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经筵 二
只一会儿,谢轩一行人便来到了务本坊。与朱雀大街一样,务本坊内同样是人满为患,不过却出奇地有秩序,文人仕子或三五成群,或独立沉思,虽然亦是处处欢声笑语,但是与外面的喧嚣相比,却已是安静了许多。
谢轩一行,走入国子监之内,跪坐在案前的仕子,纷纷起座相迎。
谢轩一边拱还礼,一边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只见庭院中,矮案覆地,文房四宝摆就其上,矮案的一侧,放置着火炉,矮案前,则放着一张软席,上面还铺着一层薄薄的软褥。
可以看出,国子监对于这一次的经筵,还是极为用心的。但是,这毕竟是深冬时节,又是在露天,软褥和火炉所能起的作用,相当有限,让谢轩不由得感慨,这个时代的仕子,比起后世的学生来,实在是艰辛太多了。
一行人还未走到殿前,高力士就迎了上来,看着谢轩,笑道:“圣人已至,幼安请随我来。”完这话,高力士的眼神又飘向谢轩的身后,“这些随扈,着他们到国子监外寻个地方等候便是。”
因为李白之事,谢轩对这位玄宗身边的近臣,也是充满着敬意,闻言躬身作揖道:“是,还请大将军引见。”然后,他又转头对朱能诸人道,“你等去国子监外面等候吧!”
两人朝着大殿的方向走去,还没有走出多远,高力士突然放慢了脚步,谢轩立时就知道高力士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连忙急赶几步,落在高力士身后半个身位。
高力士并未停步,眼睛直视前方,开口道:“昨夜圣人与大爷,谈至四更,对你的心问大体上还是认可的,不过兹事体大,圣人亦不能专断独行,是以今日,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听了高力士的话,谢轩心中了然,此话多半乃是宁王李宪让高力士转达的,意在告诉自己玄宗的态度,也是在提醒自己,今日这国子监之内,必然会有一场惊天的风波。
不过,谢轩的心中,却随着高力士的这一番话而安定不少。一直以来,他最在意的都是玄宗的态度。因为,一旦玄宗持否定的态度,那么,也就意味着国子监内封存的那些心问,再也发放不到三千仕子的中,也就失去了传播的途径。
至于那些必然会持否定态度的既得利益者,谢轩虽然也很头疼,但是,用高力士的话来,那终究是看谁的本事大了,他早已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相较于唐以后的朝代,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大唐极少有如后世一般的酸儒、腐儒,开放的社会风气,使得读书人的思维方式,也不像后世那样圈定在一个固定的条条框框里。只要自己得确有道理,文人阶层,很容易就会接受新的思想,这本也是大唐文学成就会如此之高的根本原因。一个封闭的,禁锢人的思想,剥夺人言论自由的社会,怎么也不可能产生数量如此庞大,瑰丽多彩的煌煌巨作。
走入大殿,谢轩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龙床之上的玄宗。
现下的玄宗虽然只有六十四岁,但是看起来却比年逾古稀的李宪还要苍老。
白发银须,虽经过了精心的打理,却几无光泽。脸上的皮肤干枯褶皱,有如刀刻。双眼黯淡无神,眼袋浮肿堆积,好似肉瘤。多年以来的奢靡生活,酒色掏空的不仅仅是他的凌云壮志,还有他曾经跃马扬刀的健硕身体。
而玄宗亦在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少年郎君,对于谢轩他是闻名久矣,但是真人却是第一次看见。以貌取人,自古有之,就更何况是素来喜爱俊男美女的玄宗了。看着眼前剑眉星目,有宋玉潘安之貌的谢轩,玄宗不由暗赞一声,心头欢喜,爱屋及乌之下,对其所作的心问亦是多了几分喜爱。
谢轩与玄宗眼神短短的交汇之后,立时就跪倒在地:“臣谢轩叩见陛下。”
玄宗笑道:“起来吧,朕素闻幼安之名,思慕久矣,今日一见,果是少年英才,雄伟丈夫,真我大唐子也,来人,看座。”
“多谢陛下。”
两人话音方落,立有内侍搬来矮案、坐席,将之放置在张九龄的身边。
众人见状,心中顿时都为之一震。谢轩哪怕是才学再高,声名再响,现下也只是白身。以他的年纪和资历,玄宗竟然将其座位安排得如此靠前,仅在宁王李宪和当朝的三位宰辅之下,难道玄宗竟是已对心问认可了吗?
