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
即使在酒局上摔了杯子,时阔亭也没去医院。
应笑侬知道,他害怕。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鬼故事讲起来没够,为了剧团和宝绽能跟人拼命,但这只无力的右,他却不敢面对。
因为他姓时,论血脉,是如意洲的主人,但他没嗓子,这把胡琴是他和家学最后的联系,如果连这一点联系都失去,他成了什么?
一个有空去戏楼晃晃的局外人吗?
所以他就这么拖着,拖过一周再拖一周,拖得应笑侬跟着着急上火,有事没事给他一脚,让他“滚医院去”。
他终于还是去了,少见地穿了一身西装,宝绽年前送的,长短、肥瘦、肩膀都正正好好,一上身,气质变了个样,不像是琴师,倒像个金领。
应笑侬抱着宝送他到门口,上下这么一瞧:“哎别,你捯饬起来不比匡正差,人模狗样的。”
时阔亭斜他一眼,左开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狗不过你,”应笑侬作势踹他,抬脚虚晃了一下,“我”他装作随意,“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时阔亭的声音有点蔫,“你在家带宝吧。”
“我抱宝去呗。”应笑侬吊儿郎当的,其实心里想陪他,怕真有什么事,他一个人扛不住。
“医院全是细菌,”时阔亭摆摆让他回屋,“再把我闺女传染了。”
应笑侬没话。
“走了啊。”时阔亭头也不抬,转身下楼。
应笑侬关上门,看起来干脆利落,其实站在门口半天没动,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抱着宝去东屋,趴在窗台上往下看。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单元门出来,本该昂首阔步,却耷拉着脑袋,绕过区孩子们踢来的皮球,沿着路旁抽芽的桃树慢慢向前走。
“看你爸那样,”应笑侬拍着宝的屁股,“像谁给他气受了似的。”
宝吃着指头,奶声奶气地应:“嗯啊。”
“是吧,”应笑侬撇嘴,“老子跟他真是操碎了心。”
人看不见了,他从窗台下来,抱着宝到沙发上坐下,跟往常一样,哼着戏词陪她玩指头,恍然间,他发现自己变了,原来那个日天日地、游戏打得飞起的应笑侬不知道哪儿去了,现在全他妈是岁月静好。
他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东西:“都怪你,倒霉孩子。”
“嗯啊?”宝歪着脑袋,无辜地眨巴眼睛。
“大眼睛看你爸去,”他把她放下,掏出刷微博,“你这招对老子不好使。”
他翻了一圈首页,然后看热搜,第一名又是那个熟悉的名字:九爷。
文咎也是热搜常客,应笑侬兴趣缺缺点进去,实话,娱乐圈的瓜他都吃撑了,随便看两行,他突然愣住,眼前出现了“万融臻汇”几个字,前边还挂着个响亮的名头,“私银艺术品交易一哥”。
应笑侬愕然,这就像在电视上看见了昨晚一起喝酒的大学同学,格外不真实,接着,他皱起眉头,一家私人银行怎么会和明星丑闻扯上关系?
他看了几条微博,的是九爷和名媛的事,配图里却没有一张两人同框的照片,最显眼的倒是一只硕大的粉鸡,以一种怪诞的色彩和强势的造型,直冲看客们的视野。这只鸡有股力量,即使对油画一窍不通的人,看到它也会停下来,点击、放大、或赞叹或费解地感慨一句:“这他妈是艺术!”
之后,应笑侬点进实时微博看友们的评论:
渣男害人不浅,姐姐有钱的时候默默跟着他,他嫌人家破产分也就算了,还跑到人家眼前去晃悠,真的没有心!
就是,姐姐得多伤心啊,原来也是金枝玉叶。
少乱扣帽子,一个活动碰上就是渣男?她去的地方九爷就不能去了?分了是不是连呼吸都有罪啊?
渣男粉滚粗!!!
你妈死了!
你家蒸煮给爷糊!
这什么狗屁活动,请渣男当嘉宾,抵制主办方!
喂!人家是私银!我们这种老百姓拿什么抵制
真的,最倒霉是那个万融臻汇,好好的私银,好好的艺术,让一个渣男给拖下水
渣男才倒霉吧,把私银惹恼了,搞他个明星不是易如反掌?
真的,渣男自掘坟墓
姐妹,我村里来的,什么是私银?
