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十一月的时候,杨大夫给陈庭森的微信推荐了一个名片,陈庭森问是谁,杨大夫是他媳妇姐妹的好朋友,眼光高,条件好,所以三十二了还没有结婚。
陈庭森有些好笑,你们真不用这么给我操心,我现在还没心思想这些。
杨大夫那你什么时候有心思?以前要照顾猎雪,没办法,现在人孩子都出去上学了,江怡连女儿都生出来了,你还顾忌什么呢?顿了顿,他心情复杂地问,你跟我实话,你是不是对江怡还有想法?
陈庭森无奈地看他:“真没有。”
“没有你得找一个啊。”杨大夫抽出一根烟,在火机上磕了磕,语气正经起来,“算起来,你一个人也有五六年了。别的都没什么,就之前孩子在家,每天回家至少有惦记,不管几点,都有盏灯给你亮着,心里亮堂。现在你你每天手术台上下来,回不回家对你有什么两样?”
“咱不是二十来岁大伙子了,有个人没个人的怎么都行,自己能给自己找乐子。我现在就越来越觉得心力不够用,明明也没到该觉得累的年纪啊?我都这样,别你了,你你一个人,在医院成天泡科室,回到家冷枕头冰灶台的,没个人知冷知热,体己话,你心里能上来热乎气儿么?”
“孩子大啦,大了就用不着咱们了,都想往外飞呢,跟咱们年轻那时候一样。”
陈庭森前面一直没反应,听到这句话,他抬起手抽了口烟,缓缓吐出去。
杨大夫知道铲到点子上了,趁热铁:“你想想你上大学那阵儿,是不是这样?一年到头也就放假回家待两个月,毕业以后找工作忙事业,跟家里连句话都不上了。”
“孩子早晚都要离开你独当一面。你得……让自己早点习惯。让自己暖和点儿。”
那晚杨大夫了许多感性的话,到后来把自己触动了,拉着陈庭森叨叨他的家长里短,他在工作与家庭中的牺牲,在老婆跟老娘间的谨慎,在女儿跟儿子间的平衡。陈庭森听着他发泄,脑子里只转着那一句:孩子大了,用不着你了。
那晚他给陈猎雪电话,话至尾梢,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放假,电话那头有人敲门,陈猎雪匆匆挂了他的电话。
陈庭森在空旷的客厅里坐了很久,大脑难得地松散,他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听着时钟匀速流淌的嘀嗒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逝去。
似乎是他的心力。
飞机降落在陈猎雪所在的城市时,陈庭森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杨大夫来找他换班,换走了他元旦的半天假期,凑给他一个完整的休息日,他起初没想到过来,一个人黑夜白天的生活,也没所谓元旦能不能休息。杨大夫出于不好意思提了一嘴,你正好能挨在元旦前去看看猎雪。
他心里一动,嘴上条件反射地拒绝:“他马上放寒假了,没必要。”然后随手点开了航班查信息,看着看着,竟然就付了款。
走出航站楼的时候他还有些窘迫,这样不前不后地突然过来算什么?来到租房门口,他想起那次狂乱的拍门声与挂断的电话,勉强决定当做理由。结果房门一开,火冒三丈。
陈猎雪“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是你”,“不是‘爸爸’,也不是‘叔叔’。就是你”。
然后又,要是有合适的,爸爸你就直接考虑吧。
他不知道陈猎雪是怎么用同样的语气,同一张嘴,将这两句话先后出的。当初他送陈猎雪来大学报道,临走前得到了一句“是你离不开我”。那句话是一记狠锤,将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和决心都砸得叮咣乱响——从将陈竹雪的心脏捧进陈猎雪体内那一天起,他理所当然地领养了陈猎雪;漫长的共处时光里,他理所当然地冷落着陈猎雪;陈猎雪难过失望,决定离开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要重建父子情,让陈猎雪回到他身边。
他沉浸在自己理所当然地精神世界里,从头到尾都在理所当然,从来没有,甚至畏惧于真正去思索,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
陈猎雪告诉了他,答案简单又不可思议:不是陈猎雪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陈猎雪。
这句话在他耳畔不分昼夜地萦绕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开始他觉得可笑,质疑,他如先前一样刻意不去联系陈猎雪,陈猎雪却频繁出入他的梦;他从梦里把陈猎雪驱逐,生活中却处处都是陈猎雪的影子。
他上班,想到陈猎雪“爸爸早点回来”。
他下班,陈猎雪“爸爸你回来了”。
他去超市买食材,陈猎雪“我不是孩子,吃不了这些”,“吃水果么爸爸”,“这是我煮的饺子、元宵、汤”。
他看着镜子中面孔凛然的自己,听见陈猎雪对他,“爸爸,你要多笑笑”。
不该是这样的,以前也并不是这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陈猎雪变得像鬼魅的烟雾一样,在他生活中无孔不入地乱窜?
当他听陈猎雪又一次冷静地对他,遇到合适的就直接考虑,他简直感到恼火——你不管不顾地释放你的感情,将这段关系变得父不父子不子,你在我身边不眠不休地乱转,却抬头又能出这么孝子贤孙的话,你究竟要干什么?
空气中有另一个声音分明地告诉他:他要的你给不了。
被气晕了头也好,赶飞机来不及多其他的也好,从来压抑着不敢触碰的情绪喷发了也好,总之那一刻,陈庭森反驳了自己——真的给不了么?
同电影院那次的胡思乱想不同,有些见不得光的黑洞一旦凿破了口子,伴随而来的便是石破天惊的震荡。
为什么给不了?你对他的感情真的纯粹么?你真的想要所谓的父慈子孝么?你真的能像他的那样,去找个无辜的女人组建家庭么?你真的想要那样的生活么?你真的能让他离你越来越远么?
即便——心底深处,某个怅然痛楚的角落传来沉沉的哀声——即便像他所的那样,在他死之前,将他真正想要的感情给他,又如何呢?
要一个已然成熟,遵循着伦理道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去审视、重建自己的情感与观念,太难了。然而他想象着陈猎雪真正丧失了生命的模样,所有激荡碰撞的纲常与执着,全都化成了无声的齑粉,堕进眼前明亮的瞳孔里。
他还能会笑,就比什么都强。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接受顺服于情感的自己。
一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