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经筵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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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中年汉子起身话之时,王逸之就开始在矮案上敲击,待得那中年汉子一番话完,谢轩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盖修文。

    对于这个名字,谢轩是没有什么印象的。但此人既然能和一群大儒坐在一起,必然也是家学渊源。而终唐一朝,能以儒学留名青史,而又姓盖者,便唯有贞观年间的大儒盖文达。此人既然姓盖,多半便是盖文达的后人。

    念及于此,谢轩拿起矮案上的毛笔,笑道:“盖兄可识得此笔乎?”

    盖修文见谢轩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微感诧异,又一时领会不到谢轩此话的用意,只得答话道:“怎会不识?此乃宣州紫毫也。”

    谢轩笑道:“盖兄得不错。敢问盖兄,若是不看不触,可能识得此笔乎?”

    盖修文道:“谢君莫不是笑?不看不触,如何能够识得?”

    谢轩笑道:“这便是了。盖兄看见此笔,便知道其产地,由何制成,此为知也,然盖兄若是不看不触,哪怕是见识再高,也不可能知道其实。眼看心思,此不为行乎?”

    盖修文沉思一会,开口道:“幼安此例岂不是正明知在行先吗?若我不知此笔的出处,哪怕是看上、想上再久,也绝不可能知道此笔的名字。”

    谢轩摇头道:“非也,盖兄幼年时,初见宣州紫毫便识得吗?”

    盖修文道:“自然不可能,吾非圣人,如何能生而知之?”

    谢轩笑道:“盖兄心胸坦荡,果君子也。以在下思来,盖兄初见此笔,必是听人述,方知此笔来历,而后时常用之,熟其性状,了其制式,如此方能一见之下,出此笔的名字。盖兄至诚君子,不妨扪心自问,在此过程中,是否知行并存,并无先后之分?”

    盖修文沉吟半响,这才道:“幼安高论,在下佩服。由此想来,大至安邦定国,至衣食住行,万事似乎莫不如此。”

    谢轩笑道:“盖兄此言不负君子之名,在下亦是钦佩之至。所谓空谈误国,知行合一本就是世间万事之准则。昔日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天下皆以之为将才。后赵王中秦离间之计,以赵括代廉颇帅位。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佯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四十余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此何故哉?知而不行也

    。前事如此,我等岂能不引以为戒?”

    盖修文叹气道:“幼安此言,确是发人深省,依幼安之间,我等该当如何?”

    谢轩道:“在下在心问一书中,已提出了实践的概念。凡事皆当知行合一,绝不可闭门造车,我有七律一联,与诸君共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盖修文躬身叹服道:“幼安大才,在下受教了。”

    谢轩亦躬身道:“盖兄言重了。”

    盖修文刚刚落座,就又有一中年男子站了起来:“谢君在心问中言道,见大利而不趋,闻祸端而不备,浅薄于争守之事,而务以仁义自饰者,可亡也。此论恕在下不敢认同。想我大唐,乃天朝上国,威德远备,八方宾服,些许蛮夷之国,只需以德感召,以礼教化,如此四方蛮夷自当敬服,何用兵事哉?”

    谢轩听到这种酸腐近愚的软骨头话,就八肚子来气,看着王逸之敲击的指,总算是弄清楚了这位都快要坐出殿外的二货的名字——牛绍。

    这位仁兄本身并不是太出名,官职也是末流之属,但是他的孙子却是大大的有名,乃是日后穆宗、文宗两朝的宰相——牛僧孺。

    谢轩不由地心中好笑,这可真算是一脉相承了。

    这位日后的两朝宰辅,留给史书的不仅仅是加速唐王朝灭亡的牛李党争,还有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代宗朝,广德元年,吐蕃攻陷维州。此后自贞元元年,韦皋出任西川节度使开始,直到大和四年,五十年的时间,大唐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牺牲了几十万将士的性命,都没能夺回维州。

    直到大和四年,李德裕接任西川节度使。

    李德裕不愧为宰相之材,上任后立即整顿边军,加固边防,使南诏和吐蕃莫不惧服。大和五年九月,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请求献城归降唐朝。落入吐蕃中六十七载的维州,不动一兵一卒就收复了,李德裕马上派兵接管维州,并上奏朝廷,要给悉袒谋请功。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坑爹的事情发生了。

    牛僧孺向文宗进言道:“吐蕃疆域,四周万里,失一维州,无损其势。况今两国修和,约止干戈。我朝防御西戎,应以信义为重,军武在次,而今一旦失信,西戎就能以此为口实用兵。吐蕃军队正在茹川一带牧马,蛰伏在秦、陇之间,如若东袭陇坂,直奔回中要道,不用三日,即可抵达咸阳桥。届时,纵然得到一百个维州,又有何用呢?