就是给有钱人和大公司管钱的高端银行,两三千万起存的那种。
这么牛啤的吗!有没有微博,我想关注下有钱人的世界rz
这个,万融臻汇,真的看过才知道什么叫有钱
顺一句,那只粉鸡我爱了。
不可,欣赏不来。
同不可,怪怪的。
我去关注私银,坐等渣男惨死。
“嗯啊啊!”宝抓着不让应笑侬看,缠着要抱抱。
“别闹,”应笑侬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放到床上,“平时怎么不见你闹你爸,就知道闹老子。”
宝呀呀地叫,很粘他,撅着屁股想站起来,应笑侬让她闹腾烦了,扔下去开电脑,戴上耳打游戏。
一个多月没登账号,他专挑狠的打,枪林弹雨,一把反器材大狙横扫四方,子弹砰砰出膛,但不知道为什么,过去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莫名的空虚,一个接一个目标在枪口前倒下,他却毫无波澜,这时背后咚地一响,是什么东西从床上掉下去了。
应笑侬一把拽下耳,回头瞪着床,床头乱堆着几个枕头,被子没叠,平展地铺开,宝没在上头。
他慌了,一瞬间,冷汗从头皮、腋下、后背一起冒出来,从电脑桌到床边也就两三步路,他每一步都像是在慢放,不敢想宝摔成什么样了,只是恨自己为什么要打游戏,为什么不心翼翼把她抱在怀里!
“宝!”他绕到床那边,地上只有一本书,时阔亭在旧书摊买的,控制情绪的五十种方法,他脑子有点乱,扑通跪倒往床底下找,“时宝?”
忽然,床上传来咯咯的笑声,应笑侬一骨碌爬起来:“时宝!”他跨上床,把整张被子掀起来,“在哪儿呢,不出来一会儿屁股给你打红!”
“啊啊啊!”床头的枕头堆里伸出一只胖,正冲着他抓。
应笑侬怔在那儿,她没事,她只是在玩,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他爬过去,一个个拿开枕头,她在最底下,把自己团成了个球,那么可爱,像个天使。
“宝,”他把孩子抱起来,用力搂在胸前,“吓死老子了你!”他凶巴巴的,的话却温柔,“老子再也不玩游戏了,以后就像个探照灯一样盯着你,你到哪儿我到哪儿,看你还敢不敢吓唬老子!”
宝搂着他的脖子,叭叭地亲,亲得应笑侬的心都化了,他对她曾经那么不耐烦,总当她是个累赘,是时阔亭硬塞给他的烦,这一刻他才知道,日复一日的爱与付出,这个捡来的孩子已经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宝呵呵地笑,扭着屁股坐到他腿上,两抓住他的指,特别突然,又像是水到渠成,软软叫:“么么么妈!”
应笑侬傻了,愣愣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宝无意识地重复:“妈妈妈妈”
应笑侬不清这一刻的感受,他明明不是妈,却有了当妈的激动,胸口热起来,咚咚跳个不停:“别、别乱叫!”
宝像是故意跟他作对,大声叫:“妈!”
应笑侬直接在床边跪下,捧着这个奇迹般的宝贝:“宝,”他放柔了声音,“来,跟我学,爸——”
宝攥着他的指头放进嘴里:“妈”
“不对,”应笑侬纠正,“波啊爸!爸爸!”
宝努力地学:“妈妈!”
应笑侬着急:“爸!”
宝绷着嘴巴:“妈!”
“哎呀我天,”应笑侬直拍大腿,“爸!”
这时外屋有开门声,是时阔亭回来了,应笑侬连忙捂住宝的嘴,双合十给她作揖:“祖宗,别叫妈,千万别叫妈!”
他抱起孩子出去,调整好语气:“挺快啊。”
“医院就在马路对面。”时阔亭脱掉西装,脸色不大好。
应笑侬靠着墙看他,半天才问:“怎么样?”
时阔亭拖鞋的一滞,没回答。
应笑侬随即抿住嘴,没再问。
“饿了吧,”时阔亭挽起衬衫袖子,“给你炒个猪肝?”
应笑侬盯着他,连开冰箱门用的都是左:“老时,你教我做饭吧。”
时阔亭顿在那儿,没拿猪肝,慢慢的,呼出一口气:“医生怀疑是长期肌肉劳损引起的轻度神经粘连,”他把冰箱关上,“要确认,得做进一步检查。”
神经粘连?应笑侬听得懂这个词,但不明白具体意思。
“如果再疲劳,”时阔亭转过来,“可能会造成肌肉萎缩。”
萎缩?应笑侬错愕。
“我”时阔亭苦笑,“真的不能再操琴了。”
“萎缩了会怎么样?”应笑侬问。
时阔亭走到他身边,疼爱地摸着宝胖嘟嘟的腕:“会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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