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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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外的树似乎要抽芽了。

    陈猎雪靠着窗往外看,蠕动着嘴唇默数。

    他的病房外有一棵很漂亮的树,夏天茂盛蓬勃,冬天掉光了叶子,只有枝枝桠桠,也十分高大。

    他住进这间病房的时候,伸展在窗边的那根树枝上还积着厚厚的雪,他就看着那些积雪结冻化冻,直到完全消弭,枝头上鼓起的叶苞,春天毫无意义地到来了。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

    陈庭森的身影出现在楼下,他领着几个护士疾行,边签文件边听护士话,走到楼下,他抬头往陈猎雪窗边看一眼,陈猎雪蠕动的嘴唇停下来。

    三十七。

    今天是纵康去世的第三十七天。

    纵康死于救治无效。

    这是陈庭森告诉他的,陈猎雪问他为什么会无效,陈庭森看着他没话,让他休息吧。

    陈猎雪又问我现在的心脏还是之前那颗么?陈庭森当然。

    他没问自己经历了什么,又一次开胸带来的感受只有麻木,哪怕他又换了一颗心,哪怕他要少活十年,纵康之死让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豁出半条命去,也换不来纵康从冰冷的地底归来,对他再一次“我也有家了”。

    “碰,我也有家了。”

    “这是我这几年来,过得最高兴的一个年。”

    这些话都不能想,每一个字,纵康这话时的音容相貌,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根钢钉,从他的天灵盖直楔进心脏里。

    他醒来那天其实已经是两天后了,那天他哭得撕心裂肺,身心俱是。陈庭森给他了安定,他在痛苦中昏沉,在绝望中醒来,之后就再没掉过一颗眼泪。

    便利店老板的电话让那些钢钉裹上了丝丝缕缕的恨——老板在电话那头怒意冲天:“你跟宋琪那子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人也不来,还干不干了?”

    那天是年初七,陈猎雪从回忆纵康的痛苦中抽出些许心思,先同老板辞职,再联系宋琪,拨出去的电话与发出去的消息都泥牛入海,得不到丁点回应,后来宋琪的手机号码索性“已停机”。

    宋琪失踪了。

    陈猎雪想不明白那天他跟纵康分离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几个时都不到的时间,事情怎么就能变成那样。纵康绝不可能主动跟宋琪发生冲突,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纵康哥才会浑身是血的躺在那里,又因为宋琪和自己的无用,活活被拖死。

    今天是纵康去世的第三十七天,宋琪仍如同人间蒸发,没有任何消息。

    陈猎雪把头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了闭眼。

    身后门响,陈庭森带着人进来,陈猎雪慢腾腾地坐回床上,陈庭森常规地问了问各项情况,做了检查,然后亲手把他的病号服拉好,:“再观察几天,没什么反应可以先出院,回家慢慢恢复。”

    陈猎雪点点头,“嗯”了一声。

    护士们悄悄退出去,把空间留给父子俩,病房里一下子变得极静。从前只要有机会,陈猎雪就会想方设法地点什么,废话也好,只要能让陈庭森多理理他;现在他没什么力气,也不想多话,他与陈庭森之间便像被塞进了一整条银河,将所有的声音通通稀释,将距离无限拉长。

    “有想吃的么?”

    过了一会儿,陈庭森主动问他,陈猎雪摇头,轻声:“叔叔,能麻烦你再帮我找找宋琪么?”

    纵康的后事是陈庭森去处理的,纵康无父无母,生前孑然一身,死后也只有一捧孤独的骨灰,救助站安排了简单的丧葬,这条生命便无声息的从世上抹去了,如同他毫无价值的降生。

    陈庭森在他面前坐下,斟酌了片刻,事实上他已经斟酌了一个月,直到现在,陈猎雪的身体不那么脆弱,他才告诉他:“宋琪妈妈去世了。”

    陈猎雪整理衣服的手猛地一抖,抬头望着陈庭森:“什么时候?”

