榻上躺了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正歪着头看她。

    她眯了眯眼,也不知这程五公子是程夫人怎么教出来的,瞧了她两眼,竟然快活地叫起来:“娘,娘,这个媳妇儿好!比四嫂和三嫂还漂亮!”

    声音回荡在屋宇里,听得人从心里直往外冒寒气。

    陈媛的妆还没卸,一张脸抹得红是红白是白,她自己嫌弃得不行,在这个朝代的审美观里却是明艳的。

    程夫人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带着笑安抚儿子:“是你的,是你的。”

    陈媛不歧视残疾人,但这时候心里真是烦透了,见程夫人竟然敢装傻充愣,想赌她其实好欺负,把她儿子送进来,当即冷嗤一声,直起身道:“夜已深,本宫要休息了,夫人这就请回吧。”

    完就利落地转身走了。

    程夫人的嗓音在她背后淡淡响起:“公主,这就是你的夫君。”

    她似是十分不能忍受,脖子上暴起几道青筋,三步并作两步赶上陈媛,极为讽刺地笑道:“你不会忘了你是为了什么才嫁来程家的吧?”

    “……”陈媛退后几步避开她可能的失态举动,喝道,“还不请程夫人离开!”

    屋里伺候的毕竟都是宫里的人,身家性命掌握在公主手里,程夫人虽然贵为国公夫人,这尊贵身份对她们也不起作用。

    程夫人和程家仆妇都被清了出去,陈媛淡淡扫一眼无措的程五公子,偏头吩咐道:“这个也请出去。”

    红青二色的绫纱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烛光摇曳在墙壁上,陈媛披散着长发,洗了一把脸,深深吁了口气。

    宫里跟来的傅姆担心得坐立不安,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陈媛顶着一张满是水珠的脸抬起头,接过布巾盖在脸上,平静地:“放心吧,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镇国公府是不要脸面的?”

    傅姆一想也是,抛开君臣之分不,儿媳妇嫌弃儿子不肯同房,这事儿就是放在普通人家,也不算什么塌天的祸事。

    这么一想,她就心安理得了。

    没有了老傅姆的唠叨,陈媛得以安静地用了一顿宵夜。

    热腾腾的乳饼切成块,堆了厚厚的一叠,四五样精致的点心码在盘子里,宫人手巧,还摆了个好看的造型。

    陈媛就着热汤吃了两块儿蜂蜜千层饼就不吃了,剩下的被屋里伺候的宫人们嬉笑着分食一净。

    服侍着她安稳地睡下,帐外只留了一盏灯,晕出一点儿匀净的光。

    老傅姆出了内间,对守夜的阿萝抱怨道:“才新婚就这样过,以后可怎么办!”

    阿萝坐在门槛上望月亮,闻言惊奇地转过头来道:“您老人家挺明白啊!”

    傅姆撇了撇嘴:“不过是你糊弄我我糊弄你罢了。我再明白,殿下不听我的,不还是这么着?”又唉声叹气一阵。

    其后的日子却并没有老傅姆想的那么难过。过了新婚之后,陈媛就带着自己的人手搬进了长乐公主府。

    公主出阁和皇子成婚一样,都是成人的重要标志,从此可以拥有自己的势力和财富,从父母的羽翼下独立出去。

    按制公主府也有属官,可以由朝廷安排,也可以由公主本人任命。

    陈媛终日忙着料理家务事,等闲下来的时候,就到了八公主出嫁的日子。

    参加完八公主的婚宴不久,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是陈媛有记忆以来,京城下雪最早的一年,其中潜藏着一个不祥的讯息。

    那时她还没有什么预感,只是烦恼派出去的人能不能顺利到达平江郡,希望信使不要被大雪阻了归程。

    ……

    平阳侯府,二公子的院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袁二公子就得了喜静的毛病,睡觉的时候连一丝声响都听不得,下人们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

    一大早,宋瑛从睡梦中醒来,迷蒙间看见有隐隐天光透过屋子,还以为是自己睡得太熟,起晚了。

    她心地揭起被子,披衣下床,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走到窗前一看,才发现天边还是浓黑的一片,无数璀璨的星星齐放光明。

    原来并不是天亮了,只是雪光映在窗纸上造成的效果。

    她仰头望着天上灿烂的银河,那仿佛在流动一样的闪闪星河,一时入了痴。

    没一会儿,一阵寒意袭来,她轻轻了个颤,才重新回到床上,掀开被子又钻进去,把自己裹好。

    被衾之中尚存余温,捂在身上一会儿就热了,宋瑛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她翻了个身,正对着自己新婚不到一年的丈夫,他就躺在自己身边,睡姿是最端正的仰卧,尽管处在深眠之中,眉头也若有似无的皱着。

    半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足够夏天运转到冬天,也足够少女变成少妇。

    宋瑛现在就是一个妇人,婚后生活飞快地改变了她,把她从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敏感多思的妇人。

    她毫无睡意,索性支起头,用目光认真地描摹起枕畔这个男人的轮廓。

    这样并不是很多,因为她的丈夫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他同时还有很多其她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大的的、丰满的清秀的……她都记不过来。

    还有的在她记住之前就消失了。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是浪子的做派,她的丈夫不是浪子,却比浪子更风流,在风流的同时,心里还惦念着一个得不到的人。

    他是这样,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区别不过是他惦记的是别人的妻子,而她惦记的是自己的丈夫罢了。

    她一时又恨上来,这有什么区别,他惦记的人对他无意,她惦记的人也对她无意,他们是失意人对失意人。

    袁行朗突然动了动,下一刻就睁开了眼,很快又闭上,问:“天亮了?”

    宋瑛低声笑道:“不是,天还早着,只是雪光映在窗户上了。”

    袁行朗迟钝地应一声,才合上眼皮,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会儿,混沌的头脑轰然炸开。

    梦境中预示,大雪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