众人不可避免地开始在心中揣测起玄宗的心思来,只是一瞬间,各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阴晴不定。
这时,就听到玄宗道:“好了,既是正主到了,这就开始吧。力士?”
高力士立时躬身道:“臣在。”
玄宗道:“着人解封书箱,将心问发放到殿外的三千仕子中。”
此话方才出口,高力士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见大殿之中,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腾地一声就站了起来:“陛下不可,此书妖言惑众、诡辞欺世,乃乱世祸国之书也,断不可发放到仕子中。”
谢轩顿时嘴角一抽,这大帽子给按得,这哪是要禁书,分明是要给他往死路上推啊。
这老者,谢轩当然是不认识,在他出口的同时,谢轩就向王逸之所在的位置看去。
这也是他在之前,就和王逸之商量好的。
京师里的这些个猫猫狗狗,他多半都不认识,王逸之却是知道地一清二楚。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坐在这里,对他横加指责的,大多数都是能在史书上留名的,只要知道了对方的姓名,熟知历史的他,基本上就能知道对方的根底。
而王逸之在谢轩看向自己的时候,右的中指,就开始在桌案上,有节奏地开始敲击。不用,这当然又是摩斯密码。谢轩为了今天的论战,足足恶补了两天两夜。
很快,王逸之就敲击完毕了,谢轩也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孔慎言。
这主自己虽然没能在史书上留下什么,但是其先祖却是大大的有名。
当然,这个先祖指得不是死了一千多年的至圣先师孔子,而是他的太祖父,孔颖达。
儒学经过汉晋南北朝的发展演变,家法各异,流派众多。
在汉代有今文古文之争,家法师法之别。东汉末年到两晋之间,又有郑玄与王肃的郑王之争。南北朝时期,随着政治的分离,又出现了南学与北学的区别。至于儒学内部群经异,诸师异论,更是不下数十百千。各种观点,纷纷攘攘,争论不休,大有水火不容之势,致使五经越解越乱,圣学越讲越不知所云,天下文人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谁得对,谁得错。
这时候,孔颖达出现了。
他编订五经正义,排除经学内部的家法师等门户之见,于众学中择优而定,广采以备博览,摒弃南北之学的地域偏见,兼容百家,融合南北,又将西汉以来的经学成果尽行保存,使前师之不致泯灭,后代学者有所钻仰,可谓集魏晋南北朝以来经学之大成。
五经正义成书之后,得太宗盛赞,下诏曰:“卿皆博综古今,义理该洽,考前儒之异,符圣人之幽旨,实为不朽。”
后五经正义于唐高宗永徽四年颁行,流传全国,作为了科举考试的标准,一直延续到宋朝。
而孔慎言的祖父和父亲,也都不是凡人,自孔颖达开始,孙父子三代相继任国子司业,时人传为美谈。
就连他的兄长孔立言,虽然在官场上没有什么作为,但是也是后世孔子后裔献县派的始祖。
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有资格站起来,指责谢轩。
且不他本身就是现有儒学的既得利益者,就是谢轩在心问中驳斥其老祖宗的言论,推翻其太祖父论断的行为,老头也坐不住。
玄宗闻言,皱眉道:“心问一书,朕也看过,伯约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幼安,你怎么?”
谢轩站起身来,对着玄宗躬身一礼:“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春秋时期,百家争鸣,儒道法墨,争芳斗艳,其思想之璀璨,影响之深远,旷古烁今,再无一朝一代可以与之比拟。其时诸子百家,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相互攻讦,彼此诘难。虽然造成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却也符合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天地至理,使得诸如儒教、道教等流派脱颖而出,得到了极大地发展。”
“两汉时期,虽有今文古文之争,家法师法之别,后又有郑玄、王肃的郑王之争,但是无可辩驳,两汉之时的儒学之盛,却也是冠绝历代。南北朝时,虽然群经异,诸师异论,但是若无这些争论不休的学,又哪有五经正义的广采博论,兼容百家?”
“而本朝自立国以来,独尊五经正义,禁绝异,明经取士,皆以此为本。然本朝的儒学却衰落至斯,百年以来,堪称大家者,唯孔颖达一人,何解?此固步自封、闭塞言路之过也。长此以往,儒道再无可继之人,国家再无济世圣贤,此取死之道也,望众君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