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纪宝刚一走出偏厅, 便迎来一众人的注目礼。她个子矮, 仰起头将那些寻思探究的目光一一逼回去, 然后抬步走向老管家。
老管家跪在灵堂前, 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添纸。花白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粗麻孝服熨烫妥帖。他佝偻的后背仿佛随时可能坍陷, 可谁也不敢轻视。
纪宝站在老管家身边,弯腰道:“表家二爷带外人来闹事, 我先去看看。周管家。”
周管家连忙上前:“姐有何吩咐。”
纪宝望向那个硕大的“奠”字, 吩咐道:“要是有人来祭拜家主, 你先代为招待。”
“是。”周管家连忙答应。
自纪羡病倒,堂前就是老管家和纪宝轮流守灵。老管家从纪家主离世再不管事, 整日守在灵堂闭口不言, 无数想探他口风的人都挫败而归。
纪家家大业大,老爷子身前好友仇家众多,更不必错综复杂的人际网。每日来访拜祭的人络绎不绝, 这接待的活计自然落到纪宝身上。
刚刚得空给白薰华了个电话,这边找麻烦的人就来了。纪宝嘱咐完周管家, 带着满肚子火气杀气腾腾的赶完茶厅。
表家二爷穿着对襟盘扣大褂, 见纪宝三人从院子走进来, 翘起二郎腿,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赤佬,侬晓得来啦。”
纪宝仔细量旁边低头垂目的老和尚,又瞧了眼站在一旁的大胖子。这才将目光落在表家二爷身上。用宋半烟的话来,纪宝同志人力量大, 天生一副混世魔王的骨骼。能描眉涂红如鱼得水混迹沙龙,也能端枪飙车几进几出杀入敌营。靠的就是骨子里透出的那股百无禁忌的杀气,搁那都能唬住人。
表家二爷吃过她的亏,生怕这魔王一言不发又动手,立即按住茶盏,避免给敌方提供武器。纪宝脚尖一勾拖来圆凳,大大咧咧往表家二爷面前一坐。
表家二爷胡子一捻,抖起长辈威风:“弗的规矩!望见长辈要敬茶的晓得伐!阿拉纪家...啊!”
纪宝眼皮一掀,心道你这上海话还没周姨地道呢。她了个哈欠,提起茶壶就往表家二爷手上浇。一壶滚烫的茶水,犹如庐山瀑布倾泻,白烟翻腾,烫的二爷嘶声尖叫:“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大胖子没料到这混世魔王下这毒手,一时竟然吓蒙了。老和尚转起佛珠,低头念经一言不发。即墨连忙上前,焦急的:“二爷你怎么这么不心。纪宝给你敬茶,你受不起也别拿手挡啊。”
即墨着自己扶住表家二爷,伸手推了胖子一把:“这么严重,赶紧派人去找大夫来看看。”
表家二爷的随从保镖都在纪府外面候着,胖子人生地不熟到哪找人,正慌乱着,就听纪宝:“九,电话给医务室,派个人来茶厅,带上烫伤药。”
纪宝一力破十巧,干净利落的解决了表家二爷这只纸老虎。嘱咐九一句“二爷精神不稳,让他多睡一会。”罢,带着即墨就往灵堂走。
路到一半,即墨笑道:“我表现的不错吧,三十六计倒一耙。”
纪宝斜了他一眼,嫌弃的:“三十六计哪里倒一耙,这叫猪八戒倒一耙。你看看你们这些香蕉人,连这个都不知道。表现嘛马马虎虎,居然让那个胖子去找大夫,他在外面一乱你前面就白演戏了,傻!”
纪宝刚到国外那两年,多亏即墨帮忙。现在回到国内,轮到纪宝耀武扬威。即墨一贯顺着她,立即认错:“是是是,您教训的是,属下保证没有下次。”
纪宝哼了一声,仰着下巴大步往前走。
现在九点半左右,正是上午访客人流高峰期。来早了扰别人,来晚了不够上心,还有蹭饭之嫌。这个点前不着后不靠,最合适。
“逝者已逝,纪姐节哀。”
纪姐这三个字用的最多,也最有平庸的巧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可以是纪家的纪姐,也可以是别家的纪姐。
“侄女啊,老哥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当年我们哥几个......”
