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修德殿内宫灯惨淡, 沉闷死寂。几位太医战战兢兢立在一侧。而薛恬素日待人友善, 出了这样的事,一殿的宫女内侍都含着泪,却又不敢哭出声。
銮铃带着骊山的夜雾冲进来,才仿佛带入一丝鲜活的气息, 人影深处一个宫人迎上来,正是素日跟在薛恬身旁那个,她哽咽道:“王妃可算来了!”
銮铃脚步踉跄地穿过一重重明黄华丽的帐幔, 宫阙深处却是一层比一层的沉闷, 到处可见含泪哽咽的宫人。
奢华的寝殿内零零散散伏跪着几个宫人,太子坐在床边紧紧抱着薛恬,垂头望着她一语不发。銮铃心惊胆战地走过去, 就看到薛恬双眼紧闭, 胸口插着一支羽箭, 素雅的衣裳上满是鲜红的血。
刺目的血。
仿佛也被羽箭击中,銮铃浑身冰凉颤抖。
刚刚还好好的,好好的……
“薛……姐姐?”
銮铃压低了声音轻轻叫了句, 她生怕把薛恬惊醒,又想把薛恬惊醒, 话一开口, 泪扑簌着滚落。太子怀中的薛恬似是睡着了, 銮铃声音不由大了些:“薛姐姐?”
这时,薛恬才挣扎了一下,微微睁眼, 悠悠远远盯着銮铃半响,才勉强认出銮铃。她微微一笑,似是牵动伤口疼痛,刚擦去的冷汗便又爬满了头。
銮铃忙地跪上前,握住薛恬冰凉的染漫鲜血的手。含泪一笑:“姐姐有什么话要嘱咐的?”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薛恬亦一笑,无力地反握住銮铃的手:“就想见见你,铃儿,以后怕是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你……一定要快乐,要心!”
着,薛恬看向始终沉默的太子,艰难道:“殿下可记得臣妾的嘱托?臣妾只这一个妹妹,殿下切不要忘了!”
太子眼眸阴鸷沉痛,只是失神地怔怔地望着怀中奄奄一息的薛恬,他不话。薛恬眼中泪一下滚落:“殿下嫌弃我了吗?殿下不肯原谅我吗?”太子只是望着她。
薛恬深深喘了一口气,她转脸看向另一侧,失落地微笑:“也罢,都是红尘过客,谁又会包容谁多一点。”
“姐姐……”銮铃一下慌乱,薛恬已慢慢合上眼睛,眼角最后一滴泪滚落。
“姐姐!”銮铃惊叫一声。
薛恬却是永久地睡了,再无声息。伏在殿中的宫女们都忍不住要哭出声,却又不敢,只抽抽嗒嗒地憋着。
见太子仍是僵呆地抱着薛恬不动不语,銮铃一下火了,悲愤地盯着太子:“你太冷酷了,姐姐为了你——你竟连她的最后一点心意都不肯答应,不肯让她安心离去!”
太子手臂动了动,把薛恬愈发用力抱紧,眼神寂静地望着薛恬,慢慢笑了笑。他这么静静一笑,却仿佛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一样,让銮铃蓦地不出话。
“我本就不想让她安心离去,这样让她不甘心,她生气了,不定就会回来找我算账,不定……还会化成另外一个人再回到我身边。”
太子寂静地完,轻轻闭上了眼,掩住了满目疼痛。
最深的疼痛,往往是无言。死一般的沉寂。冰凉的夜风吹动寝殿内明黄华丽的帐幔,无声飘摇着,泛着冷光。
正此时一个侍卫匆匆进来,轻声道:“殿下,那刺客往瑶光殿去了。”
太子蓦然睁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銮铃看得一阵胆战心寒。太子心地把薛恬放好,薛恬面色宁静如睡,他立在床边默然望了她片刻。才看向銮铃,慢慢道:“她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
銮铃大怔。太子又从腰际解下一个淡蓝的锦囊递给銮铃:“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若你有一天想离开这儿,便可以开这锦囊瞧瞧。”
銮铃认出这锦囊就是薛恬寻常挂在腰际那个。太子又道:“蕙儿此刻睡着,等他醒了,你便把他带走。她你很喜欢蕙儿,她去了之后,便把蕙儿交给你抚养。”
銮铃的心仿佛被狠狠击中,登时想起重阳节那日,薛恬向她托付李蕙的事。
难道,薛恬当时就知道今日的事要发生?!
太子一口气完,再不看薛恬,大步走出了寝殿,背影决绝而冰冷,大有与天地一战的决绝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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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李墨兮和鄂王光王三人相对站着,直到太子从内殿出来。李墨兮凝眉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要进瑶光殿,须先过光华殿。带兵闯入光华殿——即便抓到了刺客,你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太子冰冷地笑了笑:“枉我为一朝太子,枉我为一个男人,竟两度保不住自己的妻子,呵,做这太子还有何用!”
