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河东河西
冬去春来,这年刚出了正月,柳湾一带就解放了,又是刷标语,又是开大会的,那场面庄户人不曾见过,沉寂的村庄一下子活跃起来了。这不,这天戏台上挂着横幅,戏台前的小广场上挤满了人。
不多时,只见云生也就是刘云生被五花大绑着,戴着纸帽子,挂着纸牌子,押上了台。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走到台前大声道:“哎,大家伙都甭说话了,现在开始批斗。哪个先说?”“那还用说,云虎呀。”不知谁在下面嚷了这么一句。“对,批斗不避亲弟兄嘛,来,云虎,你先说。”“嘿嘿,这……”云虎有些迟疑地道。“咋不行的?就你先说。来,快上来。”
云虎一身中式黑布棉衣,不好意思地上了台,大大咧咧地开了腔:“嘿嘿,傻人有傻福!这手气老不行,房子、地都卖了,老婆也气得回了娘家,眼看额就过不下去了,哎,队伍来了,分给额粮食,还分给额房子和地。”听了这话,台下一阵大笑。那个头儿模样的嚷道:“毬的,要你批斗你哥哩,跑题了。”“哦,批斗。额说,老二,不是额说你,你就爱管闲事,成天价打听人家这个那个的,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下得罪人了吧?不收拾你收拾谁呢?还有,不是额说你哩,你就是天生的守财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看上成天价长袍马褂的,可里面穿的都死猫烂狗的,就连一泡屎都舍不得拉在人家田里头。额问你要上一回呀就给那一点儿,敢打发要饭的哩?你攒的钱有啥用?那放出去的,本儿还收回来啦?还不如给额玩玩呢。依额说,你就活该。”听罢,台下一阵哄笑。
“哎哎哎,云虎,你说的倒是个毬。算了算了,你下去。”头头模样的制止了云虎,又对台下大声道:“哎,那个谁,你上来,你不是借过云生的高利贷嘛,你来说说。”于是,先后上来几个人批斗了一番,刘云生只管低头认罪,这些就不赘述了。
柳湾一带的土改开始了,贫富轮回。早先的富裕人家除了留给他们一座院落、几间瓦房和几亩田地外,其余家产全部充公,要分给那些贫苦的人家。刘云生原本住的院子分给了别人,他一家几口搬到老刘家原来的牛院里,三间土坯瓦房,一个不大的院子栽着几个杨树。那稍门也很简单,就是在土墙之间留出空档,装着一扇宽宽的柴门,本是进出牲口车辆的嘛,自然如此。
眼下云生夫妻俩是两儿两女。老大是个女儿,大名刘凤仙,小名仙儿。老二、老三都是儿子,老二大名刘凤立,小名立娃;老三大名刘凤群,小名群娃。老小也就是老巴子是个女儿,大名刘凤英,小名英子。英子还小,和吴家的叶子同岁。至于云生老婆嘛,大名马桂霞,小名霞儿。
云生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局会如此快地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但无力回天,只得面对现实。于是乎,一改过去的长衫、茶镜行头,一身中式土布衣裳,扎着裤脚口儿,还渐渐养成了见人就露三分笑、低头弯腰直问好的习惯。云生老婆更是只知低头干活,不敢仰脸说话的人,因为她娘家也被斗争了,心气儿一落千丈。
牛院的土坯房本是过去喂养牲口的,低洼潮湿。云生领着大女儿和大儿子,拆了牛槽,拉来黄土填高铺平,再用石夯打打实。就这样,一家人住进去,过起了日子。
就在这个档口,孙家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是上面专门派人骑着高头大马送来的。原来孙家那好几年都没有音信的东娃,如今当了什么官了,信上说因为工作忙,一时没时间回来。启东在外面当的官到底有多大,村里人说不清楚,反正是不小。这从天而降的大好消息,可把孙家上下乐开了花,孙家一下子门庭若市起来。
孙家老大叫孙启明,小名明娃,以前村里人喊孙家爹妈都喊明娃爹、明娃妈的,因为明娃是老大嘛。可自从孙家老孙启东当了官儿之后,村里人喊孙家爹妈都改口喊东娃爹、东娃妈了,这也就是常说的那母以子贵嘛。孙家兄弟姐妹走起路来,那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连老夫妻俩也容光焕发,成天价乐呵呵的。
这天,几个村干部在南头巷的村部里开会。这是一座临街的四合院,砖砌的院墙高出周围许多,又高又宽的稍门楼儿坐西朝东,砖砌的拱墙挑着勾檐儿,宽大的拱形门洞上方是精美篆刻衬着的“耕读”,两扇厚实的木门用铁皮包角包边垫着铆钉,三阶条石砌就的台阶连着一对石狮子,在巷子里格外显眼。拾阶而上,推开木门,迈过高高的门槛,就进了敞开式的仅靠一根根柱子支撑的东厦,迎面是高大的西厦,左右便是南厦和北厦。与附近民房不同的是,这座四合院里的房子的前檐墙是木质的,而且挑高的屋檐勾心斗角,有些庙宇的感觉。据说,这里曾是刘氏家族的家庙,如今已经是柳湾的村部所在地了。
