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丫头心结

A+A-

    吃过中饭后,杨铮躺在炕上午睡。将醒未醒时,迷迷糊糊听到一阵轻轻地啜泣声。他睁开眼睛,见石榴蹲在门外的台阶上,肩膀微微抖动,便唤道:“石榴!”

    石榴连忙用衣袖抹了下眼睛,应了一声,转身进来道:“二哥,你醒了。”

    杨铮见她眼睛微红,睫毛沾露,坐起来问道:“爹娘去地里了?”

    石榴点头道:“是。”到窗前的桌上倒了碗水端了过来。

    杨铮喝了水,道:“今天下午咱们去河边走走,试试那里的沙子能不能练字。”

    石榴道:“好。”

    两人离了家,在院门的孔洞上结了个草绳,这便表示家中无人。全村无一家门上带锁,其实就算锁了门,低矮的篱笆院墙也根本拦不住人。

    出了村子往东边走,路上碰到不少在地里干活的本村人,见到杨铮都会问上两句。这些人大多是他的叔伯辈,在他病时都曾登门探望,杨铮一一回应问好。

    按村中长辈的法,杨家祖上是山西人,于洪武年间来此定居。经过近两百年开枝散叶,遂有了如今的杨家坪二十一户人家。由于无人识字,也就没有族谱,很多事情早已无考,从杨家坪人的身上,也看不到半点外乡人的痕迹。不过能够确定的是,很多人家之间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早就出了五服。尽管如此,杨家坪的人仍牢牢抱成一团,正是这样,才扛过了一次次天灾人祸,顽强生存着。

    杨家坪东侧有条河,名叫赤峪水,本里之名便因此水而得,不过乡下人一般称其为黄瓜河。靠近河的这一片田土,由于便于浇灌,是杨家坪最好的一片地。

    此时地里主要是莜麦、荞麦、黄豆、大豆、胡麻等物。在很多地方大豆便是黄豆,而秦州之民所称之大豆,其实是蚕豆,乡人谓之“大豌豆”。

    各家也会留出几分到一亩地种蔬菜自用,以葱、蒜、萝卜、白菜居多,加夹其它蔬菜。白菜便是过去所谓之菘,现今只有士人还这么叫。

    杨铮家在河边有七亩地,种的是荞麦、黄豆、胡麻及一些菜蔬。另外村西边的缓坡上还有近十亩山地,那里现下长的是高粱。

    杨铮与石榴一路走到河边,未见父母,想来是在村西边的坡地上。二人寻了一处较为松软的沙地,用沿路拾来的坚硬树枝在上面写起字来。

    石榴写了两行字,道:“二哥,在沙地上写字确是有些不同呢。”

    杨铮照着样子写了几个字,点头道:“人家在沙地上练字,果然是有些道理的。”

    石榴看了杨铮写的字,奇道:“二哥,你临过帖吗?”

    杨铮笑道:“你觉得呢?”

    石榴道:“自然是没有了。可看你的字,已然有了间架笔意,根本不像是新学写字的呢。我原还担心你学我写字,会有脂粉气,被人家笑话,看来是多虑了。”

    杨铮道:“我只是觉得怎么好看怎么来写。你总这么夸我,也不怕我骄傲,从此不求上进了吗?”

    石榴抿嘴笑道:“我知道二哥你不会的。你是天生的读书料子,将来一定能中进士的。”

    杨铮道:“天生的读书料子吗?那倒不见得,大概蒙学的内容比较简单,我学得就快一些。以后可就没这么容易了。石榴,你要考功名,得要读多少书呢?”

    石榴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些。有四书章句集注、五经传注、周礼、礼仪,有左传、公羊传、榖梁传这春秋三传,有国语、战国策、性理,还有文选、八家文集、文章正宗”

    杨铮听得直咋舌,道:“我的个天,要读这么多书啊,这怕是要三五年吧。”

    石榴笑道:“别人或许要三五年,二哥你应该用不了。莫非是畏难了么?”

