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经筵 三
此话一出,自玄宗以下,都开始皱眉沉思,而孔慎言却冷哼道:“你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老夫何时过不可辩了?不过此等妖言妄语,在此殿中辩辩也就罢了,安可将邪书发放到仕子的中?”
谢轩淡然道:“如此来,汝一人可代天下仕子乎?”
孔慎言冷笑道:“老夫一人,当然不行,然此殿中,满座高朋,亦不可代之吗?”
谢轩笑道:“当然不行。心问虽是在下所写,辩的却是圣贤之言,是非对错,直接影响到国家的人才选拔,施政方针,便是英明神武如陛下,也不敢一人独断。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诸公虽闻道在前,地位崇高,却也不可以高位,而蔽天下人之耳目。况且但凡圣言至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等在这方寸之地,探讨出来的东西,又如何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孔慎言冷笑道:“巧言令色,谢君此话,莫非是我等皆醉,而君独醒乎?”
谢轩淡然道:“不敢,为一身谋则愚,为天下谋则智,在下虽然不才,却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而孔公,一心只知维护家学,钻营自身地位,弃儒教兴衰,国家存亡而不顾,此等人行径,在下甚为不齿。”
孔慎言顿时满脸涨红,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拿起案上的砚台就向谢轩砸了过去:“黄毛竖子,老夫杀了你。”完此话,就离开矮案,杀气腾腾地朝着谢轩的方向而去。
周围的几人,连忙起身相拦。
谢轩连站都没站起来,微一侧身,躲过来袭的砚台,继续刺激他道:“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孔公果真是假道学,真人,在下佩服!”
孔慎言怒吼道:“诸位请放,老夫要杀了贼!”
谢轩闻言站起身来,开口道:“既是孔公想要在拳脚上分出胜负,在下唯有奉陪到底,诸公放开他便是。”
闻听此言,众人嘴角均是一抽。谢轩身高足有一米八几,年富力强,反观孔慎言,身高不足一米六,年老体衰,真要打起来,孔慎言估计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住。
众人总算是看到了这位名扬天下的少年,不同寻常的一面,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而玄宗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赞赏,他本就喜欢这种率性而为,肆意张扬的少年郎,仿佛可以让他早已老朽的身躯,找回一丝昔日的活力和热情。
不过他仍是面色一沉:“你二人,太放肆了。”
闻言此言,孔慎言顿时不挣扎了,和谢轩双双跪倒在地:“臣死罪!”
玄宗冷哼一声:“起来吧,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两人站起身来,重新落座,刚一坐下,张九龄突然开口道:“幼安言伯约谋己而私,却不知幼安的志向若何?”
众人闻言,心中都是一惊,便是谢轩自己,都是一愣,张九龄言语中对谢轩的不满,哪怕是傻子都听得出来。
张九龄身为文坛巨匠,经世大儒,乃是天下文人仕子的领袖,本身又是朝堂之中,资历最老的宰辅,他的意见,在这种时候,实在是太重要了。
谢轩拱笑道:“末学才疏学浅,安敢言志?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此话一,满座寂然,即便是那些因心问对谢轩意见很大,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谢轩的急思和文才。
“好,好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金玉之言也!力士,解封放书!”
孔谨言顿时就急了:“陛下,不可!”
玄宗冷冷地看了孔谨言一眼:“此事朕已决议,无需多言!”
孔谨言看着玄宗冰冷的眼神,顿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开口。
这时,就听到玄宗又开口道:“众人有对心问一书,持有异议者,可出言向幼安叱问。舒悦,由你来记录,待经筵结束之后,交予大殿外的三千仕子决断。”
李麟闻言,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之中,跪伏在地:“臣李麟领旨。”
而孔谨言果然又充当了急先锋的角色:“谢君在心问中言道,人性本无善恶,引之向善,导之为恶。然孟子有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敢问谢君,何解?”
谢轩笑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本是同种,味实不同,敢问孔公,此何故也?”