    而文宗居然采纳了牛僧孺的意见,着令李德裕把维州城和悉怛谋等三百多降众交还吐蕃。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别是李德裕了,就是吐蕃都被整蒙了。

    腐儒害国,竟至于斯。

    想到这里,谢轩顿时怒发冲冠,离开坐席,跪拜在大殿上,朗声道:“陛下,臣请斩此贼。”

    玄宗缓声道:“幼安何故如此激愤?”

    谢轩道:“儒学之盛,莫过于汉,然汉武亦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言。两汉若无去病封狼居胥,窦宪燕然勒石,焉有强汉之名?便是我朝,若无李卫公阴山之胜,焉有今日的太平盛世?太宗曾言,戎狄人面兽心,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郑国公亦曾言道,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之,此乃血泪之教训,颠扑不破之真理。以太宗之文治武功,独不如此吏乎?此人,该斩。”

    但凡皇帝,哪一个不想开疆拓土,成就不世伟业?就更何况是晚年好大喜功的玄宗了,兼且谢轩夸赞的又是他的太爷爷李世民,玄宗顿时眉开眼笑,心道:“以后谁再敢阻拦朕用兵,朕就拿这一番话对之,看朝臣谁还敢有异义!”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幼安此言大善,不过此乃经筵,各自辩驳,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安可定罪?你退下吧。”

    玄宗此话一出,莫是牛绍了,便是在场的任何人,也不敢多语了。历朝历代,臣子进谏,哪怕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都不一定有事,但是只要是对先皇有所不敬的,十有八九都是死路一条。就更何况是被塑造成道德模范,世之完人的唐太宗了。

    接下来,众人就心问中的内容,对着谢轩一阵狂轰乱炸。然而谢轩的准备实在是太充分了,这些所谓的争议,在后世,早已被讨论了千万遍,其中不乏名家之言。谢轩等若是用近乎作弊的段,将无数人的研究成果,心血结晶,拿来当成自己的言论,而在场的这些人,虽然亦是熟读圣典,如数家珍,但是却没有一人,敢自己是横跨两千年,几无敌的。

    而且,就辩论本身而言,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早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其成熟程度,远不是这个时代可以比拟的。诸多的辩论技巧,如设置两难、归谬发问、撕隙抓漏、长抽短吊等等,这个时代能掌握的人,少之又少。

    是以,一场辩论下来,竟无一人,能在一个问题上,驳倒谢轩。这个结果,别是其他人了,就是同为穿越者的王逸之都没有想到。

    玄宗见大殿陷入沉寂,半晌无人再提出异议,缓声道:“既已无人发问,便到此为止吧,李麟,将记录宣告殿外的仕子,由他们来判定。”

    李麟躬身道:“陛下,现下已然申时,殿外仕子足有三千,将他们的意见收集上来,恐不是一日之事,这经筵?。。。”

    这时,谢轩突然起身道:“陛下,臣有一策,至多只需一个时辰,便可将诸仕子的决断收集上来。”

    玄宗微讶道:“哦?幼安有何良策?只管道来。”

    谢轩道:“臣此策名曰投票。”

    闻听此语,王逸之顿时嘴角猛抽,玄宗却疑惑道:“何为投票?”

    谢轩道:“经筵所议,乃是心问可否印发流通,其结果无非是可与否两种。可令人在大殿前,置一大箱。诸仕子桌案上,皆有纸墨,可在纸头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下可或否,签押姓名,而后按照次序,将签押的纸头,放入大箱之内。待投放完毕,陛下再令专人查看统计,心问可否流通,只看可否的数量,便一目了然,如此,也能确保公正,无人徇私舞弊。”

    玄宗闻言,顿时笑道:“确是佳策,李麟,照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