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事败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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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张家妈和接生婆嘀咕了几句,便喊老头儿过来陪接生婆说话,自己先喝了口水,然后径直去了叶子屋里。一进屋,张家妈先和亲家母寒暄了几句。见亲家母精神还好,便话锋一转,沉着脸儿说:“这,从进门喜算,还得两个月呢,可今天就生了,看上去也不像是小产的。”

    一听这话,叶子妈才回过神来,硬生生地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叶子呢?那泪珠儿早夺眶而出了。她低下头,压着声儿开始抽泣起来。顿时,十个月前的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时正值盛夏,后半晌才下了一场阵雨,清凉可人的。地里不上工,闲着没事,叶子就洗了个头,晾了一会儿,辫好辫子,换了件露脖露肩的白底红格子土布圆领褂,穿了条天蓝色的中式土布裤子。圆领褂儿的下襟儿正好落在红腰带上,走起路来,红腰带时隐时显的,煞是好看。和往常一样,叶子吃过晚饭,端上针线篮篮,就到女同学家去玩了。两个姑娘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又说又笑的聊着天儿,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女同学说,这么晚了,就甭回去了。叶子就脱了外衣,仅穿着土布裤衩,盖条被单儿,便睡在了女同学的炕上。毕竟是夏天,姑娘家睡着的时候翻来覆去的,盖不好、袒胸露背的,也是常事。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叶子觉得好像有人压在她的身上,用嘴堵住她双唇,那尖硬的胡茬儿扎得脸蛋痒痒的。那人酒气熏天,胡乱摸她的胸、她的腿。叶子用力挣扎,可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害羞、惊慌和绝望中,叶子宽松的中式裤衩被扒开了……可怜的叶子像只羔羊似的,怕丢人,不敢吱声,忍着痛,任那人动作。借着窗帘透过的月光,叶子吃惊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一夜,叶子用被单儿盖住脸,含着泪水躺到天亮。而熟睡在大土炕另一边的女同学,却打着呼噜儿一直睡到天亮,浑然不知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成天家在成人堆里干活,那中年男女间的打情骂俏、荤段子,也让叶子朦胧晓得了点男女之事。其实,柿子湾一带有个“听房”的习俗。听房,就是洞房花烛之夜允许小伙子们躲在婚房外面偷听新郎新娘的房中之事。若被发现了,不仅不责骂,而且新郎新娘或其家人还得给喜糖、煮鸡蛋吃。当然,这是闲话了。叶子虽然没有对任何人包括爹娘说那夜的事,但第二天回家后就一个劲让她妈找媒人催张家娶亲,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事。也因为这个,结过婚以后,叶子心里一直不踏实。

    这眼下,先前的不祥之感不幸被证实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叶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见叶子只顾哭,不说话,张家妈便冷冰冰地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啥话也不说了,说也没用。眼目下就这一条路,离婚。”说完这话,张家妈一转身回自己北厦去了。叶子还是在一个劲儿地抽泣,仍不说话。吴家妈脸气得铁青,说不出话来。婴儿在不停地哭,也没人管。

    不用说,这张家妈回到北厦后,又给接生婆加了份厚礼,让接生婆对外一口咬定,就说难产,硬憋死了。这接生婆呢?先是愣了一下,但联想到张家妈前面的问话,很快就缓过神来,已经猜到了个中原由,就没多说什么,答应了张家妈的吩咐。

    当天夜里,叶子妈一气之下,抱起女婴,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村西头,把襁褓中的婴儿丢在了路边。虽然是大热的天儿,但夜里还是比较凉快的。不过,这个年代人口比较少,乡下时有野狼、狐狸什么的出没,不时听说谁家孩子被狼叼走了,却很少听说有哪个拣回娃儿的。

    叶子可以说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叶子就裹上头巾,拖着虚弱的身体,就和她妈一人拎一个袱子,出了张家,一路走着回到了柳湾。

    根儿跑到县城把他爹唤了回来。等待叶子的自然是一家人的盘问。叶子妈生气地说:“好额那女哩,你可把额老脸丢尽了。”“叶子,你这到底咋回事?”叶子爹一脸严肃地责问道。“那咋毬着呢?咋弄到这地步?”多娃在一旁也说道。叶子低头不语。“是哪个欺负你的?”根儿也问道。可叶子不说话,光是抽泣。

    叶子嫂打圆场儿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了,光责怪她也没用。要是刚出事的时候,觉上不对头,赶紧打了,兴许就没事了。”叶子抬头看了下嫂子,叹了口气,仍低头不语。