这次开会是给每户定成分,分歧主要在两户,一户是云虎也就是刘云虎,另一户是有儿。也是在前不久,云生把有儿家的底细抖出来了,全村人几乎都知道了有儿家的过去,议论纷纷的。这不,村干部之间也你一言额一语地争了起来:“额说,这有儿家该是地主成份。”“为啥?”“就住个破窑洞,又没房子又没地的,老婆还给人家当奶妈,咋能定个地主呢?”“不是云生讲了嘛,吴家前多年还是财主呢。”“云生?他的话你也听?”“哎呀,那不是有儿都承认了嘛。”“这个额不同意。这定成分,主要看眼目下的条件。如果要是把各家的情况往多少年前倒推的话,那云生家还不是地主呢。”“凡事得有个时点。倒推的话,就没法定这成份了。”“云虎的情况也一样,看眼目下。”“哈哈,弟兄两个的成分都不一样,也真成了笑话了。”
一个老者磕了磕旱烟锅子,又装上烟,猛抽了一口,然后说:“哎,都知道那清溪的白娃吧?那可是出了名的大倒事鬼!在他爷手里的时候屋里还蛮有钱的,又是置房子又是置地的。爷殁了,爹又管不了,偏偏摊上白娃这个倒事鬼,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还抽大烟。没几年的工夫,那么大的家业就给败光了,结果要了饭。前几天,额去清溪,正好碰见白娃。啊呀,你才没见那洋乎的劲儿呢。你猜怎么着?定了个贫农,又得房子又得地的。”
“还有启东家,那成分咋定呢?”一个中年说道。“就是呀,人家如今在上头,要定得不合适了也是问题。”另一个中年插话道。“额看,这些个事,大家也甭在这里理论了,再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下个高低,还是把情况给人家上面说说,让上面定吧。”还是老者说。就这样,村干部的会无终而散,会后孙启明、有儿和刘云虎这三家的情况报了上去,上面也没有当场答复,让先回去等话。
有儿呢?他心想,能分到就得,分不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指望别人养活,他引着一家老小跑到这么远的地界就是靠双手养家糊口,能安安生生的过活就行。
半个月后,上面的答复下来了,孙启明家定为中农成分,属于团结对象,基本上没受什么影响;刘云虎和有儿家最终定的是贫农。于是,村里按贫农给刘云虎和有儿两家分房子、分田地。
听说定了个贫农,刘云虎闹得要他多年前卖掉的房子和田地。当然,那都是当年他爹在的时候分家分给他的,只是赌博付给了人家,后来他哥也就是刘云生又从人手上赎了回来。这云虎鬼点子也多,请村干部吃了顿酒,就搬回他的老房子里去了。虽然有人有意见,但村干部都默不作声,也就不了了之了。什么都有了,云虎去了一趟老丈人家。当然,这时候他丈人和丈母娘早殁了,他老婆和她哥住着。于是,经云虎一番说道,老婆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回来了,又过起了日子。只是村里不给再赌博了,云虎自然也就安生了。
再说有儿,本身就是个外来户,能分到就不错了,房子偏一点、地薄一点也没说的。吴家分得的院子在柳湾村的西南角上。院子不大,大约三、四分地的样子。和邻居家的一样,吴家的院墙也是用黄土夯筑的。在院子东墙偏南的角上有个坐西朝东的院门,这里人称之为“稍门”。那稍门,挡君子不挡小人,也挺简单,就是在土墙上挖上个一人多高、上拱下方的门洞儿,再装上两扇前有小手环、背有大木栓的木门,在门内侧上方挂两个带摆锤的小桶铃,就算好了。
一进稍门,迎面是一个小小的照壁。照壁后面,也就是顺着院子的南墙,从东到西一溜排依次是鸡窝、猪圈和茅房。院子的西北角是一间坐西朝东的火房,这里的人称之为“饭厦子”。在西墙根上、紧挨饭厦子的地方,堆着一些柴禾。三间坐北朝南的北厦,是土坯和砖木结构的瓦房,属于当地人所称的“穿靴戴帽”的那种。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一棵枣树,一棵杏树,还有一棵香椿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疾风暴雨般的改天换地,伴随的必然是庄户人命运的大转折和村庄秩序、氛围的大改变,喜的多,忧的少。从此刷标语、开大会成了村子里的新气象,庄户人各自适应着,忙碌着。不过,柿子湾一带的解放,就全局而言,只是个局部的或者区域性的,故而,不少人心里不踏实,即便是从中得到好处的,也不敢相信这会长久。至于那丢了的嘛,那就更不用说了,总盼望哪天一股风刮回来,再恢复他们往日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