    “纵康出事那天。”

    “怎么死的?”

    “跳楼。”

    所有的事都串起来了。

    陈猎雪还记得宋琪妈第二次自杀,宋琪在医院不管不顾挥给纵康的那一拳。滔天的难过没过他的头顶,他急促地喘了两口,:“那天我走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纵康哥还他喊她‘妈妈’了,她在楼上……”

    “陈猎雪,”陈庭森制止他的激动,深深绞起眉:“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心里没数么?”

    陈猎雪安静下来,他看了陈庭森一会儿,眼眶酸胀,眼球却干涩得淌不出任何东西:“叔叔,”他用嘶哑的嗓子告诉陈庭森,“纵康哥不是别人。”

    “他是最疼我的人。”

    “他走的时候,该多痛苦啊。”

    陈庭森冷硬地看着他,嘴唇如同开阖的刀片:“这些问题现在都跟你无关。”

    陈猎雪与他对视,瞳孔慢慢覆盖上心如死灰的失望,背对着陈庭森扭过了头。

    这是他头一次,对陈庭森露出这样的表情。

    陈庭森不太舒服,他压了压心底的情绪,正要继续点什么,有人敲门,他起身回头看,关崇拎着大包包的营养品,与江怡一同走进来。

    “猎雪睡了么?”

    关崇压着嗓子问陈庭森,陈猎雪听出来人的声音,欠身从床上坐起来,冲他们笑了笑,他还没调整好情绪,看起来很虚弱,喊:“关叔叔,江阿姨。”

    “快躺下。”

    关崇道,他把东西放下,江怡直接越过两个男人坐在陈猎雪床头,隔着病号服看他单薄的胸膛:“难受么?”

    一个冬天过去,江怡的肚子似乎起来一些,陈猎雪一一答了她和关崇的问题,关崇看了看他胸口新添的伤疤,唏嘘不已。

    “上次我们过来你没醒,事情我和你江阿姨都听你爸爸了。好孩子,你受苦了。”他安抚着陈猎雪,转身对陈庭森:“有用得上的地方就,我和江怡都能帮衬着。”

    陈庭森还没话,陈猎雪先开了口:“关叔叔,你能帮我找找宋琪么?我联系不上他,也不能出院去找他。”

    “宋琪?你那个朋友?”关崇点点头,“他家是不是在上次送你过去的那条巷子里?我下午就去看看。”

    陈庭森的唇角有些发紧,他盯着陈猎雪,听见江怡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正要回答,江怡又道:“出院后还是去我那儿吧。你太忙了。”

    如果没有出这场意外,按照他们原先好的,陈猎雪现在确实还该在关崇家住着。陈庭森本该毫无异议地点头,可也许是因为刚才陈猎雪对他失望的眼神,也许是因为他跨过自己,径直向关崇寻求帮助,让他蓦地有些窝火。

    这种感觉很陌生,且极其糟糕。

    他没出声,每个人就都当他默许了,关崇已经关心起陈猎雪在学校的课程该怎么处理,需不需要停课一年好好养养身子,陈庭森却突然开口,问陈猎雪:“你觉得呢。”

    陈猎雪看他:“什么?”

    “回家,还是去关叔叔家。”

    陈庭森强调了“家”,关崇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梭巡,江怡想话,被他按了按肩膀,示意她尊重陈猎雪的想法。

    三个大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陈猎雪身上,在空气中分泌出微妙的拉锯,陈猎雪怔怔地,他不上来现在是什么心情,他该是心心念念想要回家的,回自己和陈庭森的家,想回到陈庭森身边。但他现在对这些都没了想法,他满脑子都是纵康、宋琪,和跳楼的宋琪妈。

    现在的他好像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待在一个对他冷冰冰的人身边。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不能死心的情感。

    “我……”他垂下眼皮,避开陈庭森的视线,“去关叔叔家吧。”

    陈庭森一愣,心头翻起烦躁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