    杨铮也笑道:“你不用激我。我是不是读书料子不知道,可考试却很在行。昨晚我做了个梦,梦中不知考了多少回试,都是无往不利。什么清华啊北大啊,都抢着收我做学生。”

    石榴睁大眼睛问道:“清华,北大,那是什么?”

    杨铮呵呵一笑,道:“是我梦中的两个大儒,读书人都以做他们的弟子为荣。”

    两人了会闲话,又开始写字。杨铮把已背熟的近九百字三字经写了几十个字,腕便酸得不行,将树枝一抛,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休息。用执笔的姿势写字,比起随划字要吃力许多。

    石榴掏出巾来给他擦汗。杨铮看着她道:“石榴,你这名字是谁给取的?”

    石榴道:“是张家的大少奶奶。”

    杨铮点头道:“嗯,张家的大少奶奶,那就是李家的二姐。听你这般称呼,看来你不是一直跟着她的丫头。”

    石榴上动作一滞,低低应了声:“是。”

    好些年前,杨铮之父杨大力意外结识了三个西安府三原县的行商。那三人分别叫李祥福、张广源、周有良,在那之后一直与杨大力保持着比较密切地关系。如今四家两两结了姻亲:李祥福的二女儿嫁给了张广源的长子张修洁,周有良的长子周逢春则娶了杨铮的二姐杨兰儿。

    月余之前,几个三原行商路过秦州时,去了胡喜子的肉铺一趟,是与周逢春熟识,问他有没有什么信要带。胡喜子便了下家中近况,舅子杨铮卧床不起之事自然也提了,请他们帮忙带个口信。

    过了不久,李家派了个管事带着礼物登门探望杨铮,石榴便是在那时送到杨家的。李家还帮张家捎带了些礼物,以这两家的姻亲关系,如此倒也正常。可奇怪的是,杨家的姻亲周家却一直没有消息。

    杨铮的父母因此一直有些担心,别是周家出了什么事情。今日得了杨百牛传的口信,才让他们安下了心。杨铮却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过二姐夫周逢春很快就要来秦州,内里有何差池,到时一问便知。

    倒是石榴一听周逢春要来,似乎立即多了些心事。方才杨铮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竟发现了些问题。

    他又问道:“李家那位二姐,脾气很坏么?”

    石榴收起巾,摇头道:“没有。”

    杨铮道:“你照顾我这么多天,又教我认字,情谊非同寻常。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不会勉强你,可难免会担心你。你要是觉得信得过我,不妨给我讲讲,我看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至不济有一个人分担,你心里也能轻省一些。”

    石榴道:“二哥,我我”着垂下泪来。

    杨铮道:“哎,别哭嘛,那么多叔伯婶子就在旁边,人家看到会以为我欺负你了。”

    石榴抹去眼泪,抿着嘴沉吟半晌,终是把话了出来。

    她本是苏州府人氏,幼时因家中困难,父母为求度日,将她卖与别人。那时她年纪幼,记不得多少事,只模糊记着被转卖了几次,最后落入一家青楼。此后便被教以琴棋书画、进退坐立等,以待将来娱人。待她年纪渐长,逐渐被青楼老板所不喜。原因并非她愚笨不愿学,而是因为个子长得太快了,刚满十岁已有四尺三寸,将来身子长开,怕是还得再长高一尺,加上还是双大脚,哪里还有人要。

    (p:明代量衣尺一尺约为34厘米,四尺三寸约为46米)

    就在青楼老板准备将她卖给一个兴趣奇特的人时,一个当红的红倌人将她收在了身边,这才逃得一劫。之后又过了一年多,一名秦商将那位风光渐黯的红倌人收入房中,将她也给捎带上了。