他着看向鄂王光王:“八弟九弟,此乃我一人之事,你们各自回去,不必涉身进来。”光王率直,他目视太子,恳切道:“太子哥哥,刀山剑林,老九都愿跟着你一起闯!”
“九弟所言极是,太子哥哥与臣弟等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断无独自逃避之理。太子哥哥只管发号施令,其他不必多言!”鄂王亦道。
太子眼神一闪而过一丝暖意,光王已抢着道:“两位哥哥,咱们还等什么,现在就闯进去,若不然那刺客就跑远了!”太子冷然道:“刺客跑得了,那主使者未必跑得掉!”
三人正要出去,却是大殿深处传来一声儿啼哭,太子的身影猛然僵住。就见一个宫人抱着啼哭不止的李蕙匆匆出来,那宫人含泪哽咽道:“皇子梦中突然惊醒,哭着要找太子妃。”
李蕙泪眼朦胧中瞧见太子,便伸出胳膊要扑到太子怀中。太子眼神一软,犹豫了下终是把李蕙抱过来。李蕙哭得脸颊通红:“我要找母亲,母亲……”
“母亲睡了,你这样哭会把她吵醒的。”太子替李蕙擦着泪,柔声道。李蕙又道:“蕙儿要和母亲一起睡,母亲,我要母亲抱抱!”
太子眼眸被刺痛,他没有再看他怀中哭泣着的孩子,而是看向李墨兮:“墨儿,我之前对你颇多戒备,你我之间并不友好。今夜我把蕙儿托付给你,要杀要剐便随你。”他上前把李蕙递到李墨兮面前。李墨兮看着死命要把太子抱住的李蕙,凝眉道:“你本不必选择这条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番我甘愿做这鹬或蚌,但这得利的到底是你还是忠王,就要看你们的道行了。”
李墨兮见太子去意已决,才伸手抱过李蕙。
“父亲,父亲……”
李蕙撕心裂肺地哭着要去找太子。太子却头也不回地走入夜色中。决绝中一丝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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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瑛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夜领兵围住光华殿和瑶光殿,与大唐天子唐玄宗正面对峙。一番较量之后,唐玄宗与太子达成协议:太子愿以大唐皇太子之位换取这个杀人的刺客。唐玄宗给他三天时间“任意妄为”。
连武惠妃的床底下都没放过,太子命人把瑶光殿掘地三尺,不找到那杀人凶手誓不罢休。
第二日有雨,銮铃醒来时竹凊陪在一旁,竹凊她昨夜昏倒在太子妃身边,是李墨兮把她抱回来的。
窗外秋雨蒙蒙飘落。
銮铃亦听了太子的事,不由愈加感叹,这太子对薛恬到底情深。然而死了毕竟是死了,薛恬再也不可能回来。
想到薛恬,銮铃只觉满目沉重,物伤其类,她和薛恬算是真真正正的“其类”了,同样穿越,同样挚爱一个男人,而这两个男人又同样争抢于那天下仅有一个的皇位。
李蕙蜷在銮铃身侧睡着,漂亮的眼睛红肿着,中间哭醒几次,一定要找“母亲”。好不容易劝着才能睡着。銮铃轻叹一声,柔柔抚着李蕙的脸颊,余光瞥见木媌掀开帐幔似是要进来,可犹豫一番,终是退了出去。
“怎么了?”銮铃出声把木媌叫住。木媌细眉紧蹙,轻声道:“太子查出瑶光殿内有一条密道通往‘望湖山房’,便要把近日所有到过望湖山房的人彻查一番,所以让王妃也到瑶光殿去……”
着,木媌又抬眸看向銮铃,为难道:“可王爷王妃身子不适,不便出来,太子殿下倒没什么,只是武姑娘破口大骂……”
銮铃登时明了,是武香盈不肯放过她。
然而望湖山房,銮铃眼前不禁浮现起那对出尘如水的母女,还有那对母女与李墨兮不寻常的关系,这样李墨兮是不是也逃不了干系?
几乎是在同时,銮铃脑中轰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难到是他?他躲在望湖书阁里,他到底要做什么?!
