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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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猎雪的眼睛没有大碍,陈庭森压着他从头到脚都检查了一遍,球砸过来时他抬起胳膊挡球,缓解了一部分冲力,排除了轻微脑震荡的症状,眼睛着实收到了伤害,所幸只是眼睑的皮下出血,角膜轻微损伤,晶体与玻璃体都无碍。

    校领导专门带了那几个学生来道歉,陈庭森的脸色自出事后就不太好看,还是陈猎雪自己先表示感谢,然后安抚那踢球的大学生:“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心,谢谢学长关心。”那学生知道被自己砸中的人就是当年新闻上换心的孩,愈加愧疚的同时也松了一口大气——这么金贵的身子,要真被他一球踢出什么好歹来,那真是把家底儿搂空了也还不清。

    众人轮番慰问后,那天中午的饭局也不了了之,陈庭森让陈猎雪在医院观察了一下午,确定没有其他不良反应,充血渐渐褪下去,肿也一点点开始消,才将他带回酒店休息。

    临走前,医生叮嘱,这两天可能会持续视物不清的症状,是暂时性的,问题不大,但也要多加注意,千万别用眼疲劳。

    回房间的路上,二人沉默着都没有话,陈庭森把脚步放得很慢,陈猎雪知道他害怕自己摔倒,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一步一挪。出电梯时,陈庭森不甚自在地抬了抬眼,牵过陈猎雪的手握在手里,提醒他:“地毯。”

    陈猎雪那一条手臂都僵住了,陈庭森的掌心温热干燥,包着他微凉的手,他觉得被攥住的掌心里仿佛扣着一袋跳跳糖,麻麻地乱蹦。

    “嗯。”他答应着,没敢挣脱,任陈庭森拉着他走过长廊,刷卡进门,将他安置在沙发上。

    陈庭森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会儿,把他的药膏和冰块都放好,又回了几个电话,之后便没了声响,气氛也压抑下来。

    陈猎雪清清嗓子,转着脑袋去安抚陈庭森:“其实真没什么事,爸爸,已经不疼了。”他强调,“心脏也没事。”

    不疼了是骗人的,只是在能忍受的范围内而已。他的眼球还发着胀,看东西也模模糊糊带着重影,陈庭森现在在他眼中一半清晰一半模糊,表情也一半严肃一半愠怒。

    完了。

    陈猎雪吞吞口水。

    这样子是又要生气了。

    陈庭森真的很生气。气陈猎雪出事,也气他毫不在乎的态度。这气里还夹杂着难以诉的担心——在稍微大点儿的校园里转一圈都能被砸一球,还想一个人出门去外地上学?

    他几乎是不能理解地瞪着陈猎雪,生气地问:“这是心脏的事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

    陈猎雪想起自己当时的心事,眼前的陈庭森又变得难以面对,他将脸扭开。

    静谧像是缠绕在颈上,他隔了许久才出话来:“我想出去上学。”

    陈庭森“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陈猎雪没抬头,约摸是被盯了一会儿,陈庭森摔门出去了。

    陈猎雪独自坐在酒店的沙发上愣神,看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西沉,最后没进灰暗的云层里。

    陈庭森再回来是晚上八点,陈猎雪刚洗完澡,雾气蒸得大,他转身时没看清脚边的脏衣篓,被绊了一下,膝盖磕在又滑又硬的马桶盖上,热水一激,红通通的有点想肿起来的意思。

    很疼。

    他胡乱套上睡衣单腿蹦出来,就近在陈庭森床上坐下,支起那条腿给自己揉膝盖,心情止不住的低落,觉得自己狼狈又没用。他有心想鼓舞自己乐观点,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又实在让他乐不起来。

    陈庭森进门的就是这个画面,陈猎雪抽着鼻子坐在他床上搓腿,眼眶还泛着红,抬头朝他眯了眯眼,笑得很勉强,哑哑地:“爸爸,你回来了。”

    他将手上拎的粥和菜放在电视柜上,硬邦邦地问:“腿又怎么了。”

    “没事,刚才洗澡磕了一下。”陈猎雪站起来,发现陈庭森的床单被他身上的水汽氤湿了一块,有些无措地要去拿毛巾擦。

    陈庭森走过来,不容分地把他重新按坐下去,自己则在陈猎雪身前半蹲下,把他的腿篷在自己支起的膝盖上,用掌心有力地揉。

    陈猎雪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没穿鞋,陈庭森的举动让他很局促,脚掌根本不敢在男人的膝盖上使力,往回抽,陈庭森的大掌攥着他的腿肚子,根本抽不开,他鼻端嗅到陈庭森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蜷起脚趾头声嘟囔:“脚脏。”

    陈庭森没接他这话,他沉着脸揉了一会儿,手上的速度逐渐慢下来,他酝酿了很久,甚至太久了,久到陈猎雪险些在这诡异的柔情中放松下来。

    很久,他听到陈庭森对他:“别去外地上学了,报个家里的大学吧。”

    陈猎雪怔神地看他。

    就这一句话,再没有其他的,陈猎雪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发呆,还是潜意识里在等着什么。眼上、腿上,每一处的胀痛突然都折进他心里,他终于彻底没力气再撑着了,不论是他的腿,还是他的精神。他才十九岁,心力却像一截年久失修的破败堤坝,再次回家以来,他面对陈庭森所有苦苦维持的心和躲避通通决了堤。

    “爸爸,我活不了多少年。”

    他听见自己不管不顾地。

    陈庭森的手腕僵住,眼神像刀子一样割向他。

    “我没办法跟你这样生活下去,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你给不了。”他拉开陈庭森扣在他腿上的手,将自己的脚放下来,踩在地面上。

    “我不是陈竹雪,我也很想是他,做梦都想,我也想自在的、自然的呆在你身边,想跟你撒娇就能撒娇,想跟你亲近就能亲近,我也想跟你父慈子孝。”

    “可我真的做不到。”

    他明明觉得自己的心境没有波动,一颗眼泪却从他眼球里落下来,“啪”地砸在地上。

    “我觉得好累啊。爸爸。”

    “我……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年,我一直都知道,可是纵康哥死的时候,我还是被吓着了,生命对我们而言太难了。活着真的太难了。我不知道我哪天就会出意外,就会像纵康哥那样,连句话都来不及就没了。我不想在我死之前还折磨你,我也不想折磨我自己了。”

    “你会重新有自己的家,有个健康的孩子,只要我不在你身边折磨你,你很快就可以开始新生活,到时候我的存在真的就没有意义了,我不想一直这样,等着那天到来。如果你能给我我想要的感情,哪怕是假的,只要你愿意给,在我死之前,你能给我,我愿意一直在你身边。你给的了么?爸爸?”

    陈庭森没话,他也没奢望能得到回答,自顾继续:“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要的对我来也太困难了,我真的做不到。”

    “我很爱惜这颗心脏,你总觉得我不爱惜,其实我特别爱惜。我知道我是靠它才能活着,我感激它,感激陈竹雪,也感激你。但我也想……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我也想能做自己,在死之前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过一下正常人的生活。”

    “我没法在你身边等死。”

    “你就……放了我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