孔谨言自然知道是水土不同,然而此刻却不敢将此话出口,只得冷哼道:“橘树与人安可相比?”
谢轩笑道:“既如此,在下再举一例。有襁褓幼儿两名,乃一母同胞,现分而送之。一人送至书香世家,一人送至恶贼巨寇之,二十年后,两人长大成人,孰善孰恶?”
孔谨言开口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从天生的性情来,人人皆可为善,此兄弟二人,成年之后,一善一恶,又岂能归罪于天生的本质?”
谢轩笑道:“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依孔公的意思,仁义礼智,人天生有之?”
孔谨言倨傲道:“然也。”
谢轩笑道:“在下隐居潏水之时,曾听过往船家,谈及一件怪事。十多年前,关内道凤翔府,有一男婴被人遗弃于山林,为一母狼叼走。其时,那母狼新丧幼子,母爱泛滥,不但没有吃掉那个男婴,反而视之如亲子,用奶汁将其抚养长大。两年前,狼群下山,突袭乡镇,那长大后的男婴,长毛利齿,举止若狼,茹毛饮血,择人而噬,世人皆称之为狼孩。敢问孔公,此子所为,与禽兽无异,其仁义礼智何在?”
孔谨言啐道:“此等坊间传言,岂可信之?”
这一回,谢轩还没有开口,李林甫就道:“此事并非坊间传言,而是确有其事。其时,凤翔府曾具折上奏,陛下还曾朱笔批阅,着凤翔府全力捉拿此狼孩,押送京师。”
此言一出,玄宗正在回想,就听得张九龄道:“老夫也记起了,当是天宝六年,樊川诗会之后的事情,当时陛下,还和老臣提及过此事。”
玄宗闻言,这才回想起来,笑道:“不错,朕想起来了,确是奇事一件,只可惜最终凤翔府送上来的,只是一具尸体。”
玄宗这么一,算是将此事盖棺定论了,谁敢当面质疑玄宗谎?
而谢轩顿时也领会到了张九龄的用意。
如今这大殿之中的形势,确是对自己非常不利。这时候,除去宁王李宪之外,三位宰辅的意见就很重要了。
张九龄在这种时候,表达出了对自己的不满,无疑是向李林甫传递了一个信号,此人与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李林甫若是想拉拢谢轩,这种雪中送炭的会,若不把握住,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而李林甫确实也上套了,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表现出了自己对谢轩的支持。
这个时候,最难受的就要算孔谨言了,他虽然家学渊源,绝不是好吃等死的酒囊饭袋,但是确实是拙于言辞,不善变,此时听谢轩举出这个例子,顿时有些足无措:“谢君的意思,是圣人错了?”
谢轩笑道:“古之圣贤,仰望星空,俯瞰大地,察民体情,静思虑己,自然不会有错,只不过,是尔等解错了而已。亚圣所的乃是性善论,而非本善论,亦非是向善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何解?”
“人性本如白纸,染墨挥毫,或可成就锦绣华章,亦可变为聱牙诘曲,全看用墨者的笔力。白纸既本无好坏之分,人性又怎会有善恶之别呢?今时之本善论,完全是后人曲解圣言,大谬矣。”
“至于人性向善,更是无稽之谈。所谓的人性向善,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便如水之上下,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人性善恶,皆看人所处的境地,引之为善,导之作恶。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此至理也,诸公以为然否?”
众人闻言,尽皆陷入沉思。
这就是身处大唐的好处,文人极少有认死理的,只要你得有道理,能辩驳得对方心服口服,哪怕对方是对你再有意见,也会从内心里接受你的法。
盛唐之所以为盛唐,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众人沉吟半响,这时,又有一个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谢君在心问一书中言道,知是行主,行是知功;知是行始,行是知成。只知,已自有行在;只行,已自有知存。谢君主张知行合一,两者并存,而古之圣贤皆言,知在行先,谢君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