“王爷了,不让把这些告诉王妃,然那武香盈骂得颇难听,风飐只得自作主张来请王妃。”风飐的声音从幔子后低低传来。銮铃陡然回神,凝眉道:“我自然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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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光殿内,唐玄宗和武惠妃坐在正上方,太子面色冰冷的站在殿中央,而那一对被侍卫推搡进来的母女“噗通”跪在太子面前。
浣娘身上的衣衫早已沾湿,发髻也零乱,她垂头而跪,谁也不看,亦闷声不语。而她身旁的珠儿满身泥水,泥猴儿一样,跪在那儿却不服气地仍要站起身,被侍卫呼喝一声,按跪在地。
那侍卫毫无怜惜之情,珠儿这一下重重跪地,饶是地上铺着华美的地毯,双膝痛得也要碎了一般。她眼中愈发愤怒,猛地抬头盯着太子,吼道:“你们是谁?为何要抓我和母亲,我要墨兮哥哥杀了你们!”
太子眼眸冷鸷,然而见眼前的刺客竟是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黄毛丫头,仍是皱了眉,他朝向门外的侍卫冷声道:“再去搜,望湖书房外也搜!”
金座上唐玄宗看到这一对母女,微微凝起了眉,连武惠妃勉强撑着的平静脸色都变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名字,最后还是生生咽回去。
李墨兮却是静静立在一侧,扫过唐玄宗的眼色,才复把眼神落在这一对母女脸上,亦是眉头深锁。太子听了珠儿的话无动于衷,却是光王冷冷道:“你们是谁?为何会住在望湖山房?”
珠儿恨声道:“你们这些坏人——”
终于,浣娘略略抬起头,伸手拉住珠儿,轻声道:“奴婢浣娘,她是奴婢的女儿李浣珠。”就在浣娘抬起头的刹那,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脸,饶是武惠妃早已看出她是谁,都惊得浑身发抖。
太子亦是一惊:“是你?”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愤愤的珠儿,余光瞥见李墨兮沉冷的神情,才缓缓问:“你认识李墨兮?”
珠儿冷哼一声:“他是我哥哥!”
此话一出,殿中人脸色都变,连太子脸色都发白,他亦凝眉,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珠儿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嘲笑道:“笨!连这个都不懂,他年岁比我大,自然是我哥哥,我还有风冽哥哥呢,我有两个哥哥!”
“……”太子显然被珠儿的话的怔住,片刻,他才凝起眉头,没有再理珠儿,只是看向珠儿身后押着她的侍卫:“她们身手如何?”
“殿下,这丫头窜上窜下活鱼儿一样,身手难测。那妇人手无缚鸡之力,倒是真的。”那侍卫着,惭愧地看着他自己一身的泥水,他去抓这珠儿,没想到她会游水会爬墙,还在泥水里滚,还真是样样精通,十分难抓。
太子“哦”了声,又看向珠儿:“你可会射箭?”
“哼!才不跟你比呢!”珠儿扭过脸,根本看也不看太子,这一扭脸,她才看见一侧的李墨兮。她登时雀跃,又想站起:“墨兮哥哥救我!”
那侍卫忙一把把她按倒:“老实点儿!”
“住手!”李墨兮喝道,那侍卫一激灵,忙地要松手,又看向太子,太子略一点头。却不防那侍卫一松手,珠儿就“嗖”地窜起,躲到了李墨兮身后。猫一样的。其灵活程度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珠儿又忙去扯仍跪在地上的浣娘:“母亲,快起来吧,不要跪这些人,墨兮哥哥来了。”浣娘却是面色一沉,斥道:“还不跪下!”
那珠儿被她母亲骂得一怔,随即委屈极了,却还是乖乖地在浣娘身边跪下,只是水一样的大眼里含了泪,不服气地瞪了所有人一眼。
瞪向唐玄宗那一刹,唐玄宗终于从出神中回过神,他凝眉道:“不过是个孩子,何必对她这样严厉。”
浣娘身子一颤,向唐玄宗磕了头,才轻道:“皇上所言甚是,浣娘谨记在心。”
唐玄宗眼眸一深,终究没有再话。太子亦沉默。倒是李墨兮瞧见唐玄宗的神情,才走到珠儿身边,温声问:“你会射箭么?”
珠儿委屈地点点头,哽咽道:“见你和风冽哥哥射箭时,偷偷学过。”李墨兮闻言,又看向太子:“太子叔叔,当日太子妃遇刺,那射箭的人距你们有多远?”
太子道:“那人不敢靠近,该有百步之远。”
李墨兮伸手去拉珠儿:“起来。”
珠儿偷眼看浣娘,浣娘不语,她便不敢动,只是抽搭搭吸着鼻子。李墨兮又看向太子:“若我能证明剑不是她射的,太子叔叔可否放过她们。”太子眸光恍若无意掠过座上皇帝,便一点头。
“浣娘,你也起吧。”李墨兮道。浣娘见此,才扶着地摇摇晃晃站起,却始终垂着脸,不看任何人一眼。珠儿见她母亲起了,才从地上跳起。李墨兮命人去取弓箭,他自己拉着珠儿走出瑶光殿,来到院中。
作者有话要: 这种片段式,大家可以接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