    “额就咽不下这口气,到底谁欺负了你?”叶子爹仍追问道。“杂种的,看额不把他腿下了。”多娃又嚷嚷道。也许是让弟弟的话吓得意识到了什么,叶子这才流着泪说:“额知道都咽不下这口气,可额不想把整个家都卷进去。啥话额也不想说了,额就认命了,你们都甭管额。”

    一连几天,爹妈、哥嫂和弟弟都变着法儿问了几次,可叶子就是不肯说出实情。家人心想,既然叶子是榆木疙瘩,认死理儿,那也没法,就随她去吧。哥嫂对叶子都挺好,小侄儿海海成天围着叶子,要姑姑带他玩。只是叶子妈脸上不大见笑容。毕竟叶子才生过娃的,需要在家坐月子,吴家妈还是天天上工之前,烧个甜面汤打鸡蛋给叶子吃。又买了些黑糖回来,给叶子调养身体。

    这时候,村里的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标语。村里仍以粮为纲,不许多种经营,实行的是以生产小队为基础的公社、大队(村)和小队三级核算制,牲口、木轮子牛车、马车等大型生产工具和田地归集体所有,统一使用,田里的农活儿也是由生产小队队长统一安排。队里实行工分制,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记十分工,老人和学生等半劳力一个劳动日记五到九分工。

    生产小队打下的小麦、谷子、黍子、豆子、芝麻、玉米、高粱等粮食和棉花、棉籽油以及瓜果蔬菜等农副产品,除了上缴公粮、选作种籽以外,基本上是按人口多少平分给每个家庭。当然,也有个别小队是按全劳力和半劳力的不同情况分配的。到了年终,按农副产品统一定价、全年农副产品总产量、大型农机具折旧、农药和化肥开销、公积提留、全年工分总计等因素,核算农业利润和工分单价。每户全年所挣的工分总和,按工分单价折算成钱,再减去该户全年所分得的农副产品的总价款,剩余部分就是这个家庭一个年的分红。

    这时村里的农业生产主要靠牲口和人工,劳动生产率很低,再加上工农产品的“剪刀差”政策,也就是通过压低农副产品价格,以暗补方式让农民支援城市建设;所以,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一般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即十分工也只能核到两三毛钱,最好的也不过四五毛钱,差的也就一两毛,甚至还有五分钱的。

    即便如此,队里的农活也并不减少。相反,在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号召下,农活安排得相当紧凑。除了下雨、下雪,庄户人从早干到晚,甚至还提出来开门红,元旦、春节也得上工。

    只是这天公不作美,几乎年年干旱,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庄户人就自发地把家里的细粮也就是小麦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头,按一比一点几的比例,换成更多的玉米面、高粱米等粗粮,以填饱肚皮。甚至饲养员把生产队给牲口配发的玉米、高粱、麦麸等饲料偷回家当口粮吃。

    结果呢?生产队里的骡、马、驴、牛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一个劲地拉稀,有气无力。到了田里干活的时候,牲口走不了多久就卧倒在地不起来了,任凭你的鞭子抽得再厉害,那可怜的牲口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呆呆地望一望你,人们戏称之为飞机。

    牲口拉不动了,那用牲口的人自然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休息了,可以休息到牲口能爬起来为止。也正因为如此,队长往往会把那些比较差的牲口,安排给那些有头有面的人去使用。牲口卧下不起,人就可以蹲在牲口旁边休息,而工分呢?却照挣不误。这便是和队长关系要好的人的那一点好处。

    家家户户口粮不够吃,大凡到地里干活,一到了歇的时候,庄户人就四处去找野菜挖,以便带回家掺在面粉里充饥。这个时候,柿子湾一带农村一大家子一顿饭能吃上一小碟蔬菜就算是不错了,一年到头也只有到了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点儿肉。要是去庙会买点肉的话,都喜欢要肥的,不要瘦的;肚子里缺油水,肥肉吃起来香啊。可偏偏这时的猪羊还就是肥肉少、瘦肉多,因为它们都吃的是草、喝的是农家泔水,那肚子里也吃不到什么油水。

    至于庄户人的衣着嘛,那就更甭提了。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那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村里一些男孩会针线活,其实就是从缝补自己的衣裤开始的。反正,没有人敢说一个富字,更不敢有一丁点露富,其实也没什么富可露的,即使哪家光景好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许是光景过得紧张的缘故,也许是她自己多心了吧,反正叶子感觉在家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一下子生分了。于是,坐满月子,叶子和小张到镇上办了离婚手续,然后就去生产队上工了。

    这个时候,呵护孕妇、哺乳期妇女、幼儿以及法制的观念还很淡漠;或者说都过于要面子,出了这种事,觉得很丢人,庄户人就自己默默地吞下苦果,听天由命了。至于后续如何,暂且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