    那个秦商,就是张广源的长子张修洁。张修洁本将那红倌人和石榴养在苏州,后来不知怎么被他媳妇知道了,逼着他将二人带回了三原。其妻李氏次女对那红倌人百般刁难,看石榴也极不顺眼。随后石榴被送来杨家,都是她的主意。

    杨铮早就觉得石榴的识见很不寻常,便是大户人家姐的贴身丫头,怕也是多有不及,如此出身倒是得通了。

    青楼不同于窑子,尤其是那些上档次的青楼,顾客或为达官显贵,或为自诩风流才子的读书人。青楼培养雏妓,教以琴棋书画之类的才艺,正是为了迎合这些人的品味。若是能培养出一个会写诗填词的清倌人,哪怕质量平平,也会成为这些人争相献宠的对象。而为了博美人一笑,士子们免不了要谈些文章风月,又指点天下一番,以显卓而不群。

    石榴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只要有心,见闻自然就广了。

    杨铮沉吟间,就听石榴哭着道:“我走的时候,妍儿姐姐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她自知来日无多,合该命中注定,也怪不了别人。只嘱我来这边一切心,切不可及出身,若被主家看轻,不肯收留,再被张家大少奶奶发卖,下场会比她还不如。中午我听二姑爷要来,他与张家大少爷是素识,我的事终是瞒不住的。只求二哥给我个好些的去处,莫要再让张家大少奶奶发落。”就完跪下磕起头来。

    杨铮扶了她一把,道:“起来话。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磕头,现在也没多少力气,拉不动你。”

    石榴应了一声起来,却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方才两人在一起习字时的自在全然不见了。

    杨铮拉着她的道:“坐下来,咱们话。”石榴依言侧身坐了。杨铮道:“出身不是个人能选择的,你又没做错什么,不要把这个当回事。”

    石榴摇了摇头,垂首道:“我被张家大少爷赎了身,已是他的婢女。二哥家世清白,又怎么能容我这样的人。爹娘知道了,定要恨我的。”

    杨铮皱着眉头思索半晌,才算是把这里面的道道给想明白了。

    不管李家还是张家,哪怕再有钱,只要家中没有取了功名的人,都仍属四民之末的商人,社会地位还不如杨家这个农户。尽管到了如今,洪武时的很多禁令都已经废弛,商人衣食住行日渐奢华,堂而皇之地逾制穿起丝绸来也没人去管。但同杨家一样,理论上李、张两家也是不能够蓄奴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家中姐身边的丫头,仍是以养女之类的身份收下的,一般这样的丫头出身都很清白。

    而石榴的出身,可谓十分不清白。她不仅出身青楼,还被张修洁收为婢女,等于是那个妍儿的陪嫁,而且身份比妾还要远远不如。当然,石榴个子虽高,却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张修洁应该还没那么禽兽,只是在那位妍儿姐姐的肯求下,一并带出来的,不然把石榴留下,少了人照抚,下场会很惨。

    但当下的人可不管你否仍为处子,石榴这样便算是跟过了人。杨铮家里就算再穷,也万万不会找这样的女子为妻。如果杨铮家里是大户人家,多收个婢女自然不算什么事。在士人眼中,婢女如同玩物,玩够了送人实属寻常。

    可杨铮的父母并不知道这些。送石榴来的李家管事有意不,石榴或许受了威胁,加上自己担心,也不敢。杨铮父母以常理度之,不疑有它,因家中子嗣单薄,便存了将石榴当童养媳的念头。待知道了内情,他们又哪能不生气。

    而石榴的身份最被世人轻贱,被主家虐待致死,或是卖到窑子赚点银子也是有可能的。

    杨铮拉起石榴的,道:“你的事先不要跟爹娘,一切有我处理。你且宽心,定不会教你离开,除非哪天你自己想走了。”父母对这件事可能的反应,他难以把握,只好先按下来再做计较。

    石榴听他得坚定,不由又流下泪来,道:“若能跟着二哥,我哪都不想去。”

    杨铮笑道:“那就跟着我吧。走,咱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