这样套近乎的,多半年纪已大,又游离在纪家核心圈之外。仗着一张老脸倚老卖老,又盼着投机倒把凑个从龙之功。
“...怎么不见纪总?外面风传纪总伤心过度病倒了。”
“圈里流言蜚语啊,纪总为了赚钱,老爷子刚走就飞到美国去谈生意啦。”
这么听的,或是现在跟纪家有业务往来,或是之前一个劲攀附纪羡的。其中不少是中女妇女,都抱着联姻的心思,旁敲侧击的听纪羡的行踪。
停棺已经六天,明天就要出殡下葬。现在国家政策是火化,能出席土葬之礼的少之又少。除了家眷只有扶灵亲友,故而今天前来吊唁的人格外多。
纪宝不得不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这些戴着面具甚至戴着头盔的蛇鬼牛神。好在一连几天,又周管家介绍来者身份,纪宝也算是驾轻就熟。
白薰华跟着纪家下人来到灵堂外,在门边停了脚步。望着灵堂里攒动的人头还有那一张张努力表现悲痛的脸,她竟然突然生出荒诞之感。众人虽然个个身穿素衣,也极力压低声音,但这窃窃私语的气氛,毫不亚于一场觥筹交错的宴会。
这是死人的灵堂。
这是活人的交际场。
纪宝正被眼前这张不断开口的大嘴弄得心烦意燥,眼角一瞟瞧见白薰华,顿时如见救星急忙迎上去。白薰华见众人目光跟着纪宝如影而来,心头一声苦笑。
她矜持的垂下眼睑,从容走进灵堂。
纪宝与白薰华两人相识已久,素来有默契。对视一眼谁也没开口话,纪宝接过白薰华手中礼盒,将她引到灵桌前,自己理了理孝服跪到一侧蒲团上。
白薰华对着纪老爷子的黑白照,恭敬的鞠躬行礼,双手接过纪宝递来的黄纸添到火盆中。
众人心思各异,此刻不约而同揣测起白薰华的身份。周管家见状上前,谦逊的道:“各位贵客,府上备了些素斋,若不嫌弃,请随我去偏厅用餐。”
白薰华看着纪宝送走众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微微诧异,总觉有些不对劲。不等她仔细思量,纪宝已经拉她进了偏厅。
“天啦!薰华你终于来了!”
纪宝哀嚎一声扑到白薰华身上,满脸的痛不欲生:“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早知道不会来了,真是要了命了我跟你...”
“等等!宋半烟呢!”纪宝一下跳开,左右看看确定宋半烟没在之后,立即怒吼道,“她又跑了是不是!她居然敢跑!她她她...别让我抓到!”
白薰华安抚的笑了笑,避重就轻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纪宝听到萆荔草和乘黄角都已经拿到,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轻不重的骂了宋半烟几句。
白薰华不愿再提,换了个话题问道:“纪总身体如何?”
此言一出,纪宝五官全耷拉下来:“谁知道,纪总的安保系统堪称铜墙铁壁。有那些忠心耿耿的属下,蚊子都靠进不了何况我。反正大前天看见的时候还睡的香呢,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白薰华微一沉吟:“这事太古怪,可惜半烟不在,不然或许能看出端倪。”
纪宝神色一重,没话。
纪家老爷子前脚刚走,继承人紧跟着昏睡不醒。要没人使坏,恐怕谁也不相信。如今只留下纪宝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女,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饿狼。
出殡的日子就在明天,现在就仿佛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乌云聚顶,闷热难耐,让人喘不过气,只能干熬着。
“咚咚咚。”
陷入沉思的两人皆是一惊,相视一眼后纪宝扬声问:“即墨,什么事?”
即墨一直体贴的守在门外,可推门进来的却不是他,而是许久不见的金铭。即墨被金铭挤到一旁,露出无奈的表情,一旁的纪府佣人连忙道:“光碧堂金老爷子来访。”
金铭笑嘻嘻的:“纪大美女,好久不见啊。没想到咱们还是世交呢。”
纪宝又惊又疑,仗着居丧也没给他好脸色,起身往外走:“金少这发型越来越犀利了。”
金铭得意一甩头,半瓶发胶固定的原谅色头发纹丝不动。
白薰华随纪宝出来偏房,目光看向站在灵前的老者。金老爷子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身形消瘦站着都颤颤巍巍,鞠躬起伏间却韧如强弓。那双槁木般的手,焚烧黄纸时更是稳如泰山。
金铭是纪宝的狐朋狗友,白薰华见过一次。而关于金老爷子的种种,却是从宋半烟口中听来的——藏宝楼下开了一间古董铺子,写得一手篆,骨气丰均,字若飞动,已得李斯三分精气。
如今看来,只怕不止这么简单。
黄纸在铜盆中焚烧殆尽后,金老爷子才慢慢转过身。他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睛若黄珠。对着纪宝这样的晚辈,话的口气也极为礼貌周全:“今日冒昧登门,实在迫不得已。老朽又件东西,累纪兄保管多时,今日前来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